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诗经·郑风·野有蔓草》
乾清宫东侧的长房,魏珠正靠在椅上,耷拉着头琢磨得入神。梁九功摘下帽子,顺手放在八仙桌上,歪着头,打趣道:“这又是想什么呢?愣头愣脑的。”
魏珠忙忙起身,嘿嘿笑道:“师傅,我正巧有事找您呢。”
“哦——这可奇了,还以为你翅膀硬了,早忘了我了。最近给皇上当差跑得很勤啊……”梁九功半说笑半认真地说。
“师傅,瞧您说的,我都是沾了您的光,若非您调教得好,万岁爷哪能瞧得上我。”魏珠赶紧奉承道。
梁九功微微笑了笑,这教了徒弟没师傅的事在这宫里头是屡见不鲜,只是魏珠是自己从小调教的,虽间或有些猜忌,但感情深厚,又圆场道:“逗逗你罢了,说,啥事?”
“师傅,你可见过一个青花瓷盒?”魏珠低声问道。
“什么物件?”梁九功斜睨了一眼。
“瞧不分明,看样子,应该是胭脂水粉。”魏珠缓缓坐下,凑到梁九功身前说道。
“那花纹可特别?不是吉祥云纹,却像花瓣?”
“师傅,您怎知道?”魏珠顿时提了兴致。
“在哪儿瞧见的?”梁九功并不回答,反而问道,狡黠的双目闪过一道光。
魏珠嘿嘿笑道:“师傅,您猜猜……”
梁九功摇摇头,道:“别的没学会,倒跟我来这招。”魏珠微微红了脸,又嘿嘿笑笑。
“若是我没记错,那胭脂是皇上亲自吩咐宫人调制的,那瓷盒的花纹,也是皇上亲自描的图。”梁九功微微眯了眯眼,道,“这下可以说了吧?”
魏珠不禁咦了一声,道:“那便奇了,怎会在她手里?”
“谁?”梁九功抑着声调,淡淡问道。
“师傅可还记得点心局的那个宫女?”魏珠咬了咬食指,满脸疑惑。
梁九功并不答语,唯是眸子骨溜溜地转了转,这真是奇了。若是如此,主子分明对这丫头有意,但缘何又贬去那种地方?自纳兰容若求情至御医出诊,一度猜疑是自己会错了圣意,那女子想必与纳兰有何瓜葛,如今却又峰回路转。
梁九功不禁起身踱了踱步子,半晌,淡淡提点道:“小珠子,切记,浣衣局那边,若是没主子吩咐,什么都别做。”
“师傅……您不一向说……”
“这回不同,听我的没错,多做多错,不做至少无过。以不变应万变。”梁九功嘱咐道,西暖阁一事仍心有余悸,既猜不到主子的心意,便不如彻底装糊涂。
五月,艳阳高照,清风夹着浓浓暖意,芝兰正在院落挂晾衣裳。
“芝儿姐姐,累了吧?这晾衣服也不见得省力,我来帮你吧。”银月提了满满一桶衣服吃力地挪过来,芝兰急急搭把手。庆芳探了探脑袋,朝这边小碎步跑来,轻轻扯了扯芝兰的衣袖,朝堂屋那头努了努嘴。
李四儿正笑盈盈地迈进堂屋,千娇百媚竟与平日截然不同。院中姐妹亦偷瞄着,瘪嘴侧目,满院不屑。
“你不知道,这个时辰进去,有时快晚膳才出来,不知搞什么鬼,尽偷懒。”庆芳哼了哼鼻,鄙夷地说道。
银月微红着脸,正要说点什么,芝兰抚了抚庆芳,低声道:“别人的事,我们少理为妙,做好自己便好。”
约摸个余时辰后,伍公公大摇大摆地迈出堂屋,眉眼嘴角皆含着笑,哼着小曲踱来。众人皆行礼。到了芝兰跟前,伍公公瞬时绷了脸,阴阴说道:“今日便搬回通屋去,还有,既然病都好了,就没偷懒的理了,该洗的洗,该晾的晾,别再端着架子了。”说完,捎了一眼轻蔑,一路小哼着离去。
“这东西变脸比翻书还快!”庆芳忿忿说道。银月担忧地望了一眼,问:“这是怎么回事?”“还不是见魏公公没过来了,讨不着好处呗。”庆芳嘟囔道。
芝兰心底亦微微一怔,顷刻又静了下来,如今心如止水,又岂是区区一个太监可以左右心境的,淡淡说道:“公公说的在理,原本就应是这样的。”
那天入夜,三人便收拾了细软搬进了通屋。只是入门那刻,正巧撞见李四儿背着包袱,搂着床褥出屋,李四儿唯是淡淡点了点头,便出了门。庆芳嘟着嘴,低声骂道:“小人得志!”银月满眼不解,愣愣地瞧了瞧庆芳和芝兰。芝兰只是静静地整理铺盖。
“鸠占鹊巢,听萍儿姐姐说,李四儿去我们那屋住了,我们原是给她腾的地儿。”庆芳悻悻地把铺盖甩在炕上,对着银月忿忿说道。
“庆芳姐姐,算了,那原本也不是我们的地方,只是我生病怕传染给屋里的各位姐姐,才挪去住的。”芝兰忙忙圆场,道,“庆芳姐姐,我记得刚入宫那会,就答应过给你锈袖口花样子,你喜欢什么图案?”
