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云引的眼,望着简随云——
简随云的眼,望着手中所持之物——
风吉儿的眼,则妩媚地打量着自己的手,一个一个地修剪着那些春葱玉指。并在修剪的空隙,不时抬眼看看这两人,又瞅瞅简随云手中之物。
“二哥:
唐门之危,小妹与大哥难以解之,望二哥能速回唐门共解危难。若二哥已与简姑娘相会,小妹另有不情之请。简姑娘虽是女儿身,却实乃当世奇人,希二哥能请其同行,助我唐门一力,并解小妹挂念之苦,小妹将在此切切等之。”
娟秀的字迹,密麻地布于一张有明显卷痕的羊皮纸上,看得出这封信并非通过平常的信使送来,应该是放在卷筒中带来的。
但唐盈离开只有十余天时间,就算其快马加鞭,这段时间也只够其刚刚赶回唐门,那这封信是何时发出的?
“门内新培育了一批信隼,半个时辰前,一只隼刚刚离开。”
淡淡地叙述,唐云引道出信的来历。
隼,是一种猛禽,飞翔能力极强,也是视力最好的动物之一,并且是一般信鸽的天敌。唐门竟然把信鸽的天敌也训了出来?
要知道“隼质难羁,狼心自野”,能将隼训服,唐门果然不一般。更不一般的是,这封信是在青天白日中进入了这江湖人遍集的周园中,是不怕人发现?还是事情太过紧急?
又或是,那些人都沉醉在女儿乡中,根本无心发觉?
但即使如此,也不该这么快就有信送来,除非——
风吉儿坐在一旁虽看不到那封信的内容,却已听出这件事是唐门中事,只是唐门之事与简随云有何关系?为何这唐二会把信直接递予简随云?
简随云仍在望着那些字迹——
信中言词简单,却含恳切之情,尤其最后一句出自一个精明冷静、不擅柔情的毒门女子口中,使人能察觉得出那份心底的期盼。
而唐云引并没有任何多余的邀请话语,只是将信直接拿来让她阅览,去与不去,在于她。
“十几日前,门内所有‘黑沙掩月’无故失踪。”唐云引的声音淡雅如故,又说出一句话。
“什么?!”风吉儿几乎掰折一根指甲,讶然出声。
“什么?!”龙占天也握紧了手中杯,不由失态。
“黑水掩月”失踪了?
人人都知道“黑沙掩月”是唐门镇门之宝,是江湖毒物榜排名第三的天下巨毒。因其杀伤力极强,并且没有解药问世,它的使用便格外谨慎,一直被唐门小心收藏着。
而从它的研制成功到现在,只在江湖中出现过三次!
三次中,曾毒倒苗族第一毒人“毒蜘蛛”,放平漠北枭雄“半只手”,还逼退了当年西域“离月门”的妖娆门主……
那是震惊江湖的三次现身,也是让江湖人永远铭记的三次,尤其最后一次现身,可谓是当年江湖纷争中让人刻骨铭心的一笔。从那以后,所有江湖人才都知道了这世上又多了一种毒药,叫作“黑沙掩月”!
但唐门内一般的子弟根本无法接近它,甚至不知道它到底收在何处,只有门内最高辈分的几位长才与掌门人才能进入保存之地。现在,这“黑沙掩月”竟然失踪了?而且是所有的?还是在唐门内?
风吉儿与龙占天面面相觑,他们并不知道身边坐着的简随云也许就是对那奇毒的克星,只晓得那毒药一旦流入江湖,被有心人滥用,是连唐门也束手无策的。
何况,到时谁又会相信唐门真的丢了毒药?还不把所有的罪过都怪在唐门身上,兴师问罪?
这是一件大事,对江湖、对唐门来说,都是一件大事!
这等大事,唐云引竟然并没有避开他们?
“天丝甲,尚需一月完成。”简随云此时收回放在信上的目光,似笑非笑。
“不错。”唐云引的眸中也涌出轻笑。
一种默契无言的流转,唐云引已知简随云的决定。
风吉儿却笑不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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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夕阳西斜——
简随云临湖而立,只有她一人。
本是如影相随的风吉儿夫妇此时不知到了何处,似乎发生了什么事,使他们避开了简随云,到了其它角落自行去解决。
但离开前,唐云引也不在旁边。
此处是周园一角,四周僻静,一棵柳树倚湖而斜,简随云就立在树下,眺望湖面。
湖面正有暮色连天楼台倒影投于水中,无风无波。
无风,叶就不应该飞落。但此时,却有一些柳叶突然脱树而下,并横空飞起,向简随云背后飞去——
是谁说柳叶轻盈,遇风而翔?
