酝酿在云涌的雨,在阵阵轰鸣下,雷声大,雨点却小,哗哗啦啦,零零点点,风赶着雨,雨随着风,在如钢铁般灰一样的大都市里追逐打闹,迷迷朦朦。
一路跟随徐汗青蹒跚的步履,大有苏东坡的“何妨吟啸且徐行”的豪迈豁达之意,即便雨时而淋淋漓漓,即便雨时而淋淋沥沥,在迷宫幻海的长街短巷里穿行,躲了这一场潇潇的小雨,也躲不过人生里低谷难熬的雨季。
清爽的凉风带着清新的空气,与离三同行到了徐汗青住的老宅。
“老先生,这就是您的房子?”
跃入离三眼中的,是独占了几亩三面临空一面临院的老洋楼,墙壁斑驳,明亮的色彩已然在岁月风波中暗淡褪色,外立面隐隐可见有些受损,房檐瓦片顶上,爬满了绿油油的爬山虎,掩盖下深藏在里面多少的儿女情长、悲欢离合。
果然,老人不是一般人,离三默想着。
“嗯,怎么,很惊讶。”
徐汗青从肩带包里取出一串钥匙,慢条斯理地走到一围护墙开的大门,规规矩矩地打开铁门。
“惊讶什么的,都搁着,赶紧进来吧,还下着雨,你不担心生病,老头子可惜身呢!”
同北方三进三出格局的豪宅相比,徐汗青这栋洋房,集欧式与海派于一身,又有清雅幽静的文人风味,在花园的右面栽种着竹菊,在左面栽种着丁香月季,点缀挺拔的蓝樱花。
像花红衣请离三到希尔顿住宿一晚时,游视精心布局的花园美景,同样有一种恍惚雀跃的激动之情,离三踏在间距相同的石板充的路上,忽然发现这雨来的恰到好处,能真正地欣赏到老洋楼主人设计的一点初衷—
不管风吹雨打,胜似闲庭信步。
而徐汗青,这座宅邸的老人似乎继承了这一点,虽然嘴上一直再催促离三,但走在前头的自己一直慢悠悠,不焦不躁,不急不慢,徐徐而行。
他蹬上三级台阶,回头问道:“看了一会儿,感觉怎么样?”
“阔气住在里面。”离三貌似被这种环境感染,遣词造句都文绉绉。
“嘁,你直接说,土豪劣绅得了。”徐汗青瞥了眼,打开门。
离三轻笑了下,不辩解徐汗青会错了他的意思,只是一道踩在垫子上,照猫画虎按徐汗青的意思,脱下了鞋放在鞋柜。
“老先生,这洋楼什么时候建的?”离三问道。
“比我大了一轮多吧。当初是我爷爷打拼倒腾办置下的祖产,转手给他的洋人,原先是英吉利一个小有名气的商人,做跑船商贸生意,后来沪市小刀会作乱,急着脱手回国,让我爷爷赶巧抢到手,从他到我父亲,修缮了有四五回了吧。”
啪嗒,徐汗青轻车熟路地按下门边上的电灯开关,瞬间,走廊上的一盏盏灯泛起暖色的光晕,洒在一块块红木联结的地板上。
“历史住在这里。”离三不由自主道。
“呵呵。老洋房,老洋房,跟我这个人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老。人老了,就会落叶归根,去老的旧的地方窝着。”
徐汗青双手负背,每逢在这个家里穿梭,他总会老眼昏花般看到一个小小矮矮的孩子从自己身边跑过,不一会儿又一个青年穿着一身得体的西装,拎着行李箱,与自己擦肩而过,又一会儿,他看到一群臂膀上带红袖章,将里面一个戴着一顶尖尖的白帽,胸前挂着一个牌子的中年,从哭哭啼啼的妻子老少里揪了出来,像以前官差压犯人似的押送到外面。
“你不是要书吗,跟我进书房。”他指了指螺旋上升的楼梯,扶着扶手一步一步走向二楼。
书房,与老洋房内辉煌敞亮的大体截然不同,它不仅偏居小隅,仿佛读书不合经商的理念,被安排在最角落最不起眼的西南角,而且逼仄,狭小,昏暗,整整的空间除了沿墙一排的五个大书柜,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对着窗摆放。
徐汗青注意到离三脸色里的不解与好奇,他非常清楚因何而起,也不着急直接解释,而是径自地进去。
他吩咐说:“你在门外等着,这个房间两个人进去都显得拥挤。”
“哎。”
离三答应着,拘谨地双手放在前面,犹如窃贼怪盗面对无数金银珠宝而亢奋,头脑充血,他望着玻璃书柜封存良好的藏书,里面有《资治通鉴》、《二十二子》等儒法道经典,尤其是前头两个柜子里他所没有的各类经济学的书籍。
他眼前一亮,光是浅浅地看一遍书名,就像吃了一顿饕餮大餐。
“这本,这本,这本,还有这本,嗯,差不多了,这些都是统计局最新的年鉴。”
徐汗青完全不必回顾,像五大柜子的书全都记忆在他的肌肉里,翻开柜子,有的踮着脚才勉强拿到,有的要弯腰到地才能拿到。
找六本书,竟像大海捞针般让徐汗青出了一身的汗,他双手递了过去:“拿起吧,等会儿给你包个袋子,别给老头子淋湿喽。”
“保准不会,这书可比我的命值钱。”
离三接过合计少说几十斤的六本厚厚的年鉴,一手兜住便迫不及待地翻阅起来,检验军火一般查验。
“现在着什么急,回你那有的是时间。”徐汗青翻了翻白眼。
“嘿嘿,谢谢老先生。”
离三与徐汗青的每一次的谈话,他对老人的尊称从“大爷”改成“老先生”,而老人则从“小赤佬”,到“小崽子”,又到“傻小子”、“蠢小子”,这是一个在相互认识相互切磋中彼此认可的过程。
徐汗青问道:“傻小子,你说说看,为什么我家这么大的面积,独独给书房占这么小吗?”
轻视?不可能,从徐汗青偶尔几次认真的样子里,尽管依然真性情,但他的涵养学识,完全不像不在重视教育的家庭环境里成长。
那是反向的激励,以逼仄、狭窄的空间提醒或者暗示读书者什么呢?
离三不得其解,也不不懂装懂,他直言说:“不知道。”
徐汗青教诲道:“身体只需三尺房,思想当如海般广,明白吗?”
离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不管悟了多少,都悟着吧。现在,书既然拿了,还少一些材料,这个要得几天才可以给你答复,你小子耐性先把这里面的数据以及藏着的意味想明白,切记贪多嚼不烂。”
徐汗青从肩带包里取出一叠离三写好的股改报告,甩手放在桌上,接着说:“傻站在这里干嘛,嗯,想老头子请你喝杯茶再走?”
他眯着眼追问道:“你需要吗?”
离三鞠躬道:“希望报告能得到老先生的斧正,另外,谢谢您支持我,愿意提供帮助。”
徐汗青把离三扶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神色庄重肃穆,继而捶了下他结实的胸口,扬扬眉:“滚吧。外面有个伞桶,桶里有一把大黑伞,拿起撑回去,记得,有借有还,撑完送回来,老头子就这一把伞。”
“好的。”
“对了,你叫离三,姓什么呢?”徐汗青忽然抛出一个问题,以前从来没问过。
“姓李。”
离三面无表情,他没有父亲就没有父姓,他有外公有母亲,又住在李家村,当然姓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