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絮飘残已化萍,莲泥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
情到浓时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李清照《山花子》
亥时已过,几近六月,暑气渐甚,虽换了薄毯,但郁结于心的忧虑感伤催得心烦气躁,芝兰蜷卧软榻,伤痕初愈浑身刺痒,如芒在背,无法入眠。唯是魏珠传旨早些就寝,又不时在门口偷瞄,芝兰不敢动弹更不敢翻身,只得闭目假寐。良久,听到步履轻盈,衣袍窸窣,薄毯轻扬,床榻闷响,蹑步退下……
急屏呼吸,脸颊耳际发麻般滚烫,心如鹿撞,面颊僵住,芝兰极力理顺面容,佯装熟睡模样。御榻一席展转,心似悬到嗓子口,芝兰分明舔到嗓际浮过一丝腥甜。西稍间的自鸣钟嘀嗒嘀嗒愈响愈近,度日如年亦莫过于此……直到眼睑渐渐厚重,钟摆滴答渐渐远逝,清明如一缕轻烟游离暖阁,方浅浅入寐。
翌日卯时,迷迷糊糊听得梁九功于帘后悄声轻唤“黎明即起,万机待理,子孙永志,事必恭亲”,且蹑步入屋,芝兰不知是否该睁眼,一瞬忆及嬷嬷教习,伺候皇上晨起需二十四名宫女,如今宫人悉数遣散……急急睁眼,轻扯薄毯急急坐起,别目伸手够衣一瞬,耳际飘过淡淡一语,“躺着,别添乱”,只得猛然缩手,缓缓阖目蜷入薄毯。顷刻,稍间传来金盆轻响,片刻又恢复宁静。
白日里,除了央得魏珠置备针黹布料打发时光,余下光景,补品甜点川流不息,药浴、热蒸、香敷折腾半日,一晃,隙曛已透过窗棂,又是掌灯时分了。亥时已过,他依旧不见踪影,芝兰假寐许久后,寝室才见动静。一连数日皆是如此,共处一室却刻意躲避,竟不曾撞面。
一日晌午过后,魏珠领着两名宫人轻步入塌,低声说道:“芝兰姑娘,天气转热,寝宫得换些置备,先打扰片刻。”
芝兰抬眸,瞟见两个生面孔,掠过一缕羞赧,撂下手中布绢,急急起身福礼,道:“公公言重了。”说完,挪至墙边避让,以免叨扰宫人置换竹帘铺盖。
屋内之人皆低头不语,着实尴尬。魏珠忽地嘿嘿一笑,挠挠耳腮,指指绣篮里的乌青绢子,随意攀谈道:“姑娘一连绣了多日,可绣好了?”
芝兰扫了眼绣篮,慌忙迈前,刻意将乌绢翻了一面,尴尬笑道:“嗯,绣好了……”
魏珠早已看在眼里,浮过一丝窃笑,扭头朝宫人吩咐道:“手脚利索点,当心些。”
芝兰羞乱,胡乱扯道:“银月可还好?”
魏珠一怔,顷刻笑道:“姑娘每天一早都会问我银月姑娘的病情,今早……已问过了,用了御药,姑娘已大好了,稍作休养便可痊愈。”
芝兰愈发羞乱,满脸绯红,尴尬笑笑,唯想扯开话题,接着道:“公公,我想描几幅花样子,劳请公公置备笔墨纸彩。”
“马上就送来,姑娘稍等。”魏珠拱拱手,说道,“这儿也布置好了,我们退下了。”芝兰款款福礼,环顾四下,暖阁焕然一新,清凉惬意。拾起乌绢摊在掌心,轻抚金线,心下忐忑,当日拿到布料针线,未及犹豫便下针刺绣,如今却不敢相赠,甚至不敢示人。聊表谢意罢了,别无他意,想来也无碍的,芝兰如是作想,手却不听使唤地把绢子纳在篮底,一味遮掩。
叩门声轻响,进屋之人却是梁九功。芝兰急忙起身,上前迈了两步,福礼低声说道:“见过梁总管,劳您照料,实在感激。”
嘴角眉梢堆满笑,梁九功满手端着笔墨纸彩,却生生弓腰,回礼道:“姑娘客气,折煞我了。”
梁九功统管宫闱数千宫女太监,说叱咤风云亦半点不为过,当下却翼翼小心,芝兰更觉狐假虎威、羞于自处,绯红染面,接过梁九功手中之物,连连赔礼道:“劳公公亲自来送,实在罪过。”
“无碍的,顺道罢了……”梁九功唯是笑笑,摆了摆手,复又指指软榻,殷勤说道,“姑娘,还是坐着吧。”
芝兰一怔,急急摇头,绯红更甚,推辞道:“公公是掌事,我理应站着回话……不知公公有何吩咐?”