这时的柳叶却像飞刀一般,笔直地伸成直线,数十片布成前窄后宽的锥形,不带半点破空之声地罩向简随云的后门。
罩着的,都是死穴!
简随云并不回头,没有几个人见过她出手,但见过的都会毕生难忘。
在最后千分之一刻前,她还没有动,但在最后连眨眼功夫都不到的瞬间,她的身子向一旁倾倒——
就如身后的柳荫被风拂过时那种悠扬,却在悠扬中偏偏让过了那些叶尖闪着寒芒的柳叶,动作飘逸得让人心折。
突然,湖面射出数十条水柱,每一柱都如碗口大,似蛟龙出海,带着凌厉的攻势,向她缠去——
条条水柱都能任意翻腾变化,带雷霆之势!
气氛陡然变得杀气腾腾,附近树上又有许多叶片接连飞下,更有无数牡丹花瓣被某种气流卷入其中,漫天飞舞——
如果现在有人闯来,只以为是遇到了怪象,绝难相信传说中的摘花伤人、飞叶成兵、吸水为柱就这么同时出现了?!也更难相信,那令人眼花缭乱的青色竟然是一个人的身影在移开换拉!
而她,在水柱腾出时就再也看清踪影,只觉有无数的青色在闪动,周旋在水柱的透明、柳叶的翠色,还有花海的色彩纷呈中——
“轰隆隆”“哗啦啦”“咄咄咄”……
不断有声响发出,纵谈江湖,百年以来没有人看到过这种景象!
这是顶级高手与顶级高手之间的较量!
也是绝顶高手才能应对的场面!
附近已经有人听到了这种响声,并且有好奇者开始从其他院落赶来——
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在此时,如浮烟般漫入了空气中,就像某种掌控着全局的神秘符号,所有的一切突然停止。
水浪消声,花瓣渐渐坠地,一切都停止下来!
望去,四围粗壮的树干上被钉满柳叶繁花,本是轻无分量之物,入木三分,竟比飞刀插得还要深!
而湖边山石就像被炸过一般,裂成无数小块,溅得到处都是。甚至有块大石上被柱击出了一个深洞,就像用凿子凿出的。
简随云就在那块石上,仍面湖而立,看起来,毫发无伤。
“果然,天下女人中,只有你够格与我相提并论。”不知何时,五丈外的石桌上出现了一个人。
还有一盏茶,一鼎香炉!
茶是好茶,炉是金炉,香是好香,而那个人,就像在晨雾中——
有些飘渺,有些疏懒,更多的却是优雅。
优雅得让人会忍不住叹息,叹息这个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浅绿的长袍裹在他的修长合度的身上,似绸非绸,似缎非缎,随着他的坐姿流出如水的光泽与一气呵成的线条。长袍外,又笼着层淡金色轻纱,无风时也扬动,编出薄薄的金雾。
怪不得他像在雾中,但他的优雅无人能比。
从发丝到足底,每一寸每一厘都是优雅,优雅的程度盖过了他的面孔所能带给世人的惊讶。
“你该知道,我是为你而来。”
他又开口了,语音如露水轻滑,而他的眼半合着,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简随云此时舒展袍袖,抖落最后几片坠于她身上的已无杀气的花瓣,慢慢回身——
“那一夜,不需你换装,你的气味已透出你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武功至化境的女人。”
哪一夜?
