第五章

这段年月刘云兰几乎都是在木匠李的家中度过,刘旺男每每问起他去了哪里,刘云兰总是闭口不答,自从哑巴李死后,刘云兰和父亲的话儿便少了许多,刘旺男想要再提去学堂的事,却一直都悬在口边,无从下口。

时值刘旺男六十大寿,刘府内也热热闹闹地张罗了起来。刘旺男请来了村里那位书法最好的吴学究来题字。那拄拐吴见到了刘旺男羞红了老脸,还在为上次把刘云兰赶出来而不好意思。刘旺男其实是故意请来拐杖李的,要他再把儿子搬回学堂去,继续学那些儒学经义。迫于刘旺男在全村的淫威,吴学究又不敢不从,只好乖乖过来题字,他不敢得罪这位全村最富有的老爷。

那吴学究虽然看起来老态龙钟,可毕竟也是光绪年间的秀才,落得一手工工整整的小楷。他在那鲜红的刚染印过的对联上题下了“延龄人种神仙草,纪算新开甲子花。”其动作飘飘然,仿佛精致雕摹艺术品的大师,龙蛇飞动,矫若惊龙。接着那吴学究又缓缓地抬起了那狼毫毛笔,故作玄虚地蘸了下磨盘,又题下了“岁岁生花”那四个大字,好像苍龙破土而出,浑厚洒脱,在那鼎联上盘踞着。

刘旺男在旁边看着,嘴巴咧着笑。黄玉兰站在老爷旁边,用钦慕的眼神看着,其他一众下人站在后面,拼命地鼓着掌,那李四和赵五连拍掌都不够,还争相地挤了进来,在刘旺男面前跪了下来,磕着头。别人拍一个巴掌,他俩就磕一个头,别人拍百八十个巴掌,他俩就砸百八十次响头,眼瞧着两人快磕死了,刘旺男终究看不下去了,叫他俩停下来,那两个哈巴狗才顶起那满头乌紫的额头站了起来。

刘旺男缓步靠近,双手作揖,请着刚刚题完字的吴学究,又喊着站在右边的刘云兰,给他递了个眼色,只要他肯低头向那吴学究认个错,刘云兰又可以重新回到草堂。刘云兰又转过头去,把那刘旺男的眼神撇得一干二净。刘云兰发起了怒火,“你想怎么样?吴先生我都请到家了,你还这种态度?”众人刚刚还在拍掌,搞作欢聚一堂的模样,现在却又都哑口无言了,全都缩紧了脖子在那里张望着,仿佛做错事的不是那太岁头上动土的刘云兰。黄玉兰拽了下刘云兰的衣袖,娓娓道来,“兰儿,你爹也是为了你好,你不去学正经经义,还能当下人种田不成?”刘旺男则唱着红脸,像一头抻出头的老王八,怒喝道:“你个逆子!”说着从旁边抽出一只木条,那是专门惩戒儿子用的器具,上面啜着些斑斑点点,都是历年工作在温热屁股上的集中体现。他抬起那沉甸甸的木条子,伸手便要打去。

刘云兰青筋凸出,整个人吊着嗓门儿大喊着,“我要用手艺养活自己,我就是喜欢木活儿!我就要学木活儿!”说着,便躲过刘旺男的木条,向外跑去。刘旺男追了几步,便突然顿感身体沉重,根本追不上那灵活的小猴子的刘云兰,又加上众人皆在,不想失了脸面,便大喝道:“这个兔崽子!日落之前不回来,就永远别回来了!”那些下人平时在刘旺男跟前跟个哈巴狗一样,刘云兰往外跑可一个都不敢拦着,都在想着刘旺男都六十了,万一过几年一蹬腿一闭眼,这小少爷记自己陈年老账就万劫不复了。

那刘云兰跑出刘府后便感到前所未有的自在,仿佛被铁笼禁锢的小鸟重新飞回了它可以翱翔的天空。他跑向了原野,跑向了木匠李的家。天空一片碧蓝,犹如一块可以触摸到底的河水,又像一块蓝晶晶的宝石,

