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是夜的痴缠, 在血腥弥漫中夭折。
薄媚又咬舌了。不过这次咬的不是慕广韵,是自己。
慕广韵还当是自己的血,不管不顾继续吻。吻了半天被血腥呛得连连咳嗽, 方才奇怪血怎么好像越来越多。
惊觉薄媚是在咬舌自尽, 立即起身去唤太医。替她敛好衣襟。
然后, 他看着她无言, 她看着他无语。胸膛犹在起伏, 两下漠然。
舌头并无大碍。所幸当时正吻得天翻地覆,口中没有留太大的空间给她去发力狠咬。血止住后,慕广韵拿了帕子塞住她的嘴, 唤来几十名侍女在屋中看守,自己转身走了。
临走时拿走了她随身带着的两本缩减版记忆簿, 和一捆红色银针。
薄媚凄厉长鸣一声, 却只能眼睁睁看着, 无能为力。
从那日起,薄媚、薄珏姐弟二人作了苍慕的“客”, 客居皇宫,人家以礼相待。慕子衿一觉醒来发觉薄野残宫里空空如也,吓一跳,心想大事不好了这姐弟俩八成是被不知何方歹人劫走了。结果当他火急火燎跑到隔壁皇宫求援时,却看到了被请来与哥哥一起用早膳的薄珏和阳正甫。桌边还坐着另外一名陌生的小女孩儿, 四五六岁的样子。
虽然苍慕礼数周全, 但薄珏和阳正甫脸色都不大好看, 行为举止战战兢兢。
他搞不懂这是一个什么状况, 只问哥哥:“媚媚在哪?”
慕广韵如实相告, 说自己想跟薄媚复合,她现在就在自己寝宫里休息。
慕子衿愣了下, 说不出是什么表情。阳正甫更愣了。在场官员无不瞠目结舌。慕广韵知道他们又要苦口婆心了,先他们一步开口,问询前线战事。这才转移了话题。
前线战事爆发不久,正处在最紧张的对决期。流火反了,他现在没有选择了,只有全力灭亡它。
原来流火王雍门襄秉承他猜忌多疑的一贯作风,早年间就在天下搜罗与自己相貌相似身材相仿的男子,全部养在身边,教他们模仿自己的言行举止细枝末节,为的就是备不时之需,用这些“人偶”顶替自己,或能自保。
这一次慕广韵请雍门襄和司徒凉心上京参加祭典,他就担心其中有诈,于是自己藏了起来,派了一名“人偶”替自己赴宴。没事便罢,有事也不怕。若能顺便把当年令他见之不忘的岁黓公主薄媚拐回来,就更好了。
果不其然,这是一场鸿门宴。不过正好,“人偶”的死,给了雍门襄举兵犯上的机会和借口,加上之前慕广韵背弃盟约篡改约定时间抢先夺城的事迹一同宣传,慕广韵在道德和道义上便再不能占先风了。雍门襄占领了舆论制高点。
早该知道,雍门襄的野心,不死不休。他与他的妹妹雍门轩,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国威心也很大,人却坦荡。若不是当初答应过她,慕广韵也不会与雍门襄这种人共事这么多年。
只可惜还是失算一筹。唯有一战。
如今战火已经燃至虞杞山下,是苍慕的领地,流火大军来势汹汹,局势对苍慕十分不利。
若一开始是由外剿内,战线应该是一点一点包抄缩小的。只可惜这一次雍门襄是早有预谋,算起来是由流火起兵北上,先发制人,故而战争之初流火势如破竹一路冲杀。直到虞杞山南,方才对上了苍慕主力。两方皆是用了全力,流火三十万对苍慕陆续调集的五十万(分几路从东西北三面先后汇集)。
虞杞山战役是攻守能否转换的关键。慕广韵决定,若十日内前线战局不能反转,他便御驾亲征。
但现在还有一件烦心的事情,便是攸攸众口。连年征战不休,百姓怕战怕死。好不容易太平了两年,又打起来了。大家自然要寻一个罪魁祸首。天子改革均田,体恤民情,当是位不错的君王;流火王是天子亲封,两人交情一向不错,君臣相和别无二心,应该也不是他的过错。那么便是薄媚,对,就是那个妖女祸国,掀起了男人之间的争夺反目。
一向,英雄难过美人关,冲冠一怒为红颜。故事出现在戏里自然会令人唏嘘,但出现在现实中,不免掀起血雨腥风,殃及的是无辜黎民,招人恨的。尤其当慕广韵将薄媚接到自己宫中的消息传出后,天下骂声四起。原来座上是好色之徒。
果然是红颜祸水啊,早该与她的王朝一同灭亡。
当然,薄媚被锁在深宫里,听不到这些。慕广韵也不许她听到看到。
外界越是谩骂,慕广韵偏偏越是一意孤行,逆洪波而上,顶着骂名昭告天下——斩杀逆臣雍门襄之日,便是册封薄媚为后之时。就是为了女人而战,如何?