桌旁人的语速缓慢,懒懒的,一手的指尖轻触着金鼎香炉。
“能解奇阵,精通药理,并处变不惊,善于分析事理,你的身上还远远不止这些……”在说到此处时对方睁开了眼,缓缓扫向了简随云。
简随云始终未回话,飘下巨石,携清风几缕行之桌边,落坐——
二人隔桌对视。
彼此的眸中,就如现在湖面,无风无波。
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无法阻止他们的对视,虽无暗涛起伏,却让他们之间仿佛不仅仅是隔着一张石桌。
“墨柳山庄六百余人,一夕丧命。”简随云脸隐现在那缕缕檀香中,淡淡语。
桌旁人笑了——
慵懒的笑意,让这个优雅到骨子里的人透出种睥睨众生的高高在上。
“我,不屑于杀那些人。”
他的眼,极为漂亮,漂亮得胜过许多极美的女人。而他的手,同样漂亮,修长匀称,色泽如磨得最光滑的白象牙,无半分暇疵,并且干净,干净得让任何一个人看到这只手,都不能相信它是一只能杀得了人的手。
“阵,是你所设。”
“天下又有什么比在‘巧手解连环’的门前设阵,更能直接试出你的好方法?”对方仍在笑,懒懒地,却透着些漠然。
但他的话却一语惊人!
原来,墨柳山庄上的奇阵是此人所设!
而他,仅仅是为了试出简随云去奇门遁甲的掌握程度?
那个局设得太大,大得牵入了数百个与他们无关的人,也让简随云等人几乎陷入绝境中。
地下死穴是常人不可能脱身的死地!
“能从墨柳山庄中活着走出,你,已基本合格。”
他的视线此时从简随云的眼移往她的身、她的手,神情中似乎浮出些意味不明的东西,“再过两关,你便会是我的人。”
又是一句惊人之语!
地上的花瓣似乎因这句话而被惊起,卷卷浮浮。
而此人在说出这句话后,那张几乎能与唐云引并驾齐驱的面孔中竟似有水木清华,就如他身上的衣,泛着浅色光泽。使得此话出自他的口中后,就像是无比的顺理成章。
音质也优雅得干净,仿佛他只是在听风赏月中说了一句“月色极美”。
简随云仍是波澜不惊,即使这句话与她莫大的关联,她无所动,看了看天边红云。
四周隐隐地有人语传来,有人要来了,她,起身——
绿衣人端起了茶,身子慵懒地靠着桌边,“下次再见时,你与我之间,将有一场令世人瞠目的颠峰之战。”
他的眼角微微地上挑,于优雅中透出忽然射出一种无法形容的张力。
就像一个坐在宝位里的君主,俯看着座下的芸芸众生。那袭浅绿长袍裹在他身上,也似比九五之尊的镂金龙袍更有一分莫名的气度。
简随云淡淡一笑,没有再看他,动作间的流畅从来没有打断过,离开了桌位——
绿衣人在她走过身边后,也未跟着回头,只是将那盏茶放在了唇边,又将双眸微微地合起——
“记住,我,是步惊云!一步惊云!”
简随云仍不停顿,远去——
一步惊云!
就是一步可惊云?
那句话就像是被定格在了空中,久久不散——
一阵风过,桌旁之人也消失了,就像出现时一般的离奇。陡留下落花满地、树叶斑驳、乱石成堆,让随后闻声而来的周园府丁莫名所以。
“扑啦啦”一声,附近的树上飞出一只鸟。
灰色的鸟羽掠过池塘,穿过重重花木,扑进周园一个最深的角落,最后入了一方六角花窗,停在了一只手上。
那只手涂着鲜红的寇丹,掌心苍白,寇丹便显得极为醒目。
“嘎嘎,你该知道我是为你而来……那一夜,不需你换装,你的气味已透出你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武功至化境的女人……嘎嘎……”
灰鸟一停在那只手上,竟吐出人语,复述的话是刚才绿袍男子的话,音质虽不同,话语却不差分毫,比通常的巴哥、鹦鹉学得还要逼真!
它每复述一句,那只手的五指便越往内回缩一分。
“嗄嗄,你记住,我是步惊云!一步惊云……”最后一句尚未复述完,鸟突然又扑着翅膀飞了起来,像是要逃离某种灾难。
但它尚未冲出窗口,就被那只手牢牢叩紧,立刻传出双翅被折断的脆响。
而它痛苦地喊叫着,“嘎嘎,主……主人……你好狠……”
小小的眼珠暴突而出,鲜血顺着鸟嘴流出。
但那只手仍不肯停止,仍在向内挤着,直接将鸟身捏成碎肉、瓦解分离,鲜红的指甲又深深嵌入掌心中——
手掌的血便混合着鸟血,一滴、一滴从指缝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