这女子无半点骄纵之气,看来是个明白人,梁九功偷抿一丝笑意,语气愈发随和,说道:“吩咐不敢当。姑娘的伤已快痊愈,不知对接下来的差事……可有想法?如果有想去的司局,尽管说,我应能略尽绵力。只是……若是想去伺候哪个小主,恐怕……我就爱莫能助了。”
芝兰福礼恭顺回道:“公公叫我芝兰便可……我是皇家的婢女,哪处当差都是一样的,听凭公公吩咐便是。”
梁九功满意地笑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便看着办了。”
“谢谢公公。”一瞬迟疑,嘴唇轻抿,芝兰终探问道,“我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公公可否帮忙?”
“哦……”眉角蹙起一丝疑惑,顷刻顺了顺,浮过一缕假笑,梁九功轻声道,“但说无妨。”
稍舒一口气,眸子熠熠灵动,满心期许,芝兰恳切请道:“听魏公公说,银月已无大碍,迟早得回浣衣局。而我……不在那儿,无法照料,她大病初愈……不知公公可否行个好,帮她安排个轻松点的差事?”
梁九功垂目,依旧堆笑,唯是眼角分明簇着一团不畅,抬眸轻笑道:“非是我不愿相帮,实在是无能为力。这辛者库……罪籍宫女除非被哪宫的小主相中做近身婢女,只能配往浣衣局。你……是皇上开的金口,银月就……”
拂过一抹失望,目光片刻游离,芝兰努力挤出一丝笑,道:“我明白的……公公切莫介怀。”
急急别目,梁九功觉得些许尴尬,非是自己不愿相助,唯是上回芝兰入点心局一事,主子大兴责难,有悖宫规之事还是不惹为妙。沉默片刻,梁九功笑着提醒道:“若是认识后宫小主,大可一试。只要哪个宫肯收她,便是她的福分。还有……芝兰姑娘……这事就别叨扰皇上了。皇上日理万机……这等小事就别……”
芝兰闻言,急急垂目,掠过一抹羞红,福礼谢道:“多谢公公提点。”
“嗯……”梁九功笑着点点头,道,“我是趁皇上这会在东暖阁午睡,偷溜出来的,这就得回去了。姑娘若是想要点什么,随时找小珠子。”
芝兰盈盈一福,目送梁九功离去,心下皆是忧虑,看来自己因祸得福,接下来的去处无论如何好过浣衣局,银月就……皇上求不得,容若亦再连累不得,该如何是好?一瞬又念及他,自己鸠占鹊巢,日日霸着软榻,倒把主子赶去了东暖阁……御前侍奉最忌透露主子行踪,梁功功分明是有意为之,只是意欲何为呢?绝不会仅仅是让自己心生愧疚吧……
芝兰晃了晃头,既理不清倒不如装糊涂,一眼瞟及笔墨,顿时兴致盎然,款款坐下,平铺宣纸于案几,凝思片刻便提笔挥毫。
东暖阁软榻,玄烨抚头坐起,顺手接过梁九功递上的漱口茶,仰面清了清口,问道:“下午朕可有召见什么人?”
梁九功双手捧过茶杯,低眉顺眼地笑道:“没有,皇上难得能歇上半日。”
浮过一丝轻笑,嘴角微扬,瞅了瞅塌下挽鞋的奴才,玄烨淡淡说道:“传钦天监副监南怀仁。”
梁九功略略住手,仍然低着眸子,轻声提醒道:“皇上,南大人不在京里。”
眉角一蹙,玄烨忆起,月前才急差南怀仁赶赴南方战区赶制红衣铜炮,只为尽快完结围剿三藩的拉锯战,看来半年内不得与南怀仁畅谈天文,顿时兴致索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