这一下算是彻底激起了轩然大波,“昏君”的骂名甚嚣尘上。连朝中大臣也有不少以死相谏,说什么这是亡国之举,陛下万万不可,尤其是在此生死存亡的关头。
慕广韵只充耳不闻。听烦了便说:“朕就是要以此战大胜,以正视听,天下兴亡,在于时势,无关乎一个女人。”
大臣们知道,慕广韵的耳根子是愈发的硬了,别人的话一概听不进去,只愿一意孤行。也不知是老了的缘故,还是生病太久烧坏了脑子。嘴上不说,但大家心里都不由得对这君王存了几分质疑。盛世辉煌,是否能够全然寄希望于他呢?
其实慕广韵从来都挺固执己见的。年少时能屡屡成事,是因为他自己聪明,算计别人时算无遗策。现如今他站在了风口浪尖,只剩了被人算计。他却开始分心了。
慕广韵再次回到东墙下锁着薄媚的寝殿,是五日之后。他连续五个日夜待在书房里处理政务,焚膏继晷,前线急告频传,战局不利。他也正想让薄媚自己静一静。
他到门下时,慕子衿正在庭院里练剑。桐花盛开了,莹洁的花瓣被剑风掀得翻飞,又纷纷扬扬落下,如一幕花雨中,时间被阳光照得泛白,缓缓,缓缓。那舞剑的蓝衣少年,疏朗明媚,率性无忧。像他从前。
但他从前是装出来的无忧。但愿子衿不是。
一套飒爽的剑式舞毕,少年立在窗下,冲里面信誓旦旦地道:“媚媚你别怕,待我练好一身武艺,上战场去把什么雍门司徒南宫北门通通杀个干净,再没有人可以伤害你和珏儿!”
怎么听怎么谄媚。慕广韵咳嗽一声。
慕子衿回头看到他,抱手哼道:“混蛋慕广韵你凭什么把媚媚关起来!就算是保护她吧,又凭什么不许我进去看媚媚?”
慕广韵走过去顺手拨开挡路的他,命人解锁开门:“回你院里练剑去,糟践了我一树桐花。”
“你讲点道理慕广韵,小爷我练剑是给媚媚听着解闷儿的,关你屁事!”
慕广韵懒得理他。门打开,慕广韵进去,慕子衿也跟着进去。
慕广韵停下脚,慕子衿一个没收住撞了上去。“做什么?”他揉着额头瞪他。
“让你进来了吗?”
“就进来!我又不是外人,你们俩该干嘛干嘛,还防我不成?”
慕广韵看了他半晌:“子衿你今年……十六了吧?”
慕子衿拍拍胸脯:“少侠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十六也!”
慕广韵点点头:“最近跟玉宁处得怎么样?有没有时常写写信聊聊天什么的?”
“有啊,她昨儿刚写了封绝交信来,说要跟我老死不相往来。”
“这是为何?”
