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八,谷雨时节。
名动天下的洛阳牡丹已开。满城花海,姹紫嫣红,色彩纷呈,即使走马观花,亦令人目不暇接。
今年的牡丹花会,就设在晚华承露园。
别有玉盘承露冷,无有就起月中看,美人醉语园中烟,晚华不散蝶又阑。昔年晋代豪族石崇为爱妾绿珠所建的金谷园,故址就在这里。
入夜时分,明月初升,灯如画。
一条人工运河,直通洛水,如玉带般绕园而过,岸边两排白玉石柱,柱顶上托有硕大的夜明珠,光芒闪烁,映入水中,灿若星河。河中却满是游船画舫,百叶千帆,桨声笑语,搅碎了天上的星影,也搅碎了水中的珠光,恍若乘船游曳在天河之上,又疑是洛浦潇湘。
园中早已车水马龙,游人如织,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各色牡丹枝柯相接,争奇斗艳,如绿烟红雾,绵延二十余里。放眼望去,环佩流空,艳溢香融,半是鲜花,半是繁星,天地间仿佛被鲜花和繁星充满,酒在星光下闪耀,人在花海里徜徉,简直就分不清究竟是人间,还是天上。
临河的一座碧瓦小亭,陆惊鸿和曲兰衣相对而坐。
陆惊鸿喝了一杯酒,叹一口气,还不住地摇头。
曲兰衣笑道:“你怎么了?难道这酒不好喝?”
陆惊鸿叹道:“我只是想起一个人来,就生气!”
曲兰衣笑道:“能让你喝酒的时候还生气的人,放眼天下,恐怕也只有他一个。”
陆惊鸿又将酒倒满,却半天没有动,眼睛望着河上,喃喃自语道:“佛剑莲花,佛剑莲花,你居然能当着我的面轻轻松松地把剑偷去,又当着我的面潇潇洒洒地逃走,白马寺中遍寻不见,连我自己都忍不住佩服你起来了。”
曲兰衣却摇头笑道:“象他这样天下独一无二的和尚,又怎么会逃?他只是不愿和你这种只会两斤蛮力气的人打架罢了。”
陆惊鸿苦笑道:“说得好,这个和尚的确是智计过人,但你也莫要太得意,他骗的不止是我,而是我们两个。”
曲兰衣悠然道:“他的人不仅聪明得很,也风雅得很,名妓闲僧,泛舟河上,浅斟低吟,调筝弹琴。”
陆惊鸿听得跳了起来,直往河里望去,叫道:“名妓闲僧?你难道看见了那个悠闲的和尚?”
曲兰衣也站了起来,道:“我不仅看见了那个悠闲的和尚,还看见和尚的身旁,坐着洛阳城最有名的歌妓谢倚晴。”
陆惊鸿冷笑道:“我看他不仅风雅得很,只怕也风流得很。”
明月渐高,星光渐淡,运河在夜色中宛如笼上了一层轻纱,如梦如幻。一叶轻舟上,盘膝端坐着一个身穿月白袈裟的和尚,几朵莲花淡染其上,神态之间,说不出的飘逸绝伦,面前的几上,横着一张长长的无弦琴。对面双膝跪地坐着一名明眸皓齿的女子,亚赛香雪,正调筝拨弦,歌喉婉转,一双妙目,始终凝视在佛剑莲花的身上,眉梢眼角,风情万种。
忽听一人在空中笑道:“佛剑莲花,果然好兴致!月夜盗剑,古塔杀人,小河听曲,不亦乐乎?”笑声之中,人已落在轻舟上。
佛剑莲花微微抬起头来,淡淡一笑道:“陆惊鸿,你倒眼尖得很,如何能在千百船千百帆中之中,找到贫僧扁舟一叶?”
陆惊鸿笑道:“不是我,是曲兰衣。”
佛剑莲花叹道:“曲兰衣!曲兰衣!你的确不愧是我的多年知交。”问道:“他为什么不过来喝一杯?”
陆惊鸿道:“他怕喝了酒之后,心肠就硬不起来了。”
佛剑莲花将酒注满,缓缓举起,缓缓饮尽,缓缓道:“且尽眼前欢,人间本无事。酒虽相同,人却不同,陆惊鸿,你我本可以成为好朋友的,你又何苦定要庸人自扰?”
