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空气闷热,一丝儿风也没有,整个工地像座火焰山。
衣襟、胸前一片汗湿的张弛行走在二期的工地上,回头问道:“黄刚,监理走了吗?”
“还没呢,大哥。”
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一块晃荡的不仅有陈国立,还有他的心腹,黄刚。他被安排到一期工程当项目经理,替了陈国立的班。这也没办法,他的建筑公司人员比较特殊,找不来一尊金光闪闪的大佛,手底下都是眼光浅见识短的货,没有一个比陈国立更懂行的,否则也不会当初搞一期的时候,对外宣称陈国立是项目经理。
而现在,张弛又使了手段吞下了二期工程,手头无人可调的他只得依仗陈国立,把他调过来接手苟威铺开的摊子。当然,这里面张弛也有自己的小九九,一期在陈国立的管理下眼看竣工了,他筹划着指使黄刚,在一期里多谋些好处,贴补二期的摊子,至于钢筋老旧点,水泥劣质点,无所谓,反正底子打得好,竣工验收八成没有问题。
“照常,吃喝玩拿一套就对付过去了。”陈国立拿着手里攥的毛巾抹了一把脸,呼了一口气。
“老陈,你觉得这二期的分部工程验收能合格吗?”
张弛眼下最关心的就是进度款的事。今年是一个银根紧的年份,中央强硬的宏观调控执行以来,金融方面特别是在银行上,惜贷催贷频频,对正儿八经的企业是个坏日头,可对他这个捞偏门却是个好形势,谁让他经手是放利利钱一行。
“验收不成,进度款可就得等整改后再说了。”他蛮上心的,又补充了一句。
“张总,不满你说,就算咱花了大价钱买通了这一阶段,可等竣工整体验收的时候,肯定不行。首先啊,这混凝土基础就不达标……”
陈国立开始絮絮叨叨:“还有按你要求,这个梁柱,张总,不能像你这么搞。核心区箍筋缺斤少两是很要命的,更何况你是整个框架都没有,那就起不了抗震。这万一风吹草动,来个地震的,这楼指定是要塌的。”
“这是哪?这是沪市,哪来的洪水地震,能不像纸片那么摆不就完了!”张弛冷笑道。身为建筑公司的经理,在这行干了两三年的他真应了那句要钱不要良心。
“可这样糊弄不过监理、质监的人,他们又不是傻子,都懂行,一查一个准。兴许也不用费心查,就往地下室抬头那么一看,光顶板上面的裂缝,验收就够悬了。”
陈国立着急了,他不得不急,因为这事关乎他在这行的招牌,这招牌就是他金不换的下蛋崽儿。
“所以啊,张总,要不还是按我提的,咱整改整改?”他提醒道。
张弛站定,两手叉腰,横目一瞪:“整改的钱你出吗?”
陈国立顿时失声,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
张弛一想到苟威五大三粗,搞工程时偷工减料,大把大把地捞钱,完全不顾后果,不由窝火,骂骂咧咧道:“妈、的,凭什么老子吃下他的盘子就得出钱替他背锅,我又不是他爹,可不帮他擦屁股上屎。哼,老陈,这事你别劝,我都不管,之前没接手的时候,地基验收合格的材料文件都有,那这个责任不应该我背,归他们裕泰。”
陈国立有意提醒:“可张总,主体结构这块是我们……”
张弛扬起嘴唇,一脸坏笑说:“一个死缓犯,多一个罪名,少一个罪名,也免不了他的死。”
“你的意思?”陈国立不可思议地看着张弛,忽然惊醒,明白他这是要祸水东引。
“老陈,你不装糊涂不行吗?”张弛这笑面突然一揭,凶相陡现。
陈国立惊恐地看着他,害怕地点点头:“行,行。”
张弛叼着烟嘴抽了一口烟,慢慢吐出的同时说:“总之,监理那边不用你管了,你只管把这房子按我的要求盖起来。其余的墙体漏水这些,怕什么,楼不倒就好了嘛。再说楼就算倒了,也赖不着咱们的事,查也肯定是狗犊子这王八羔子心黑,偷工减料,把地基弄不稳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轻轻地呼出去:“这根基不牢,地动山摇。我们续上做整体的哪晓得,不都是诚实守信,你信我,我信你,信了监理公司的鬼话,他们说的合格嘛!”
假如不是知道内情,即便是陈国立,也差点信了张弛的胡话。他抽了抽嘴角,强颜欢笑说:“张总你不愧是大老板。”心里暗加了一句,心肠够黑的。
张弛笑呵呵地拍了拍陈国立的胸口,意在提示:“等忙完了裕泰这活,我一定兑现承诺,如愿让你当隆庆的小股东兼副经理了。所以如今对你,我不像对外人藏着掩着。”
“是,是,我和张总你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陈国立紧张不安,他小幅度地点点头,笑得很僵硬。
张弛目不斜视,直勾勾地盯着陈国立,笑容满面。
陈国立咽了咽口水,他吞吞吐吐地说:“那张总,既然你都打算收下我这片班底,那是不是你该考虑把上个进度的款子给结了?毕竟他们都是我辛辛苦苦十多年聚集的班底,跟着我吃了不少的苦,当然,以后肯定是跟着张总吃香喝辣。”
“嘿,老陈,你从我这捞了不少了,有三成吧,”张弛扭头,一只大眼一只小眼瞅他,面色不善。“算算该有三四万。怎么,是想多从那三十人里再多匀点?”
陈国立一听,脸色一变。张弛说的这三十人,不是假名顶替的,是实实在在的存在,都有身份证,然而他们已经不在工地了,统统在张弛介入二期工期时强行遣散打发了,可他们的劳务关系,陈国立一直偷偷保留着,而且已经依据三个月的工资单,悉数照发了工钱。
但钱的流向,不是辛苦了一旬的工人,而是肥了张弛、陈国立他们的腰包。按张弛分法,有三成落进了陈国立的口袋,尽管他收得不情不愿,被逼无奈跟他们同流合污,弄虚作假,但偶然间,他为这蝇头小利有过高兴。
毕竟,这笔钱,不是一次性的,只要工程继续,那便源源不断地流向他,只是,苦了陈国立底下的弟兄。
因为事实上,两个工地,除了张弛公司的人,工地上的工人只有一百一十多号人,其中陈国立的占了三分之二。也由此,这一个月他工地的工作分配和时间安排发生了变化,每个人都兼着另一个工地的差事,从早要干到晚,却只有一个工地、一份工的钱。
这件事,天知,地知,昧良心的陈国立做贼心虚,他无意识转了转头,吞吞吐吐地说:“张总,我不是这意思。我的意思是啊,这些天弟兄们干得都挺辛苦的,从早干到天黑,可工地现在这伙食,这生活费,我担心他们营养跟不上拖垮了身体,到头来不还是拖累了进度嘛。”
“所以,我就是想请张总你——”
陈国立小心翼翼地说着,他瞧张弛面无表情,拿不定主意,可话已经说出来了,他想着没有收回的道理。
“请你跟财务说说,能支出一部分分给大伙,这样也好让他们改善改善。”
张弛摸了摸下巴,转睛沉吟了半晌,他斜眼看向等答复的陈国立,不好拂面子,委婉道:“既然老陈你这么说,这事可以商量。不过你也知道,如今的形势不太好,银行可不愿意往外借钱,现在谁有现金谁就是爷。”
陈国立点头附和说:“是,是。”
“我现在外面正放着款子,公司财务吃紧,就给这个数。”张弛张开手,伸直五根手指比画给他看。
“五万?”陈国立一脸失望。
张弛不高兴道:“怎么,嫌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