透着无数的流光。李思兴和赵家两个兄弟早就在那里等着他了,里面还响着木匠李锯着木头的清脆声音,那“嘎吱嘎吱”的声音像天上的仙乐一阵阵传入刘云兰的耳中,刘云兰没有跟李思兴和赵一赵二一起玩他们的那些老游戏,而是径直向里屋,那木匠李正在那里据着从镇里定制的杉木,他娴熟地用那铁据拉着那不修边幅的大木块,将那木块的边边角角都修整得有模有样,然后再“唰”地拿起摆在地上的铁锤,用铁锤“叮铃当啷”地敲打着那些铁锯锯完还略显粗糙的地方,那铁锤仿佛好像在木匠李的手里有了生命,在木匠李的手中该柔的时候像一个十八九岁的腼腆的大姑娘;该刚的时候像一头愤怒的公牛在那木头上横冲直撞,在大木块上凿出精美的模型。刘云兰在旁边看着呆了,一动不动地盯着,仿佛身体是泥和过的土砖,只留那提溜直转的眼球在到处乱跑。木匠李这边还在拿着铁刷子刷去木块上的突兀之处,目光却移走到了右方,用余光打量着那右方,那站着的人正是端庄站着的刘云兰。

木匠李和蔼地笑了笑,朝刘云兰招了招手,说:“云兰今天来得这么早啊,去和思兴去玩吧!”刘云兰盯着木匠李的眼睛:“先生,眼下旧朝代就快覆灭了,那些‘之乎者也’的旧知识也没有用处了。”他顺势跪了下来,双手作揖道:“我想跟随先生学习木活儿,请先生赐教!”如果说第一次跪下来拜吴学究是刘旺男的指示,那么这次拜师木匠李就是他自己诚挚的意愿了。

赵氏二兄弟见状也都“噗通”地跪了下来,那李思兴见都拜了自己父亲为师,自己还没跟着父亲学一丁点儿的木活技术,也一并跪了下来。四个人一起作揖,在那里“咿咿呀呀”地喊着:“请师傅赐教!”那声音宛若清晨齐声鸣叫的母鸡,“嗷嗷”地叫成一团,颇为热闹。木匠李赶忙把那跪着的几个孩子一一拉了起来,他顿了顿头,回头沉默了一会,好一会没说话。孩子们便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都在盼着木匠李会不会接受自己;那李思兴也感到好奇,平时话那么多,讲起来话便滔滔不绝的父亲,怎么突然话便少了。

木匠李回过头来,说:“木匠活儿很苦,我们这一行命很贱,但我毕生所学的东西,都会毫无保留地教给你们,你们愿意学吗?”四个孩子高兴地蹦了起来,特别是刘云兰,他感觉自己像一只已经腾飞了的小鸟,向自己的梦想飞翔着。等到他们在那里蹦跳结束了,才发现木匠李的那尖尖的脸颊上已经有了两行淡淡的清泪。

话说刘云兰出走之后,刘旺男的六十大寿还在继续,那些人还在那里恭贺着,宴席已经开始了,其中一个人却还没来,那便是十几年前养育着黄玉兰的黄大贤。黄玉兰在刘府门口焦急地等着养育着她的叔父,明明前几天还叫人去给他发了贺礼,怎么今天会不来刘旺男的大寿?又等了许久,已经过了正午时分,一群拖着白色尾翼的花白喜鹊喳喳惊叫着从院子上方飞过去。她还是见不到黄大贤的身影。刘旺男急了,叫她过去吃饭,那大桌上摆放着鱼虾,各种飞禽走兽的肉类,还有玉露金枝玉叶酿作的美酒,在那里端庄地摆着。那些下人难得能够上席,一个个都狼吞虎咽起来,吃的是天昏地暗,天荒地老,一个个都撑破了肚皮;那表面斯文的吴学究,见到那美酒佳肴也忍不住敞开自己的肚皮,一杯接着一杯在那里喝着,还不忘显出自己有文化的样子,诵着什么“今宵有酒今宵醉”之类的胡话。

