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儿在众嫔妃丫鬟一路惊讶惊艳甚至惊悚的目光中,衣袂飘飘踏入景灏寝宫。
正如当日黄历所写,不宜出行。她扑了个空。
自从当年燕子楼两位皇帝会面后,两国之间一直伪装的和平终于撕破。
北燕和梁国,明着争地盘,暗地睁女人。这两位皇帝皆牟足了劲头想将对方彻底击垮,皆御驾亲征。
木槿儿坐于长乐宫宽大的罗汉榻上,略有些失落。
喜儿公公像是捡了一袋金元宝似的,忙着沏茶上糕点。乐呵呵道:“若是皇上得知槿妃娘娘亲自来看皇上,保不准暂时弃了战事,百里加急赶回宫来见娘娘。”
木槿儿却盯着玉案上一张精致银箔面具看了许久。
喜儿公公道:“这面具是皇上最宝贝的物什,平日里经常拿在手中端详得出神,不知这小小面具里藏着什么典故。”
木槿儿拾起繁复花纹的银箔面具,细细凝视。
“沁儿,你可觉得这面具眼熟。”
沁儿凑近一些,冥想了一会,微微张开嘴巴,“那个……小姐,这个面具好像当年鸿门斋里……那位公子所戴。”
木槿儿盯着面具似乎陷入悠远回忆。
两国边境交界之地土地贫瘠,沟壑万千。激烈战争已持续半月,双方死伤人数乃历史以来最为公平的一次,皆折损了三将,两千战马外加三万士卒。
梁国军帐里,安和郡主苏妙言着一身银色盔甲踏马而来。
“你来做什么?”朱煜抛了手中的兵书怒声道。
“妙言知晓此战皇上必要攻下北燕都城,否则是不肯回宫的。妙言乃定国将军府千金,自小同父亲习武,又本是北燕人,虽不愿见到两国开战,但嫁予梁国便是梁国之人,此次前来是为了助皇上一臂之力。”
朱煜冷哼一声,“马上滚回去。”
这朱煜对待苏妙言态度如此恶略,是有缘由的。
当年木槿儿怀有龙嗣,是被炒在风口浪尖上的风云话题,是普天之下人尽皆知的事。故而,当木槿儿小产,亘古以来对八卦有强烈爱好和浓厚兴趣的天下之人,自然秉承传统将八卦精神发扬光大,争分夺秒争相转告这一新出炉的倒霉事件。再传言快于风的传播速度下,远在梁国深宫的朱煜很轻松得知木槿儿小产之事。
朱煜虽然身在梁宫,鞭长莫及,可他确实太想知晓关于木槿儿的一切,便去寻了一直暗自辅佐自己的高人——余尘道长,拜托他帮忙探查此事。
岂料余尘道长脸不红气不喘的将此事和盘托出。
原是苏妙言请求他将一直秘存多年的三日红送予她。苏妙言便趁着去北燕朝贺,为木槿儿展示茶艺之时,将三日红贡献出去。
余尘道长对朱煜道,苏妙言跟在皇帝身边这么久,定是看出皇帝心里深藏的人是谁。自从皇帝得知北燕槿妃有孕之后,整日愁眉不展,苏妙言暗自揣测圣意,其实皇上最不想见到木槿儿有孕,只怕这木槿儿诞下北燕皇子后与皇上的距离越拉越远,最终形同陌路,更甚者视如仇敌。
当时,苏妙言坦荡荡地对余尘道长说:妙言此去,不过是去做皇上心中最想却最不忍心做的事,请道长成全。
余尘道长最后成全了她,葬送了木槿儿腹中长得结实的胎儿。
朱煜得知木槿儿小产背后的阴谋后,一面怒不可揭一面暗地里兴奋。真是史无前例的纠结。
暗地高兴归高兴,但终归害得木槿儿丢了腹中孩子,一面是自己的恩师,怒气不好撒在恩师头上,倒霉的苏妙言便承担了朱煜的一腔怒气,自此之后朱煜再没给苏妙言好脸色看。
此时,苏妙言千里单骑,从梁宫一路赶来边境助阵,却得到朱煜一声滚回去的待遇,一时悲从中来,斗胆道出了一直压抑在心里的话。
“妙言心里清楚,这些年来不过是木槿儿的替身。即使这样,能陪伴在皇上身边,妙言已经觉得很快乐。皇上可以为木槿儿不顾生死,妙言也可以为皇上甘心下地狱。”
