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韵弱弱噤声,不住哽咽,梁九功轻咳两声,魏珠赶紧推搡着小柳将成嫔搀下。
“为何不早说?”玄烨怒目扫了眼梁九功,周身毛孔微张,无法宣泄的痛楚似要肆意倾泻。
梁九功垂眸,些许委屈,些许无奈,跪下请罪道:“奴才该死……那夜,皇上叫她骑马,奴才原是要说的,只是……奴才该死。”
微微仰面,倚在软榻上,周身竟是一凛,漠然盯着帐顶,郁结于胸的悔恨更甚,心堵得窒息,嗓际不由咽了咽,一瞬,腾得站起,玄烨阔步出帐,直奔马厩。奔逸扬起的细风轻拂,唤醒原已些许麻木的心扉,痛,卷土重来复抑不住,玄烨一跃马上,一记扬鞭,绝尘而去。
“赶紧叫索绰罗大人护驾。”梁九功急急吩咐。
“芝兰姑娘,我们只能送到此处了……”和罗理拉了拉缰绳,直视远方,淡淡说道,“这里离湖边哨岗约摸十里路,姑娘万事小心。”
赛罕与芝兰同骑,闻声跳下马来,伸手搀芝兰下马,捎了眼关切,握了握芝兰的双手,垂眸尽是愧意,道:“芝兰姑娘,我们一辈子都会记得姑娘的大恩,姑娘保重。”
挤出一抹笑意,芝兰抽手,覆了覆赛罕的腕子,道:“赛罕,谢谢你多日照料。”抚了抚腰间的信笺,芝兰仰面,对和罗理说道:“信,我一定送到。我走了……”
瞅着那袭淡蓝长袍愈行愈远,渐渐没入草浪里,和罗理迟迟不肯移目。
“少汗,她可信吗?万一送不到,我们得留有后招才行。”扎布眼神冷漠,扬了扬下颚,质疑道。
怒目一瞪,和罗理扭转缰绳,一记扬鞭,淡淡道:“用人不疑。”四人扬鞭离去……
撩起蒙古长袍,蹚着厚厚的蒲草,芝兰深一脚浅一脚,甚是吃力。骄阳耀目,茫茫四野都似蒙上一层光晕,芝兰拂了拂额头,余毒掀起阵阵反胃,双颊顿时腾起一晕潮红。急急扯下腰间的皮囊,仰首润了润喉,驻足远眺,哨岗依稀可见,芝兰不由心头一紧,唯是此时不同往日,脑际不再编排任何说辞,一切淡然处之。
耳际传来杂乱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似是从哨岗传来,犹豫一瞬,芝兰理了理衣襟,复又往前蹚行。一匹枣红骏马,四蹄翻腾,长鬃飞扬,如风如电,马背上一袭月白,映着晌午烈日格外耀目。定睛一瞧,四面八方簇涌一片杂色马群,海潮拍岸般滚将过来,呼啸奔腾,马背上皆是侍卫官服。芝兰不由驻足,如涨潮时分,海岸上搁浅的一只贝壳,望着滚滚袭来的海浪,一时失了方寸。
万绿丛中一点淡蓝,浅淡得几近无痕,唯是这浅淡依旧漾起心间一丝希冀,玄烨狠狠一记扬鞭,唯望那抹淡蓝恰是心头那点新绿。愈驰愈近,心愈揪愈紧,喉结一滞,玄烨不由气喘,一瞬,心底竟是恐惧。原来,希冀背后是难以承受的伤痛。初见血衣心如枯木,尔后,一次次希冀破灭,一次次戮心之痛。唯是瞅见那抹淡蓝屈身跪下,脑际一瞬嗡鸣,双眸都似迷蒙,心怦然骤急,玄烨紧了紧缰绳,马儿前蹄高扬,一声嘶鸣划破天际……
