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夏天格外闷热。雪晴然整日守在端木槿房中看梦渊习字,或是取了书在一旁默默地看--却时常连续很久不翻页。这种情况在退朝回来的时候更加频繁。
一切,端木槿莫不看在眼里。数年来,她为雪亲王侧妃,与雪晴然既有母女情分,又因当年有雪晴然相助才得入府,也与她有姊妹恩义。如今雪亲王每每入朝,仍需跪在殿前思过,雪王府前途莫测,雪晴然的婚事也成了一招退路。可她最知雪晴然心思,如何也不愿看她违心行事。每念及此,往往悔不当初,自觉不该将玄明白夜接来。
梦渊写完一页字,回头唤道:“姐姐,写完了。姐姐再写一张给我。”
雪晴然回过神来:“我的字并不好,怎么现在开始描我的了?”
梦渊回头看了看,这才压低声音,怯生生地说:“姐姐的字,和哥哥的很像。”
室内一片寂静。雪晴然认真写了几句,将纸还给梦渊。香炉中升起难以辨清的淡淡薄烟,徒然地推着空气中的沉重和焦灼。她回头道:“槿姨,明日中元,宫里说是要去皇陵祭祀先皇和四皇叔。莲儿回去挑挑衣服。”
梦渊亦觉察到了什么,不安地抬头看着她离去。那张纸放在桌上,上面墨迹未干。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离了残雪院,雪晴然并未回晴雪院,却独自往花园的方向走去。烈日如同艳红的炭火从头顶落下,一切都像是要燃烧成灰烬,她却似浑然不觉。她曾抚过琴的凉亭,她曾杀了索兰的古井,她曾练习玄术的假山,她曾失足落下的断崖,一切只在静默的灼热日光中幻影般划过眼角。
她就这样默默走着,脑海中掠过的是年深日久的滚滚江涛。那江中的水,真是寒凉呵,凉到让人的血肉骨头一直到灵魂都像要结冰。她是带着一颗冷透了的心,从一个冷透了的池中来到这世上的。若非如此,她又怎会那么向往那些温暖的目光和笑容?
顺着面颊滴答而下的,想必是汗水。她不是天真的孩子,也不是娇蛮的公主,必不会为了那么不懂事的理由一个人跑出来落泪。而况她若要哭,早在渡口送别时就该哭了,何必等到
现在。她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不惹父亲不悦,不让父亲烦扰。她所想的一切,全都是不可能的。她生生世世所追寻的,永远都是一个斩钉截铁的不可能。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伤痛了,她早该习惯了。雪王府风雨飘摇,除了凤箫宫,还有哪里是她的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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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花园最末处站住,从头到脚都在发颤。
若没有藻玉宫的相见就好了!
不管怎么下定决心,只要见一次那样的笑颜,只要听一次那样的声音,便会前功尽弃。究竟从何时起变成了这样,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早知如此,不若那夜在他的骨针上浸毒,就在那样静好的时光里慢慢死了才最好啊。
“公主--”
这个声音如同一片冷雨落下。雪晴然本能地回过头去,正对上白夜冷彻人心的眼睛。
白夜眼中闪过一个不常见的讶异,微微动了一下嘴唇,却没有说话。
雪晴然抽出帕子,平静地擦了擦脸,低声问道:“我脸上可有什么令你惊讶的东西么?”
白夜看着她的眼睛,不假思索地说:“恨。”
“恨。”雪晴然重复了一次,“我有什么好恨。”
白夜的声音清寒沉静:“你恨雪王爷是亲王,玄明却是侍卫。”
片刻寂静。他忽然又转而说道:“公主,雪王爷说天热,明天公主不用去宫里。”
雪晴然一笑:“怎能不去。”
白夜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翌日更是个燥热天气。王殿中处处置了消暑的冰,却一会就消融殆尽。这一日夏皇子终于回到殿上,虽只是和众臣同位,也令人心中稍微安稳些许了。百官似乎已经习惯了九霄抱琴立于御座前发号施令,再无一人对此有异。便是所做的决定不见得比得上夏皇子的机巧,终究无伤大雅,想来时间久了自然就好了。
西方战事姑且算是平定下来,又有雪燕歌平复了兰柯威胁,一时横云朝中人人都松了口气。这一日苏尚书甚至主动开口,说本朝几位公主皇子都早到了适婚年龄,应早作打算。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深居藻玉宫的羽华。念丞相大病初愈,虽不甘心,奈何君颜之事未招来
灭门之罪已是个奇迹,因此并不敢阻挠。
皇帝思虑间,雪晴然久违地瞥到了殿后飘来的弦梦。九霄立时开口道:“苏尚书此言极是,皇家子嗣,亦关乎国之根本。二皇子三皇子的婚事都已拖延许久,文淑公主也芳华正好。”
苏尚书忙又说:“如此可请陛下下旨,请后宫中有资历的皇妃着手办此事。”
许多人不禁偷眼看看雪晴然。信皇妃出了名的不管事,若说资历,必要数宁皇妃。夏皇子眼下失势,不代表永远如此,宁皇妃自会寻个能掌控的人与他为妻。雪晴然,当然不会是那个人。她曾与念君颜有红玉镯之约,最终成空,如今早有传闻说她曾和夏皇子在紫篁山同室而寝,若再没结果,难免要成为一个大笑话。
雪晴然不动声色地端坐在自己席位上,对那些人的想法心知肚明。
皇帝对苏尚书微一点头,牵动得多少人的心也跟着一抖。
“文淑公主之事,理当她母妃决断。至于三皇子……他和莲花公主自幼相熟,无需考虑他人。”
此言一出,无人不呆住。不光是朝臣,夏皇子也深感意外。雪晴然撑不住红了脸,心中却有许多疑虑。于情于理,皇帝都不像是会支持这桩婚事的样子。雪亲王到此时仍被罚跪在殿外,当众议论她的婚事,也分明是对她的轻视。可他说出来的,毕竟是一个保全了她的结果。
苏尚书急道:“陛下,此事……”
皇帝打了个手势,虽未开口,神情却不容置疑。朝堂上下顿时陷入一片不安的寂静。九霄缓缓开口道:“陛下……”
话音未落,雪晴然突然见到一个极为狰狞的弦梦从殿后呼啸而出,如同一条巨蟒,绕到九霄面前高高立起。那弦梦一见便知何等凶险,若是落下,任谁也难逃一死。她抬袖掩口,强忍住了即将脱口而出的惊叫。
皇帝转头看着九霄:“何事?”
在旁人看来,九霄似乎是在若有所思地望着虚空斟酌措辞。只有雪晴然知道那弦梦已经离他越来越近。
“无事,是我多虑了。”
苏尚书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悻悻退回自己的位置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