黄玉兰一口也吃不下,面前的百般美肴就好像一堆屙出来的屎,提前几个时辰排放了出来,索然无趣了。她想着黄大贤怎么还不来,又想起自己已经许久没去看这位视自己为女儿的叔父了,上次自己登门去看望他还是三四年前的事儿了。她知道就算叔父已经想她是泼出去的水,不管不顾自己的,却一定要看看他可爱的外孙的,她又思索种种最坏的情况,一个年逾七旬的老人,明明答应了自己家的赴约,又迟迟不来……

她越想越感到恐惧,便连忙跟下人说话,叫他们去接黄大贤过来,一起参加寿宴,也好叔叔侄女二人团聚。那李四赵五又靠了过来,忙答应着黄玉兰:“小的这就去办。”

那李四赵五走过长长的土路,穿梭过乌泱乌泱的满是尘土的胡麻地,又经过了一个蓄着脏水的泥潭,终究来到黄大贤的屋子门口,那里是他十几年前送亲若女儿的黄玉兰出嫁的地方,那旁边还有曾经黄玉兰和黄大贤时常歇息的大石头,只不过因为梅雨季节,那原本光滑的石头上爬满了青苔。屋子已经很破了,窝棚上还有多年北方强风和风霜无情摧残留下的大窟窿,每到大雨,大雪阶段,那屋子里便会被洪水淹没一般,连个站脚的地方也没有了。

李四和赵五两人站在屋外,呼喊着:“黄老爷,我家老爷过六十大寿,夫人特请你来我家吃席——”

过了好一会,里面一点声都没有,仿佛一个似有似无的空盒,无法测算其广阔和空旷。他俩使劲地敲打着那生锈了的铁门,一阵接着一阵,如同缠绵不断的波浪,一会强,一会儿弱。两人敲了快一响都没人回应,他俩便随手抄起地下一根大木棍铆足了劲儿,喊着:“开门,开门,开!”随着几下清脆的撞门声,那门便往外一震,“啪嗒”地开了,那门锁也应声而掉落在地上,洒落了几丝锈粉儿。

院子里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清扫过了,满院子都是那横生的青苔,那院子里肆意生长的樟树将那数丈长的枝干伸延得到处都是,活像到了什么废弃的斋院。李四和赵五往里面慢慢走去,里面是黄大贤的卧房,他们推开了那间门把上沾满灰尘的门,那里屋除了那个被风雨击破的破洞透出一两丝微弱的光,昏暗无比,让走在里面的人,只能猫着腰慢慢往前走去。那一个蜘蛛网便正好直直地掉在了李四的脸上,吓得李四“啊”地跳了起来,那赵五指了指里面,那里面几乎已经被前两天的水淹满了,他们发现脚底都是那黏糊糊的黏土,他们只好一步一个脚印地在这几乎被水淹掉的小屋里踟蹰着,那布鞋里淹满了那脏兮兮的烂泥。李四不满地抱怨着,“这个屋子都破得像个猪棚,有哪个混蛋会在这生活?”赵五也感到奇怪,却俏皮起来,“你的王寡妇啊……”

正当两人准备离开的时候,李四疑惑地看着那鼓起来的被褥,那被褥仿佛隆起的一座小山,那被子却潮得可怜,宛若一个吸足了水的海绵,歪歪扭扭地在那里乱卷着。赵五看着那疑惑的李四,也质疑了自己,道:“有老人会住在这屋子里?我想着这老爷子好像挺规矩的。”于是两人走过去,便要看个究竟。

两人靠近了以后才发现,鼓出来的其实是黄大贤的膝盖,而黄老爷子早已在那湿冷的被褥里一命呜呼,由于前几天大雨磅礴地漫灌进这小小的草屋,将那尸体泡得发霉,无数条蛆在那被子底下肆意地爬着。那尸体脸上也已经变成了红色,眼睛鼻腔里是那已经住家了的蟑螂、苍蝇之类的小虫。