跃然下马,几步疾奔,一瞬,双腿僵住,呼吸紧屏……翠浅柳眉、清扬星眸清丽如一眼甘泉,汩汩暗涌心底,润得撕心裂肺的旧创顷刻不药而愈,一瞬,直冲心扉的惊喜若狂,心间重石落地般释然,薄唇微张一声低喘,鼻翼微隆轻扬一弧笑意,眸光湿润却尽染喜色,玄烨不由仰头凝望长空,长舒一气,青碧如洗,阴霾尽扫。
夜阑人静时,心头曾幻念百千回,微微习风掀起层层绿浪,于碧波荡漾中微微浮起一点盎然新绿……即便这点绿卑若微尘,自己当不顾一切,唯随此心,揽她入怀,喃喃倾述衷肠。然,这点绿近在咫尺,双腿却僵住,皇权、家世、世俗、心机……瞬间吞噬心扉,丹田直冲而上的惊喜唯是化作两缕脉脉眸光,玄烨缓缓垂眸,凝着那点新绿,不言不语。
芝兰低目垂眸,合手紧了紧,清风扬起眼前的月白袍襟,飘曳拂面。月白皎如悬空明月,灼痛脸颊,炙烤心扉,步出主帐那刻曾痛下决心,今生不复相见,怀揣玉佩决定冒死送信那刻,分明已挥刀斩断情丝,原想此心已死,断不会再痛……唯是此时……芝兰不由挪膝退了一步,手拧得生疼,定了定神,眸光涤得清淡无尘,埋首叩了一礼,伸手抚在腰际,抽出信笺一角,低声请罪道:“奴才是回来负荆请罪的……”
罪……刺痛心扉,微微颔首,凝眸乌黛发髻和白皙脖颈,玄烨急急柔声打断:“回来便好……其他的都别说了,起来吧。”
一怔,心始料不及地僵住,芝兰抿了抿唇,木木纳了纳信笺,又叩了一礼,但觉右臂一阵扯痛,不由一声低呻,雷击般急急缩了缩手。
“怎么了?嗯?”手僵悬半空,碎迈一步,敛眸一凝,剑眉微蹙,玄烨急急问道。
左手遮了遮右臂,缓缓起身,芝兰细细退了一步,垂眸盯着青草簇拥的那双玄青高靴,嘴角挤出一丝恭顺笑意,道:“小伤,无碍的,多谢主子关心。”
主子……猛地缩手,心头骤然刺痛,嘴角扯了扯,玄烨别目瞟了眼簇拥而上的侍卫,扬手一拂示意退避,转又凝目那两弯柳叶,眸光柔和如玉,似暗叹一声,扬声对侍卫喊道:“传刘声芳营帐候旨。”
心头刺痛发酵成酸,不由伸手牵起芝兰的左手,只觉掌心的柔荑不住挣脱,手心紧了紧,凝眸从黛鬓、脖颈、腰际直扫至脚尖,仔细一番打量,眉角稍稍松了松,心头稍稍舒了舒,嘴角一紧,玄烨轻拽着芝兰便往前走。
周身仿若被眸光炙伤,瞬时刺辣绯红,心头暗涌千万个暗否,抽手,再抽手,芝兰不住挣扎,眸染愠意直勾勾地瞅着玄烨,道:“放手。”
玄烨只当未听见,依旧蹚着草往前拽。迟疑一瞬,芝兰强忍着刺痛,抬右手去掰开玄烨,眼角一闪而过的痛楚。急急松手,双眸一瞬尽染伤痛,少顷晕淡无踪,玄烨咬了咬唇,心头无法言明的杂乱。唯望抚平她心中伤痛,玄烨握起柔荑拢在掌心低眸一凝,竟十指交扣地牵起,紧了紧颀长五指,直戳心底的眸光一闪,尽是浓情蜜意,轻扯一把,柔声道:“别闹……上马。”
心头一紧一酥一冷,当日牧场同骑惹下孽缘,明知是孽,今日便不该重蹈覆辙,芝兰挣扎着抽手,虽不再歇斯底里却依旧决绝,淡扫马鞍,垂目摇头,声音柔顺恭敬却冰冷疏离:“奴才怎敢与主子同骑?奴才还是自己走回去。”
“你……”眉角一蹙,玄烨别目扫了眼四下的侍卫,众人皆扭头别目望着远方,垂眸一瞬,声音清洌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威严,道,“上马!”