“为何屁啊为何,还不是因为我哥和她哥打起来了!不过也好,想起来她小时候‘子衿哥哥’长‘子衿哥哥’短的,就实在烦人。”
“那挺可惜的。”
“干嘛站门口说话?走我们先进去……”慕子衿抬脚。
慕广韵一掌把弟弟推出去,力气大了点,慕子衿一不小心绊在门槛上,后仰翻出门去。
“……”慕广韵趁他抱着屁股爬不起来,迅速关上门,“改日哥哥帮你约几个王公爱卿家正值芳华的女孩儿一起游园。子衿是年纪定个亲了。”
慕子衿在外面拼命拍门:“慕广韵你个卑鄙小人——”
……
转进内室门,婢女立于两旁。她们说薄媚在睡,榻上轻纱烟笼。见她素衣白裳未褪,合衣朝里侧卧,锦被半遮于身,长发铺了一枕一席。
桌上一盏灯烛还未熄,明明灭灭,在白日里做着无用功。
越是走近,心底越是柔软。她就在那里等他,逃不走的。好像做梦一样,家与她,是他多少年的梦寐以求。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总觉得身上满是污秽,怕沾染了她,停步褪下外衣,方才继续。在床边椅上坐下。桌上是每日晨起派人千里迢迢送来的岭南鲜果,每每到了晚间变成霜打了的模样,一个不少被人拿出去,隔日再换上新鲜的。
不过他看着她的背影,还是微微笑起。自从背上“昏君”的骂名,不知为何,他心情反倒痛快了些,甚至有些沾沾自喜。大概是因为帮她背负了些骂名,证明他们两人是一起的,或者,是因为能够为她而背上骂名。“冲冠一怒为红颜”的骂名,说起来,也算一种褒奖,褒奖这人深情款款。
半晌,听到她肚子“咕噜噜”一阵响。慕广韵:“饿了就起来吃饭吧。”
薄媚也不回身:“我弟弟呢?”
“在呢。”
“我要见他。”
“那不行。”
薄媚不说话了。
“你放心,他是我的座上宾,你在这里一日,我就不会亏待他半分。”
“那你倒是传位给他。”
“那不行。”
“虚伪。”
“我传位给你。”慕广韵道,看到薄媚背影滞了下,“或是我与你的孩子。除此之外的人,都与我无关,我凭什么拱手相让?”
“好啊,那你即刻传位给我。”
“然后你再传位给你的弟弟?”慕广韵轻笑,“那不行。”
薄媚冷笑。“那你走吧,我要歇息了。”
“让我看看你好吗。”慕广韵顿了一顿,好像在犹豫要不要俯身过去,最终还是没有动,“过两天,我要出门一段时间,或许三五个月,或许……要更久。”沙场无情,万一回不来了,这就是最后一面了。
“滚。”
“你看你……”
“滚。”
“怎么说也夫妻一场。”
“快滚。”
“往昔不可追,有多少放不下,日子总是要往下过的。彼时天下安定,你与我共享这万里河山,姓慕也好姓薄也罢,其实没什么两样的。不好么?这样,你让我看你一眼,但是不要咬舌头,我答应归朝之日,送你一份厚礼。”
“滚……”这一声已格外虚弱,连身形也有些瑟瑟发抖。慕广韵察觉有异,低头看时,却见她身下的被褥不知何时浸染了大片殷红,并且还在漫延。伸手一摸,还是湿的。
他二话不说便去掀被子,薄媚却转身死死压住不许他掀。慕广韵看到她满头的大汗,和失色的唇,猛一蹙眉。
“做什么!女子癸水,你也要看吗?简直无礼。”
“……”慕广韵信了,吩咐婢女去拿替换衣物,松手。却又忍不住去擦她脸上涔涔大汗,“不舒服成这样?”
薄媚转头不答。
掌心是她巴掌大的脸颊,触感凉得吓人。慕广韵顿了顿,突然道:“还是说……头痛病发作了?”
“你巴不得吧?”薄媚嗤道,“可惜啊,不是。”
“怎么总也不发作呢。”他有些惋惜。
“你信不信,我的头痛病好了,再也不会发作了。”
慕广韵愣了愣:“那不行。”
其实,前天头痛发作时她不声不响捱过去了。指甲上的丹蔻是用心头血的药粉涂成的,她一边啃指甲一边在脑海里飞快地重演往事的走马灯,挑其中重要的一些,咬破手指写在了里层床单上,撕下来当做记忆簿保存。其中最最重要的,她用暗藏在鞋袜中的银针在手臂、双腿肌肤上硬生生记刻了百余字。譬如国仇家恨。本担心它们凝成伤疤后会变形走样,隔天却发觉全部变成了藤蔓花纹般的“鸟虫体”小字。这样正好。
想到这里,薄媚得意笑了笑。下一刻,她唇角一颤,昏了过去。
也不知是不是梦里,她看到慕广韵有些惊慌失措的脸。
有人抱着她,声嘶力竭大喊“来人,来人”。
世界开始天旋地转,乱哄哄的声音嘈杂着炸开又一起走远。
只有一个声音一直在耳边回响,虽然听不清,但总是,赶也赶不走。最后全世界都不见了,只剩了一个他。
“傻瓜,傻瓜……我该拿你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