两人在木柜上发现了一封信,那木柜当然也是木匠李打造出来的。那信纸被那骚臭的雨水和污泥浸泡过,信纸的密封也是用玉米糊糊上的,信笺在雨水和污泥的浸泡后已经与里面的信纸融为一体,就好像那自打娘胎里出来就连在一起的连体人,连得密密切切,不肯分离。

他俩拿走了这封信,赶忙离开了这间屋子,却不知自己在这个屋子里踩的是坑坑洼洼,脚指甲盖里也被那蛆虫的尸体和骚泥填满。这两个倒霉蛋吓得连滚带爬地跑回了刘府,跟义和团追着八国联军一样,都是搞得是屁滚尿流,浑身充满了屎尿的民间气味儿。

这边宴会还在那里欢天喜地地进行着,刘旺男举起那祖传的青花瓷杯,正讲与吴学究听什么乾隆帝品茶用的皇室特供杯的故事。黄玉兰刚刚还在端着茶在那里呷上一口,那是宋氏喜欢的陈年桂花茶,想着自己已经是正房夫人了,而那宋氏却成了那天不收,地不管的孤魂野鬼,她的嘴角便扬了起来,好似一个咧着嘴的猕猴。那两个倒霉蛋扮着个活泥人的样子,下面半个身子都是污泥。李四头上还粘着一个蜘蛛网,那两人七嘴八舌地在那里大声嚷嚷:“黄……大贤,死……了!”

黄玉兰从那木凳上跳了起来,大吼了一声,那声音如同那黑旋风的大喝,只不过换成了女人的嘶吼。她之前惶惑过,为什么之前都派下人送过请柬了,视自己若珍宝的叔父竟没有参加。如今自己的担忧是灵验了,自己的叔父在那漏雨的草屋里孤独地离世,连什么时候死的都不知道。她急忙要迈出门去,见叔父最后一面,却被刘旺男拉住了,不让她今天过去。黄玉兰朝刘旺男嘶喊着:“你不就是想大寿看死人对你不吉利吗?那是我的叔父,是将我一手带大的人!”说着便挣开了刘旺男那双大手,朝黄大贤的草屋,也是她十几年前的闺房跑了去。

刘旺男摆了摆手,叫李四赵五这两个倒霉蛋跟在后面,那两个下人宛若影子似的,紧巴巴地贴在身后,刘旺男只期许着别再让黄玉兰出了什么不测。宴席也提前散了,那吴学究作了个揖便回去了,回去的路上还在私自琢磨着这刘家寿宴的闹剧,准备跟村里人添油加醋地好好宣传一下,没准那几个扒东扒西的老婆娘还能给他几把瓜子,想着想着他便笑了。

刘旺男暗自叫苦,人人都讲着长命百岁,真正能活到百岁的又有几人?儿子逆反,不从儒学;妻子发疯,去看死人;那些下人也都各怀心机,没有一个忠诚于自己,可以交心地聊聊什么。他叹了口气,想起自己年少时想要通过科举到京城当官,却考了数十年都只是秀才,可惜了自己这一番雄心壮志,而在六十岁的寿宴上,又连着出现这么多不祥之兆。他想到这些,又借着酒劲儿,感慨道:“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接着又仰天长笑了……

那草屋里跪着那痛哭流涕的黄玉兰,那哭声的抽泣声断断续续的,像西方的蒸汽机没了油火,干一会又停一会。她的膝盖像立碑深深地埋在那又骚又臭的土里,她不在乎那污泥里的蛆,只是望着那被褥里已经发了霉的尸首。她不知道叔父是怎么死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死的。她只知道现在那双瞪得跟铜铃的眼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一定期盼着见到他最亲爱的,最挚爱的侄女,那亲若女儿的黄玉兰。那两人下人在后面站在后面,跪也不是,站也不是,在那尴尬地望着跟着黄玉兰一起哭,只不过眼泪没下来几滴,倒是憋出来几串鼻涕,留在了薄薄的嘴唇。