朱煜冷冽的眸光微微辗转,台词也没换:“马上滚回去。”
苏妙言在一阵悲痛中转身,绝望离去。
边疆这一战,持续了一个多月,盛都城的木槿儿花已开到极致。
沁儿在打理当年安和郡主送来的众多礼物时,发现一只装有玉翠镯的锦盒底端藏匿着一封信。
此信乃定国将军苏成远写给女儿苏妙言的一封家属。信中除了寒暄一些家常,竟还有定国将军打算投敌叛国与梁国里应外合,找寻时机将北燕国皇帝弑杀的机密大事。
木槿儿有些慌乱,不知这封信怎会落在此锦盒中。是定国将军将信放于此盒中捎给安和郡主,而安和郡主未曾查看,便将这娘家送来的礼盒转送给她,还是这就本是梁国的反间计,想借此机会将战功赫赫的定国将军除去,为梁国日后攻打北燕扫清最大障碍。
此事重大,木槿儿不敢断言,只将此信秘密藏好,精心打听着关于边疆两国的战事情况。
北燕连连战败的消息传遍后宫,尤其定国将军出师不利,甚至有次护驾不周险些丢了皇帝性命这一传闻传得最为凶猛。
木槿儿再也按捺不住,日日梦中惊醒,生怕景灏出个三长两短。终于,她将此信呈于太后。
普惠太后辅佐两代皇帝,算是个老谋深算工于心计的政治家阴谋家。对于木槿儿呈上的信函不是没有怀疑,但事关皇帝性命,便八百里加急传召皇帝回宫商议要事。
那头,太后的秘旨还未到边疆,这头将军府已经被太后派出的皇家暗卫查了个底朝天。
果真,在将军府的暗室中,发现定国将军苏成远与梁国皇帝朱煜的多封来信。信中皆是筹划助梁灭燕的机密大事。
太后惊怒,以通敌叛国之罪将定国将军府查封,诛灭九族的告示贴得人尽皆知。
一手打造将军府悲剧的木槿儿忍不住心悸。
景灏带着大批将士返归都城,埋伏于城门口的百名暗卫将皇帝身后一脸莫名的苏成远擒于马下。
突发此等大事,景灏来不及回宫,便去了刑部亲自参与审查苏成远投敌叛国的大案。
经刑部审查,秘信上的字迹却是苏成远和朱煜亲笔。证据确凿,再加上苏成远的女儿已嫁予梁国朱煜为妃这一层微妙关系。这让一直信任苏将军的景灏亦产生怀疑。尽管,苏成远死不承认通信之事。
太后担心夜长梦多,多生枝节,再皇帝犹豫之时,果断下了懿旨,将定国将军府一百零一口全部诛杀于盛都城西市口。
此旨一下,举世震惊。定国将军府一百零一口皆缚手跪在断头台上。苏成远大喊冤枉。
木槿儿想着将军府的惨案与自己脱不了干系,毕竟是她将那封密信亲自交给太后。不知为何,心里诚惶难安得厉害,便立在盛都城的高墙上观望。可一想到画面太过于血腥,自始至终闭眼闭得很严实。
时辰一到,即可行刑的危机关头,人群中走来一位两鬓略白的清瘦道士,说是与将军是故交,容他同将军当面道别一番。
得到监斩官默许后,余尘道长走到苏成远面前,蹲下低声道:“苏将军一定不记得贫道,不过没关系,贫道此次来是为了告知苏将军一件事。”
跪于刑场的苏成远一身凌冽之气,抬首,眼眸中映出的是陌生道士嘴角诡异的笑脸。
“听闻苏将军多年前曾丢过一个女儿唤作苏妙槿,苏妙槿胸口上有朵木槿花形胎记。恰好槿妃娘娘的胸口上也有一朵木槿花。更巧,苏将军与梁国国君的密信意外落到槿妃娘娘手中,苏府叛国投敌的大罪正是槿妃娘娘一手揭发。哦,不,确切的说是你的女儿一手将你们整个将军府送上断头台。不知亲眼看看自己女儿将全家送上黄泉之路的滋味如何?”
苏成远瞪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你……你是谁……槿妃娘娘……是……是我的女……女儿?”