抬眸一凝,眸光微染雾气,主子吩咐如何不从,抿唇一瞬,嘴角扬起一丝委屈弧线,芝兰借着掌心底扬起的那股力道,跃上了马。
紧紧抠住马鞍,芝兰垂目凝着枣红鬃毛,心不由怦然急跳,只觉背脊一阵温热,耳际飘起一缕温润气息,心头暗涌一丝屈辱,弱弱朝前挪了挪,腰际却被柔柔一环,整个人都拢在月白柔光里。
不由仰头,羊角发髻蹭在月白肩头,双颊一瞬染红,双眸尽是委屈,芝兰瞅着刚毅下颚,忿忿道:“皇上不过仗着自己是主子……便觉得可以对奴才随心所欲。奴才再卑微,也是有血有肉……有心的。”
下颚顺势蹭在芝兰额头,轻轻婆娑,玄烨扯了扯缰绳,眸光漠然地凝着前方的哨岗,声淡无奇却透着一丝委屈:“你不过仗着朕喜欢……过……你,便视宫规为无物。你知道……即便朕再气再恼,再嫌弃,再猜忌……朕都不忍……你去死。整那么件血衣……是要戮朕的心吗?”
眸染氤氲,芝兰别了别额头,扭头一凝,心间骤凉,摇摇头道:“皇上觉得……奴才在耍心计?皇上是主子……奴才哪敢?奴才也不会蠢到,以死来博主子怜悯。奴才知道,主子心里……不曾有过奴才,奴才便是死了,也戮不到主子的心。”
心一惊一怵,双手不由一环一紧,下颚蹭了蹭乌鬓,玄烨贴近芝兰耳际,仿若呓语:“戮到了……朕倒希望你是在耍心机……至少比寻死来得好。”
心头一酥,旋即又振了振,脑际浮起一丝清明,此番回来可不是为了耳鬓厮磨,相见只为送信,同骑只为送信……不愿再多言纠缠,芝兰从腰间抽出信笺,稍稍扭头别了别,轻声道:“有人想见皇上……”
垂眸扫了眼信封,又凝了眼芝兰,眉间腾起一丝疑窦不悦,迟疑一瞬,玄烨别过脸庞,淡淡道:“你回来……竟是为了送信?”
手僵在半空,芝兰抬眸瞅着坚毅的唇线,抬了抬右臂,低眸轻声辩解道:“若不是他们救了奴才,奴才恐怕已经中蛇毒死了。救命之恩……怎能不报?”
眉角一紧,心猛然揪痛,玄烨凑近垂眸,眼神焦虑,急急抬手便要捋芝兰的衣袖。芝兰一把揪住袖口,死死摇头。
双唇一抿,嗓际咽了咽,玄烨松了松手,嗓音低沉透着一丝愠怒一丝无奈一丝心痛,道:“每次见朕都是遍体鳞伤,你……”
“不管主子信不信,奴才没在耍心计,奴才只是想去找哥哥。”芝兰急急截语,唯恐他又吐出令人难堪揪心的话来,顿了顿,扬手把信笺纳进月白袖口,轻轻捂了捂,道,“关乎万千性命,请皇上一定抽空读信。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奴才办到了,也好安心去内务府请罪了。”
“你……”愕然瞅了眼芝兰,眸光尽是不解,心间尽是凌乱,玄烨瞬息敛眸问道,“私逃出宫是死罪,你是当真不怕死,还是成心跟朕过不去?”
鼻翼一酸,心头却释然,嘴角浮起一丝淡笑,凄美清丽,芝兰痴痴回道:“即便主子宽厚,赦免奴才,奴才哪里敢受?奴才受不起,也不想欠主子的恩典。这次回来,奴才已抱了必死之心。奴才不怕死……况且,死也是解脱,是福气……”
心头一怵,玄烨收了收双臂,紧紧环住那抹淡蓝,贴着芝兰面颊,喃喃截语道:“不许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