“你们先回去吧!这是我的家事,无需你们劳烦。”黄玉兰跪着往前挪了一点点位置,大概是膝盖有点儿酸痛了。两个下人劝阻不动,只好抽出那柜子上的书信,李四说道:“黄老先生木柜上还有一封信,夫人回去查看便是守孝了。”赵五跟着附和:“是!是!”黄玉兰微微抬起头来,看向那木柜的方向,只不过那信已经被淹得湿了,信纸和信笺粘在了一起。黄玉兰从那泥潭里猛地爬将起来,伸手要夺那木柜上的信,没承想那已经跪地不听使唤的双腿又忽然折了下去,那黄玉兰粉黛小姐的脸便倒在了那充满泥泞的污泥之中,眼泪便融入了那土地中,权当是给黄大贤发臭的尸身献祭了。李四赶忙将黄玉兰扶了起来,那赵五便把木柜上的信拿走了,两个下人扶着黄玉兰一步一颤地回到了刘府。

夜晚的星光很是黯淡,那月亮一点点地被那翻来覆去的黑云挡住,只露出一丁点儿的光,摆出了“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傲气。刘旺男坐在那光秃秃的石墩上,发着呆,他在思考着:难道自己的抱负一定要放在刘云兰身上?抑或是自己非得摆出一副家长的架子,才能服众?他等了儿子很久,一直等到巳时,那月亮都被严严实实地压得透不过气儿,那门才微微地打开,发出“吱吱”的响声,仿佛小老鼠偷食一样,静得如果不是不俯耳倾听都难以辨别到底是耗子夜行的声响还是开门的声音。

刘云兰蹑手蹑脚地迈着几近无声的步伐,只听得一句:“孩儿,过来,为父找你谈谈。”刘云兰吓得魂魄都要从那小小的身体里脱落出来,直飘到那万里八千外的天空上,他定睛一望,刘旺男就坐在那石墩子上。他原本以为爹早就进去休息了,没承想竟还在此等候,他只觉得马上应该少不了一顿皮肉之苦了。父亲摆了摆手叫他过来坐,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父亲竟还笑着,那笑容中没有白天宴席上的虚伪和做作,换之而来的是真诚和担待。

刘云兰按照父亲的意思安安稳稳地坐在了那石墩子上面,父亲伸出那双大手朝他送了过来,刘云兰闭上了眼睛,还以为那只大手会给他那脸蛋上来一下。没想到父亲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像那春天和煦的晚风轻轻地吹拂着。刘云兰不解地望着父亲,刘旺男还是那么和蔼地笑着,顿了一会,道:“云兰,从小到大我们还没这样说过话吧。”刘云兰摇了摇头,刘云兰又笑了笑,“以后我们就这样讲话吧,还是这样亲切,不必我坐着你站着了。”刘旺男望着十岁的刘云兰,说“你爷爷一辈子都和我很疏远,他每次说话都叫我站着,一辈子也没让我在他讲话的时候坐过板凳。我可不想留这样的遗憾。”

刘旺男望着天空,眼睛里仿佛进沙子了,酸酸楚楚的泪顺着面颊将流下来,却又憋在了眼眶里打着转,“你长大了,我也老了,六十岁的老骨头能活几年呢?”刘云兰说:“爹,你说什么呢?”刘旺男笑了一下:“所谓长命百岁都是假的,自古长命百岁的有几个,我自己清楚。你有自己的喜好我应当支持的。”他又顿了顿,金声掷地:“时代变了,外国人入侵到我大中华了,科举也没有了,时代变了……你愿意学木活也是为了有个一技之长,我和你娘谁都不能保你一生富贵。但是学木活儿很苦,你若拜师,便要踏踏实实地学会学精这一门儿手艺,切莫着急!”刘云兰点了点头,就这样他和父亲背靠背望着天上,待了一宿,无言,无语,但彼此都清楚这是两人一生中第一次最交心的时候,当然刘云兰后来回忆起来才会发现那竟也是最后一次和刘旺男交心了。

