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黑衣人上前翻了翻信使的背囊,抽出里头的信笺走近为首的高大男子,男子扯下掩面的黑巾,露出下巴上的络腮胡须,那一双深眸让见者肃立不安。
——“大少爷果然还是没有听得进堡主的话,才拿下梁都,就连夜递回捷报…堡主请看!”
殷坤伸手接过捷报,借着月色粗粗扫过一眼,几下撕做粉碎挥洒开来,低沉道:“崇旭这般的憨直优柔性子,实在难成大器,难成大器!”
“也多亏堡主早已经料到如此,有堡主您在,才可成事。”又有人道。
殷坤捻着胡须斟酌着道:“眼下天时地利,只等崇诀带出穆蓉母子…人若再和,大事必成!”
周国,定国侯府外
“阿蘅姐姐。”碧儿拉了拉岳蘅的衣角怯怯道,“咱们就这么出来,皇上若是知道了…”
“皇上不会阻止我来见穆蓉。”岳蘅一身昔日的黄衫,倾髻里斜斜戴着一支素色发簪,乍一看去与数年前一般的模样,岳蘅抬头看着定国侯府的匾额,低低的叹了声,“走了。”
偌大的定国候府外满是神色严峻的柴家亲卫,几个首领认得岳蘅,惊惶下正要跪地,岳蘅已经抬起手心摇了摇头,“几位将军不用惊惶,本宫…来见故人而已,不过说上几句话,不会让你们为难。”
“娘娘…”为首那人面露难色,“皇上有旨,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定国候府…”
岳蘅大眼轻轻挑起,几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封碧儿叉着腰道:“皇后见故人一面,难不成皇上还会恼娘娘?”
——“娘娘请。”首领一个哆嗦赶忙道。
岳蘅迈进定国候府的门槛,侧身道:“穆蓉这两日怎么样?”
——“娘娘去见了…便知道了。”
院子里,几个嬷嬷听见外头的动静,都是吓得脸色骤白,生怕是拿下全府的军士到了,见两个女子缓缓走近,这才略微松了口气,按着彼此的手心相互宽慰着。
里屋孩童的哭啼声怎么也止不住,岳蘅听那哭声都带了沙哑,可也不见有人去哄,蹙眉冲几个守在屋外责问道:“小少爷都快哭坏了喉咙,怎么也不去瞧瞧,都是怎么做事的!”
几个嬷嬷都是跟着穆蓉从殷家堡来的,见走近的那人竟是岳蘅,一个接一个跪倒在地,不住的磕着头喊道:“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奴婢们也不忍心看小少爷哭成这样,只是…夫人不想见到旁人,都两日了,奴婢们一进去便被轰出来,夫人两日水米未进…跟痴傻了一般…谁也是劝不进去啊!”
岳蘅顿觉凄凉,摇着头轻轻推开屋门,昏昏暗暗的里屋里,穆蓉背对着自己倚在榻上,摇篮里的殷邺城就在手边,可那个哭喊的孩子却没有让她看上一眼。
岳蘅看着穆蓉戚戚的背影,竟不知道该开口说什么。
岳蘅缓缓走近殷邺城,伸出手想抱起他,手指还没来得及触到,穆蓉箭一般闪身抢过城儿,紧紧抱进怀里,愤恨的盯着岳蘅的脸道:“不要碰我的孩子!”
——“大嫂…”
“不要喊我大嫂。”穆蓉愈发用力的抱住城儿,乌青的双眼昭显着这几日难捱的痛苦,凄声道,“你是要来夺走我的儿子,你滚!滚出去!”
封碧儿本还想训斥她几句,可话到嘴边还是不忍说出,走到门边掩上门,杏眼看着榻上这对母子,也是生出些许感伤来。
“没人会夺走你的儿子,没人会伤了你们母子俩。”岳蘅温声道,“我信你并不知情,殷崇诀心思慎密,定是瞒着你和大哥行事的。大嫂也是受了殷崇诀的连累,没有罪过。”
“你错了。”穆蓉冷冷的看着岳蘅道,“殷崇诀告诉过我他的打算,他筹谋离开徽城,我也早已知情,只是我和城儿没有本事离开罢了。岳蘅,你我自小合不来,我无须你怜悯什么。”
穆蓉的傲气一如往昔,就算已经在别人的掌心里生死难测,眉间也不见平常女子的惊恐。岳蘅知道,穆蓉心里是惧怕死亡的,只是,她骨子里对自己的恨意,让她宁愿一死,也不会对自己屈膝示弱。
“大嫂一个女子,城儿还不满一岁,你俩能谋算出什么?”岳蘅仍是低声道,“我来只是想告诉你,皇上不会要了你们母子的性命…”
“可笑!”穆蓉忽的打断道,“他不杀我们,不过是怕世人说他杀人妻儿,是个残害妇孺的暴君!他恨我丈夫和小叔入骨,怎么会不想杀了我和城儿泄愤?他不做,不代表他不想做。岳蘅,我不会记着你的好处,你走吧…我看着你,就觉得厌烦,从第一眼看见你,我就讨厌你,数载过去,这种感觉从来都没有变过。”
——“你!”门边的封碧儿忍不住蹦起身道,“没良心的东西,娘娘好心好意来瞧你,还生怕你们在侯府里被人照顾不周缺了物件,你没个好脸色也就算了,还蹬鼻子上脸凶我家娘娘。就该不管你俩才好!”