“嘘。”余尘道长做个噤声手势,望一眼高高城墙楼上一直闭着眼睛的清丽身影,“苏将军,你的女儿来为你送终了。”言罢,甩着长袖步入人群,瞬间没了踪迹。
伴着时辰到的催促声,一百零一把快刀整齐一致扬起来,刀锋凌冽之光刺得天色越加灰暗。
立于城墙上的木槿儿终于挣开了眼睛,看到侩子手手中明晃晃的大刀后,不忍的别过头去。
“槿……槿……”这是苏成远在人头落地之前,一直反复重复的字。
手起刀落,血流成河,鲜血一直蔓延……汩汩浇灌着沿路边的木槿花树。
一百零一颗脑袋落定后,眼前突然出现戏本子里所描绘关于的忠良被害含冤而死的天降异象,顿时整个盛都城狂风肆虐大雨倾盆。
一只血红妖冶的蝴蝶自浑浊灰暗的天空飞来,直飞向高高的城墙,飞到木槿儿眼前,最终没入她的额间。
当血蝴蝶完全没入木槿儿额间时,木槿儿骤然睁大眼睛,像是陷入可怕梦魇般惊恐呆滞着。她一动不如,宛如死尸般钉在高高的城墙上。
木槿儿醒来后,如同植物人般不吃不喝不动。一双空洞的眼睛盯着房屋中虚无一点。
景灏以为木槿儿因看了被杀头的画面而被惊吓到。在太医诊治无一丝好转的情况下,遂请了一众神婆道士围着无忧宫作法。
三日法事做下来,木槿儿依然保持着刚刚醒来的痴呆姿势。似乎看不到任何人,听不到任何声音。
直到第七日,当躺在软榻上如死尸一样的木槿儿,听到丫鬟言城中的木槿花一夜之间全部凋零,又一夜之间开满枝头的诡异之事后,微微转动羽睫,缓缓起身。
沁儿哭着飞奔过来,“小姐,小姐你终于有活人的反应了,奴婢这就去请皇……”
衣角被牵住,沁儿回过头来,木槿儿松开对方的衣襟,苍白的唇颤抖着张开。
“我是定国将府苏成远的嫡女,七岁前,我生长在那里。父亲教习我书法,母亲为我们熬木槿花粥,将军府的内堂墙壁上有张金色豹皮,父亲很是喜爱。将军宅邸中种着大片木槿花树,母亲很是喜爱。我有一个乖巧的妹妹,名唤苏妙言,我们全家都很喜爱……我什么都想起来了。”
沁儿惊愕地捂住嘴巴。
“将军府一百零一口,全部因我而死。“木槿儿一字一顿说完,一口鲜血喷出来,染红了翠色蜀锦被。
“锦上添花”的印记还未干透,太后面色深沉,步履沉重地闯入无忧宫。
天后将手中的纸鹤丢在地上,厉声道:“没想到,你这妖女竟与梁国皇帝有私情。若不是前几日皇帝请来道行高深的异士为你驱邪,宫中之人的肉眼凡胎定是看不到半夜飞入你宫中的隐形纸鹤。”
木槿儿缓缓拾起纸鹤,展开,信笺里是梁国皇帝写给她缠绵悱恻的相思句子,以及日后灭掉北燕定立她为后的谆谆誓言。
“如此说来,定国将军府的血案是你和梁国皇帝一起串通设计好的,目的是为了将我北燕良将斩杀,为梁国荡平北燕扫清障碍。” 太后威仪逼近木槿儿,一字一顿道:“万死皆赎不了你犯下的滔天大罪。”
木槿儿眼神飘渺,顿了良久,轻声道一声,“是。”
一手灭了自家满门的人,的确万死难赎其罪。
啪地一掴掌狠狠落在木槿儿脸上,“这一巴掌是替皇帝打你,虽然皇帝并非哀家所出,皇帝也许从未当哀家是他的亲生母亲,但哀家却将皇帝当做半个儿子。皇帝如此待你,你却是用什么回报皇帝的。”
木槿儿微微垂目,泪滴大颗砸下来。窗外的木槿花瓣被一阵风卷进窗棂来,半空中打着回旋,最终落在她身边。
“哀家已向梁国皇帝发出密函,告知他,你在这深宫孤苦,万分想念他,求他亲自来北燕城门口接你回梁国,好双宿双飞。哀家倒要看看,这个梁国皇帝待你的真心究竟有几分。”
木槿儿身子僵硬如石,苍白的唇微微翕动,虽然没说话,但不难猜出她心底的呐喊:朱煜,千万不要来。
“明日午时,盛都城门口,就是你的葬身之地。你最好祈祷神明,求梁国皇帝赶来陪你一起赴黄泉。” 太后言罢,拖着华丽百鸟朝凤衣摆,走出无忧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