第二天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又排在了刘府门口,不同于宋氏,丫鬟和哑巴李的出殡,这次定的棺材不是找木匠李做的,而是刘旺男给自己预备的棺材,叫人从京城定做的。那棺材不仅可以称得上是厚棺了,如果能用词去修饰它,那用遍世间最豪华的辞藻也毫不为过。他觉得黄大贤对自己有恩,将世间上自己最爱的闺女嫁给了他,让他年过半百的时候还能喜提儿子,而现在他祈求着自己千万不要在新订的棺材到来之前就撒手西去,那样连个地下的住处也没有了。抬棺人还是那批人,他们就像向世间活人索命的怨鬼。他们抬过了宋氏,丫鬟和那惨死的哑巴李,现在——轮到黄大贤了。他们已经将黄大贤抬到了棺材里了,刘旺男朝那棺材鞠了三躬,第一躬身体弯得很厉害,那是礼貌;第二躬老爷帽被他拿了下来,那是敬意;第三躬弯身的时间很长,停了好几秒才起身,那便是感激了。

黄玉兰昏睡在卧房里,她是哭昏的,旁边还摆着那封黄大贤写的信。她将那粘的满是污水的信挪上烛火上烤着,直到那信被那烛火烤得干了,她便将那玉米糊糊慢慢地揭下,一点一点地阅读着。那信上的字已经变得十分模糊了,黄玉兰的眼睛也变得模糊了。那信字里行间满是黄大贤对黄玉兰的思念和爱,在信中,黄大贤喊着黄玉兰闺女,说他已经腰酸背痛了,也不知何时才能见到闺女一面;一面又自我安慰,说自己闺女本是大脚,还能嫁到大户人家,真是上辈子的福气,自己一把老骨头,撒手人寰的时候只希望黄玉兰能用那水汪汪的眸子望那么一眼……黄玉兰抽着哭着,那眼泪先是一滴一滴从那眉眼间滴落,最后竟汇流成河,将那刚烤干的信纸又变得潮了。黄玉兰没敢读到最后一页,她感觉自己亏欠得太多了,她给了自己两个嘴巴,又哭了起来,直哭到天昏地暗,哭到睡着了。

刘旺男跟着抬棺人一起到了那片黄土坡,那黄土坡里还埋葬着宋氏,他的父亲,还有刘家祖祖辈辈的灵魂。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几年,也不知道何时自己也来到这片黄土地,来和世世代代的祖辈在地下团聚。他这次没有让任何一个下人陪着一起来,而是自己独自前往的。他还是放不下那一点儿家长权威和那不值钱的面子。他待到抬棺人将黄大贤的棺材埋到地里面走了之后,才拿出自己珍藏的玉液酒,往天上挥了一把,又往黄大贤坟墓前的黄土撒了一把,剩下的自己全喝了。

转眼间又过了几年时间,这几年风云变化,之前还神气无比的袁世凯众叛亲离,得了病,死了。之后孙中山又摆弄些革命的那些东西,可惜搞得软趴趴的,没有什么力量。各种派系的军阀也都赶紧上位像狗吃屎一样,吃着袁世凯留下的那些家底,搞着些谋财害命的买卖。刘庄变化不大,还是老样子。刘老爷已经快到古稀年岁了,那之前一头油亮亮的黑辫子也增添了很多花白,那些皱纹也都积聚在那张脸上,他已经是一个真正的老人了。黄玉兰从一个黄花大闺女也逐渐变成了大婶,她说话开始带着些脏字儿,那些生活话儿也都没了那些个娇羞味儿了。

