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云,木叶纷纷。
一早,来来往往的宫人无不步履匆匆且面色惶然。皇帝寝殿中一片令人压抑的死寂,在晚秋的寒凉中浸染了阴郁。
“不愧是雪王府长大呵。”皇帝终于说了看完军报后的第一句话,“用兵的方法都和雪慕寒一模一样。竟可一眼识破布兵最薄弱处,好毒的眼光。”
他身旁女子迟疑片刻,终还是轻声开口道:“陛下,太子求见。”
半晌,皇帝慢慢放下手中文书,低声叹了口气:“妙音,你在凤箫宫许多年,你能不能告诉我,雪流夏,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女子淡淡抬眸:“妙音不过是个宫人,怎敢妄断。知子莫若父,他是陛下的儿子,陛下自然是最了解他的人。”
皇帝干涩地笑了一声:“了解?从他十二岁时设计换掉了凤箫宫所有守卫以后,我便再不曾了解过他。他久已禁足凤箫宫,可是妙音你看看,每次千霜说出来的话,哪有一句不是带着竹子味的。”
妙音顿了顿,望着桌上文书没有说话。皇帝也随她望去,再叹一声:“周焉兵分四路进犯南方边境,一路上若遇叛归之人便厚加抚恤,若遇抵抗便屠戮殆尽,此举真叫人好生恼恨。”
“臣妾不懂打仗的事,只盼望边关将士早日击退来犯,凯旋而归。”
皇帝疲惫地挥挥手:“叫千霜进来吧。”
不久千霜匆匆进屋来。外面其实还有许多其他朝臣在等待和观望,因皇帝始终不肯见夏皇子,人人都提心吊胆。太子主持朝堂已久,固然并无特别值得指摘之处,但沙场之事,没人经历过夏皇子那样的凶险。此前他被困纤蛮,数次遇险,最终还是走投无路时巧计引得兰柯古国与纤蛮动武,才得脱身。如今雪亲王已经远葬紫篁山,众人免不得将希望又放在他身上。只是近来太子的某些言辞主张,微妙的带了一些别的套路。
“父皇。”千霜见过皇帝,便抱琴站在他面前。长发顺着他的青衣垂下,带着不羁的颜色。入宫这么久,他身上那些年山川旷野的气息丝毫未减,只是眼神变得有些焦躁,如同一只鹰隼,却被锁在纤巧的金笼。
“说吧。”
“周焉进兵迅疾,照此下去,其中主力不出半月就会抵达南方重塞信芜关。”他顿了顿,“此地有三重关隘,易守难攻,又如一道屏障锁住大半个横云。儿臣与几位朝臣商议,皆以为,白夜多半是要汇集兵力攻打此地。此地若得守住,时间一久白夜势必势穷。若守不住,则
如长堤溃决,一发不可收拾,只能退守至千岁城。”
“千岁城?”皇帝忍不住重复了一次,那不是已经快到王城了么。
“是。”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才再开口:“可将镇守千岁城的主将速速调往信芜关。”
“是。”千霜再施一礼,“如此,儿臣告退。”
“千霜,”皇帝慢慢看了他一眼,“以后,只说你自己的话。我不想再看你没事就往凤箫宫跑,也不想再听到你这样一字不差的把你三皇弟的话背出来。”
千霜眼中闪过一丝窘迫,旋即扬起眉看着他道:“儿臣不明白父皇为何还要将三皇弟禁足。端木蕖珊原本不配入宫,换作儿臣,也不会娶她。如今大敌当前,山河动荡,为何要为了一个卑劣女子白白寒他的心!”
他说话时脸色越来越白,那是千霜后留下的弦梦在阻拦他。皇帝定定看着他,咬着牙一字字说:“怎么看人,不用你教我。千霜,以后不准你再去凤箫宫。你出去。”
两人互相瞪了一会,千霜终于熬不过痛楚,转身走了。
皇帝这才伸手去拿茶盏,却气得指尖发颤,不禁愈发怒从中来,挥手将茶盏摔在了地上。
妙音连忙过来轻轻抚着他的背:“陛下消消气……”
“他竟问我为何要禁他弟弟的足。”皇帝怒极反笑,“他难道看不见一干朝臣整日往凤箫宫张望?他那心机通天的三皇弟若出来了,他还有什么立足之地?”