庆芳嘟了嘟嘴,道:“随便吧,也……不用了,看我们现在的衣裳,粗布麻衣差不多,别浪费了妹妹的手艺,再说,我们还得赶活计,妹妹哪来的空。”
芝兰笑笑道:“不碍的,我慢慢绣便是。”
“恩……那我要菊花吧。”庆芳转怒为喜般应道。
“菊花?”
庆芳羞羞地点点头,道:“我秋天里出世的,秋天里的花,我就见过菊花。”
“恩,那就菊花。”芝兰低语道,“姐姐生日那会一定绣好,当生辰礼物送给你。”庆芳嘻嘻地笑了。芝兰又朝发愣的银月努了努嘴。庆芳瘪嘴做无奈状,复又挽住银月道:“哎,知道不关你的事,别发愣了,只要我们三在一起,住哪儿都一样。”银月也开了颜。
一切恢复常态,夜又如第一个夜,唯是此时,他已成了深埋心底、不容触碰的一个符号。
这日,姐妹三人簇在一块浆洗衣裳。李四儿又入了堂屋,庆芳见林嬷嬷不在院内,挤了个鬼脸,蹑手蹑脚地贴着墙猫到堂屋窗棂下偷看。芝兰刚要把庆芳扯回来,同屋的萍儿姐姐笑着拉住芝兰,低声道:“由得她吧,姐妹们不会嚼舌根的。”众人皆窃笑。芝兰尴尬地笑了笑,满是担心。银月嘟着嘴,亦是忧心忡忡。
庆芳笑着朝这头吐了吐舌头,便顺着斜开的窗棂缝朝里偷睨,初时只是满脸得瑟的幸灾乐祸,一瞬却脸红脖子根,头朝外仰了仰,无趣地轻轻猫了回来。
“呵呵,怎么?看到啥了?”萍儿打趣道,众人也都七嘴八舌地起哄。庆芳嘟了嘟嘴,挥挥手,道:“散啦散啦。”便又继续搓洗衣裳,许是见众人都失了八卦的兴致,才语重心长地低声对银月训道:“往后离那丫头远点,要是你还跟那丫头亲近,休怪我不理你。”
银月委屈地愣愣望着庆芳,芝兰也满脸迷离。
“你们知道我瞧见什么了?我……我都说不出口。反正这丫头别惹我,否则……我可……不给她遮丑。”庆芳搓得衣裳沙沙作响,忿忿说道。
“庆芳姐姐,你别冲动,不管见到什么,都别管,否则惹祸上身。”芝兰低低劝道。
“我晓得……”
芝兰时下对庆芳所见并无半分好奇,唯是隐隐担忧,见到不该见的已是祸根,加之庆芳又如此纵情尽兴,若是管不住这张嘴,那……
“庆芳姐姐,你可千万别再提起。”芝兰又提醒道,对着银月也嘱咐道,“银月,这事不能让李四儿知道,谁都别说。”银月只是愣愣点头,对着庆芳满眼的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