刘云兰和李思兴他们俩已经长成了大小伙子,他们跟着木匠李刻苦地学着木活儿的技艺,木匠李对待刘云兰和自己的儿子一样,将他毕生所学所感的木活技艺全都传授给了他。没承想,刘云兰的木活天赋比李思兴还高,在十五六岁,就已经可以自己独立做出一个个大件儿的家具,那手法精湛得让李思兴都分不清到底是自己父亲做的还是刘云兰做的了。赵氏二兄弟因为父母参加革命去了,也就离开了村子,他们很舍不得刘云兰和李思兴,这时村口已经有邮站了,他们便答应经常寄信回村子,说着外面的世界,刘云兰和李思兴每次都盼着每个月的信,李思兴不认字,刘云兰就帮忙代着念,讲着那革命军如何取胜的;讲着那军阀是怎么屠杀百姓的。突然有一个月哥俩没给他们送来信件,刘云兰以为是他们搞着革命,太忙了没时间写给他们也就没有在意,接着好几个月都杳无音讯。半年多后,一个老人哭着回来了,自称是赵一赵二的爷爷,说赵家革命被发现了,全家四口全被杀害了,那四口临死前还不愿意说出一点革命军的信息,最后赵家的父亲赵凌峰被活剐了,赵氏二兄弟被扒光了裤子,被活生生地割掉了下体,然后流血致死,他们的母亲被那军阀弄入帐中几十个人轮奸了几天几夜,最后实在没兴趣了,拿枪一枪把她崩掉了。那老人讲着那眼泪一点一点地往下流着,讲着讲着便要晕厥过去,旁边的人却听着没什么兴趣都散了。

本来村里的人都以为外面的世界再残酷也是在那城市,与这穷乡僻壤没有什么关系,但很快他们发现他们都错了。一个平静的日子,每家每户没有等到自己家的报晓鸡打鸣,却等到一声他们从来没有听过的东西的响声,后来他们听的就多了,那便是枪声。人们只看到他们手里拿着那可以喷出电光火石的长东西,那队人马横冲直撞,敲开了所有村民的家门,问询着村里最有钱的是哪一家。村民们一开始不想供出平时有恩于他们的刘老爷,但那群人朝那一家老小来了个疯狂屠杀,将那子弹射向手无寸铁的村民,上到八十岁的老人,小到呱呱坠地没多久的婴儿,无一幸免,那喷涌出来血液有的来自于静脉,有的来自大动脉,染红了整个院子。

杀鸡儆猴的成果非常明显,仅仅在那件事发生后的第二家,就招供了村里最有钱的是刘旺男。那群人马便在那户村民的指引下来到了刘府。那伙人踹开了大门,盘问着:“你们谁是刘旺男?”刘旺男去过京城,见过世面,知道那些个大兵扛的那玩意儿可以喷出子弹,将他们杀个干净,就拄着凑上去回着:“我是。”领头的那个大兵朝他冷笑一下,“这里已经被我们征用了,以后是我们军队的府院了。”赵五挺了出来,“怎么,我们老爷的府宅,怎么能让你们在此无礼?”那些个土匪便扳动了扳机,那子弹便从枪膛里喷射出来,正中赵五的额头,便炸出了一个漩涡似的黑洞,那头骨碎片也被震落,散落在地上。

刘旺男吓傻了,其他下人立马跪在了地上,刘旺男也跪下了,他一改往日威严肃穆的家长形象,跪在地上哀求着那些大兵,“放过我的下人吧,我的教育不当,要惩罚就惩罚我一人吧。”“好啊,你很猛是吧,今天让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尝尝苦头,给我打!”众人抄起布囊里的军鞭往刘旺男身上打去,一两下便皮开肉绽了,鲜血像细细淌着的河流,从那布满了纹皱的皮肤里“滴滴答答”地流了出来。刘旺男忍着痛在那里顶着,但还是发出了杀猪一般的惨叫,那惨叫此起彼伏,听得那些下人痛哭流涕,但他们不敢动,生怕被大兵杀害。正当那些大兵在那里拿着鞭子抽着刘旺男时,黄玉兰从外面回来了,旁边还跟着一个丫鬟提着个竹篮。看到眼前这一幕黄玉兰僵住了,当她看清被那些人围着拿着鞭子抽的是刘旺男的时候,眼泪夺出眼眶,撒落下来,她听说早上有军阀派的狗兵过来扫荡,没想到扫到自己家来了。那丫鬟失声大叫起来,黄玉兰立马跪在那些人面前,央求着那些大兵,一边抽泣着,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官爷,求……你放了……我家老爷……奴婢甘愿为官爷做牛做马——”领头的那个跟旁边站着的一个人窃窃说了几句,黄玉兰只注意到那领头的那个一直色眯眯地盯着她,其眼神如狼似虎,滞带着原始交配的火花星子。