陆惊鸿默然半晌,突然道:“你既已去,为何又要回来?”
佛剑莲花微微一笑道:“洛阳牡丹,名动天下,这牡丹花会,乃是洛阳唯一值得让人留恋的地方,我又岂会错过?”
陆惊鸿眼光一瞟,忽然看见佛剑莲花的袈裟上的一片衣角之上,隐隐露出空心剑的一段剑身,叹道:“但有一件事,你却做错了!”
佛剑莲花抬头仰望,眼光似乎穿透了深遂浩瀚的夜空,缓缓道:“世事如棋,这神秘天地之间的真理往往是变幻莫测的,你又凭什么说谁对谁错?”
陆惊鸿道:“你若将离火玄冰剑归还,我不仅不与你为敌,还很想与你成为好朋友。”
佛剑莲花淡淡道:“你若不说,天下间又有谁会知道这件事?我们仍可以是朋友。”
陆惊鸿长长叹了一口气,知道这个和尚不仅聪明,还且有种聪明得睥睨一切世人的固执,长久的静默,似乎连河上的笙歌笑语也渐渐远去,渐渐不闻。佛剑莲花缓缓站起身,将手中的酒杯掷入河中,河水立即被打碎,河中的一轮明月也似被打碎。佛剑莲花叹道:“看来你我今日一战,终是不可避免的了。”
几上花瓶,伸出几朵粉红桃花,娇如美人笑魇,谢倚晴忽然伸手取了一枝,拈在手中笑道:“你们男人在一起,就知道打打杀杀,若是不小心掉到水里去,岂不成了落汤鸡,大不雅观。依我看,你们不如比一比谁先到那边墙角的桃树下,摘一朵新鲜花儿给我,我就给谁唱一个体己曲儿,这样岂不是更有趣?”
远远的墙角处,游人稀少,灯火阑珊,止有一株桃树独立,枝条半出墙外,显得不胜寂寞。
佛剑莲花看着谢倚晴,忽然微微一笑,他本就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这一笑之间,恍如灵台花开,绽出千层莲瓣,竟有一种说不出的空灵之意。
陆惊鸿怔了怔,道:“你现在还笑得出?”
佛剑莲花道:“贫僧这一笑,是有典故的。”
陆惊鸿道:“哦?”
佛剑莲花道:“世祖五经会元卷上说,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想,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盘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属摩诃迦叶。’是以贫僧方才见倚晴姑娘手拈桃花,便禁不住会心一笑。”
陆惊鸿冷冷道:“笑完之后,架还是要打的。”
佛剑莲花道:“此战之前,贫僧还有一事。”
陆惊鸿道:“什么事?”
佛剑莲花眼神一黯,语调变得颇为伤感沉郁,道:“因为这把离火玄冰剑,任峡无辜惨死,贫僧虽是不逼不得已,但每次想起来都至为愧疚,所以想用这条无弦琴,独自为他抚上一曲,以慰任峡在天之灵。”
陆惊鸿暗中忖了忖,就算佛剑莲花想借故脱身逃走,空心剑仍在船上,倒也不怕,于是点了点头。
佛剑莲花俯身将无弦琴夹在腋下,道声:“多谢!”,身形已如花瓣般轻轻飘起,滑过水面落到岸上,夜色中但见一袭白衣,缓缓走到墙角桃树下。
陆惊鸿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的身影,耳中却听得谢倚晴娇媚可人的声音道:“陆公子,你要找的那把破铜烂铁剑就在这里,还担心他不回来么?不如坐下来喝一杯,听奴家唱个小曲儿。”说罢一双纤纤玉手捧着酒杯递了过来。陆惊鸿转身接过,一饮而尽,再回头时,只见远远的一袭白衣,定定立于桃树之下,微风起处,有如白蝶翻飞,佛剑莲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仿佛在为自己的诸般罪孽忏悔一般,竟似已痴了。
陆惊鸿又等了半晌,却不见他过来,暗叫一声“不好!”,人已急急跃起,越过水面,掠到桃花树下,一看之下,不由得呆了。
佛剑莲花的一袭月白袈裟,淡着莲花,挂在一根树枝上,随风舞动,衣上新写了一幅狂草,字迹飘然轻逸,一如盗剑时留下的诗偈,墨汗淋漓:无弦琴上单于调,折叶寻枝虚半老,拈花特地非玄妙,灵云合破桃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