穆蓉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也凶上了自己,强忍的坚强骤然崩塌,眼睛一眨滚下大颗的泪水,呜呜的哭出了声。
封碧儿正准备摩拳擦掌再骂上几句,见穆蓉都哭上了,窘退到岳蘅身后慌道:“娘娘…她…”
岳蘅走近抽泣不止的穆蓉,双手抱过城儿,见着他凝结在脸上的泪痕也是心痛,悠悠晃着哄道:“城儿不哭,不哭了…”
穆蓉没有再夺过儿子,无力的靠在了冰冷的床沿上,眼圈红肿着满是绝望。
见城儿渐渐止住了哭啼,岳蘅把他小心的递到了封碧儿手上,轻轻坐在了穆蓉身旁,低声道:“殷崇诀怕是已经到了南边…丢下你们母子,我信绝不会是大哥的意思。”
穆蓉定格着无神的眸子,“崇旭不会扔下我们母子,绝对不会。他心里有我,我知道。”
“殷坤和你爹积攒了数十年的力量,野心勃勃你此时应该有数,殷崇诀跟殷坤性子极像,他们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我并不觉得奇怪。”岳蘅顺着穆蓉的话道,“但大哥的性子你我都知道,大哥绝不会是背信弃义的人,他就算失去一切,也不想失去你们。”
穆蓉黯淡的眸子划过一丝亮色,哀声道:“自小是我缠着他,能嫁给他也是我求了几年的父亲才说成此事…但我从未后悔嫁给崇旭,就算死,我也不会后悔。”
——“不会死的。”岳蘅按住穆蓉僵硬的指尖,“都不会死。”
穆蓉抬起眼看向岳蘅,踌躇不解道:“殷崇诀此举罪不可恕,看看李重元李驸马的后果就知道…你口中所说的不死,怕是生不如死吧。”
岳蘅深吸了口气道:“所幸大哥的人马还没有和皇上见血,大哥事先毫不知情,纵使殷崇诀犯下的罪过不可饶恕,但并不一定会祸及满门,一切…都还有回旋的余地。”
——“余地?”穆蓉苍白的脸上溢出血色,“殷崇诀犯的事意图谋逆之罪,听说皇上已经打算御驾亲征征讨殷家…如此,还有回旋之说?”
“皇上震怒之下是打算领兵除逆,也就是明日的事。”岳蘅道,“可在我看来,此战也许可以一免,刀剑无眼…你也不想自己的丈夫有什么闪失,毕竟…殷崇诀心思如此之深…他会甘愿替大哥做嫁衣裳,自己…无欲无求?”
穆蓉心底一凉,身子不禁阵阵发抖,忽的绷直身子拉住岳蘅的衣角,低颤着道:“我和崇旭什么都不想要,只要平安一生尔尔…岳蘅,你答应我,保我们一家平安!”
岳蘅见穆蓉有些被自己说服,心里也松了些气,安抚道:“大哥定然也是这样想的,只要大哥知道你们母子安好无忧,他定是可以想通的。大哥是皇上亲封的都统,虎符在大哥手上,只要大哥不愿动手,殷坤和殷崇诀也是无可奈何!”
——“要我做什么!?”穆蓉急切道,“明日…耽误不得了!”
岳蘅想了想道:“你和大哥之间有没有什么可以托付的物件?还有彼此交代过什么话?就是…大哥见此物,听此话,就可以确定你们母子安然无恙,而非被人胁迫?”
穆蓉微微愣住,顿了好一会儿也是想不出什么。一旁的封碧儿按耐不住道:“哎呀,真是急人!就是…定情信物,闺房私话…这也没有?”
岳蘅垂眉思索着,想起自己在殷崇旭大婚之前自己让他代为赠予穆蓉的那块金锁…岳蘅正要开口问起穆蓉那块金锁在不住身边,穆蓉眼睛一亮急道,“等等!”
说着,穆蓉摸向自己的发髻,抽出一支白玉簪子来。岳蘅定睛一看,认出是殷崇旭初到云都时,在玉器店给新婚妻子挑选的那支玉簪。
——那块金锁…?岳蘅泛起疑虑,半张的嘴缓缓合上。
“这是崇旭从云都带回来给我的。”穆蓉递给岳蘅道,“他说…他很喜欢这只玉簪,想我也如白玉般温润些…”穆蓉说着,唇角蕴起了丝丝笑意,“怪我自小被家里宠坏了…男人都不喜欢跋扈刁蛮的女人吧。”
见岳蘅没有应自己,穆蓉将玉簪塞进她手里,“崇旭话不多,凡是都是淡淡的模样…我喜欢浓艳华丽的首饰,这簪子哪里是我钟意的模样?可崇旭说,他喜欢…我就日日戴着,希望他每天看到也能欢喜些…崇旭难得有喜欢的东西…”穆蓉絮絮的说着,眼角泛起了莹莹的泪光,忽的有些哽咽。
岳蘅攥紧玉簪,又按了按穆蓉的手,“大嫂放心,我答应你,能保住的,我一定保得住!”
穆蓉看向封碧儿抱着的城儿,抽泣道:“我也不想信你,我虽是真的不喜欢你,可从你来到绥城,也并未做过对不起我的事…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如今我再不情愿,可能信的,也只有你岳蘅。”
岳蘅站起身,抱过城儿看了又看,将这个粉雕玉琢的孩童轻轻的放进摇篮,看着穆蓉道:“大嫂就当是为了城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