“你不是说要为我做牛做马吗?那你只要跟着我回军营,好好效劳一下我们劳累的将士,就放开你的老爷,你看怎么样?”那领头的伸出那手拨弄着黄玉兰的脸蛋,又把她的头给抬了起来,黄玉兰道:“你……只要放了……老爷,我都依你。”“好,你们放开他!反正也玩够了,回去跟我回去玩玩女人。”刘旺男被那些人放开了,像甩东西一样地抛到了地上。他已经被打得满身没有一处是好的了,仿佛一个满身伤疤的斑点狗,他的口腔里都是血,一说话就往外吐着血,他弱弱地道:“玉兰,不能……跟他们去。”

两个大兵将娇小的黄玉兰押在中间,往外带走,刘旺男拼命地爬着,使出最后的一点劲儿,扑准了领头的腿,一口咬了过去,“啊!”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声响彻了整个院子,“给我全部杀光,不留活口!”那人大喊着,村里人后来回忆听到了一阵激烈的枪声,刘府仿佛变成了人间地狱,那血水将整个庭院灌满了,那些人还不满意就这样杀死刘旺男了,将他的头割了下来,模仿着外国的保龄球,用刺刀甩来甩去,那头滚来滚去,最后滚入一个角落让那些大兵找不到了才罢休。

自从刘云兰到木匠李家中学手艺以来,为了更好地跟师傅学手艺,几乎一个月才回一次家。刘府被血洗的消息是在晚上才传到刘云兰的耳中的,他当时正在做着木材的打磨工作。当村子里目睹了这一切的王婆的儿子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几乎晕了过去,李思兴将他一把扶住,不让他这样倒了,王婆的儿子名字叫做钱三,他平时挺欣赏刘云兰新学的些木匠手艺, 也挺佩服刘云兰的为人,这次来告诉他情况也是冒了很大的杀头风险的。李思兴也吓得呆住了,安慰着自己最好的兄弟,说着什么些人死不能复生的话,却被刘云兰一把推开了。那刘云兰恍恍惚惚,感觉天旋地转,待到清醒了以后,又开始放声大哭起来,他拽着钱三的衣服领子,拼命地摇着,“我现在要救我娘,我要回家报仇!”他正想往外跑去,却被李思兴和钱三挡住了,阻拦着不让他走过去,李思兴朝他吼道:“你这样去也是送死啊!”刘云兰道:“我要救我娘!”钱三慢慢吐出几个字:“她被活生生地被干死了。我听那些士兵亲口说的。”刘云兰怒吼着,那泪和鼻涕粘作一体,一大串一大串地往下滴着,他疯狂地抽打着自己的脸颊,咒骂着自己是不孝子,李思兴和钱三上去阻止都被推开了。

木匠李疾步走了进来,他面色煞白,说:“我们得赶紧逃离这里了,他们已经知道云兰在这里了,来我们这里免不了一顿屠杀!”钱三焦急地说着:“你们今夜就跑吧,来不及了!这里新来的军阀张英行至何处,寸草不生。今天屠杀刘府的就是他儿子,他儿子已经惦记刘云兰了,如果不跑的话明天这里……”钱三不敢往下说了,他向刘云兰他们三人告了个别,便匆匆离开了,快到路口了又回头吼了一声,“今晚就跑,千万别磨蹭了。”

木匠李收拾好全部的行头,赶着家里做木活多年攒下来的牛车,带上两个学徒便连夜离开了刘庄,其中一个是儿子,另一个则是刘府屠杀中唯一的幸存者——刘云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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