妙音不说话,只另寻了茶盏帮他倒茶。她的眼中没有任何波澜,如同完全静止的水面。
“从前他总是帮雪晴然说话,我以为他是年轻气盛,被那女子的美貌冲昏了头。现在他竟然替他三皇弟说话,我真真是……”
他简直寻不出合适的词,只能长叹一声。旋即又想起了别的事:“雪晴然竟甘愿给周焉人做棋子,真是人心难测。何时抓住她,必要将她千刀万剐。”
妙音将新茶放在他面前,依然不出声。皇帝站起身将她拢到怀里,声音里尽是怅然:“我的儿女都是这样令人不省心。到现在还没一个好好成婚。千霜桀骜难驯,流夏步步为营,雁回天真太过,聆岁又早早夭折。羽华本是我爱,却做出那等颜面扫地的丑事。”
“陛下忘了……”妙音终于开口,话到一半又蓦地停住了。
“你想说雪轻杨?我宁愿忘了有他。”皇帝连连摇头,“妙音,你何时也能生个皇子,好让我放心。”
“臣妾无福。”
她低下头,再不言语。许久,皇帝伸手抬起她的脸,不禁微有些惊讶:“怎么哭了?”
妙音眼中确有一层泠泠泪光,但那泪光下面依然看不出任何波动。她淡淡一笑:“陛下误会了,臣妾最近在织一幅锦,眼睛累着了,常常会这样。”
皇帝在她脸上碰了碰,轻声说:“叫御医看看,别累坏了我的小女子。”
凤箫宫中,夏清舞正在捣药。室内有莲花的淡淡馨香,她的嘴唇几乎没动,用极低的声音说:“陛下盛怒,不准太子再来凤箫宫,似乎仍是担心太子的位份受威胁。今日外面的守卫也多了许多,看样太子是来不成了。”
在她对面,夏皇子放下手中药材,情不自禁地笑了:“雪千霜于我并不设防,如此,父皇反而疑虑更多。他日千霜即位时,也不知父皇会怎么处置我。”
“皇子……”清舞眉心微微一蹙,仍不疾不徐地挑着药材,“最后陛下定了要将千岁城的守将紧急调到信芜关。”
“信芜关……那不是我母妃的故乡么。”夏皇子低头继续选药材,动作却慢了许多,“许多年没听母妃提过了,也不知外祖父还在不在那里。若得机会,该托去的人将他接走……”
他突然抬起头,微微睁大眼睛:“千岁城的守将?不就是张翾?”
“是。”清舞迅速向窗外瞥了一眼,“此前联名上书救雪亲王的人都被降职了,张翾因为名字不在其中,才得了这个要紧位置……皇子知道的吧。”
夏皇子已经放下手里东西。他的脸色有些变了:“清舞,还能给太子送信去么?”
清舞摇摇头:“现在所有出入凤箫宫的东西,都要外面的守卫严格查过。出去的人也都被人牢牢盯着。奴婢已经试过让一个新来的宫女去送一碟糕点给丹霞宫,一路都有人看着,不等见到太子的面就被拦下了。”
“既然如此,只好寄希望于雪千霜的脑子了。”夏皇子站起身,“若是让张翾去了信芜关,半个横云就没了。”
“奴婢不懂……”
“事关重大,你快去我母妃院里寻一块锦缎来。”他想了想,“深红的。”
清舞连忙去了。满室寂然,夏皇子轻叹一声,黛色的眼眸慢慢垂下。阳光透过窗棱照进来,在地上绘出他聪慧俊秀的影子。只是影子和人一样,都带了静穆的苍凉。
“晴然,”他轻声念出这个名字,“行军路上多风霜,你可千万……照顾好自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