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班强盗一样的粗人,眼见夏光阴沉着脸走过来,不由得聚成一处,神情警戒起来。这时与夏光同来的府丁们,知道少爷已经动了肝火,也立时神色凝重。
罗有明的房屋本不宽敞,屋里屋外,人满为患。那原先挤不进屋里去的,也不觉间握紧随身刀斧,只待为首的大汉一声吆喝,就行动手动脚。有一个在门外憋得慌了,大声地扯起了破铜锣似的嗓门儿:“向二当家的,那小子太嚣张,咱并肩子上,撵他个远远的让他回家抱娘们去!”
向二当家轻轻地抬一胎手,外面静止下来。然后他目注夏光,说:“年轻人,你别要多管闲事,老子不惹你已经是你的造化,你可别装啥样儿‘英雄护花’,嘿嘿,得称一称自己有多少斤两!”
夏光也回他一记冷笑,向身后的府丁稍打手势,围将上来。两方人马,相差无几,这一动手起来,后果简直不堪设想,罗有明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偏又说不出什么话来,耳听得夏光的声音已显不耐:“你们这般强盗,别目无法纪,我们是京城夏大将军府上的,你看这斤两够重么?”他不好直呼父亲的名讳,但京城也只有一家姓夏的将军府,那班人久走江湖,想必不会不知晓。
向二当家暗里一惊,心下盘算,觉得与官府结仇实是不该,闻言话锋一转,说:“我说是谁呢,原来是北京城里的夏大少爷‘私访’来了!这敢情好,听说这家子的千金璧玉,可是京城附近最出名的美人儿呢。”
罗心只气得猛一跺脚,脸色寒下来,偏又无法说话,转身进入里间去了。
夏光冷冷地道:“这哪里的话,我也是适逢其会,途中避雪,不似某些强盗模样的,泼刺刺地闯进别人家里来。”
向二当家冷哼一声:“强盗?我们可不是!”他微微地冷笑,方形的脸上满是麻子,这一冷笑,更加让人觉得恶心,“我们本质上是一样的,一样地避雪取暖,不是吗?”
罗有明见状,赶忙抢着打圆场:“是的,是的,对极了,大家都是过来避雪取暖的,这个我晓得,怎奈寒舍地方儿小,怠慢了大家,实在是不好意思呢。”
向二当家也不理罗有明,朝夏光抱拳道:“咱们青山依旧,绿水长流。”话完,率众离去了。
原来这一票人物,是云蒙山占山为王的盗匪,今日本是奉了大当家牛大磊之命前来面见罗心的。因罗心的美貌在整个北京城是出了名的,今日见了,向二当家向崖耳目果真一新,回去跟大当家说了。牛大磊是个粗人,年纪轻轻的,因武艺和德望,众所推崇,才坐上了第一把交椅。向崖虽然痴长十几岁,倒也心服口服。当下牛大磊招呼手下人等,细一盘算,决定亲自背上厚礼上门求亲。
而云蒙山附近的黑龙潭边,也聚集一帮绿林人物,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两下里时有冲突。黑龙潭的头儿姓田名鹰,为人阴险狡诈,云蒙山欲攀亲罗家的事,一早就得到密报,于是喑里就作下了计议。
且说夏光眼见向二当家的率众离去,心下也觉得自己有点“那个”了,这是为了什么出头?想起来,不觉有些脸红。罗有明呵呵一笑,说:“今日多亏了夏公子,不然我老汉一家子也不知该如何办呢。”
夏光微微一笑,眼光朝内室的方向一扫,心内黯然,想道:这美人,也真是冷漠得可以!
这时雪下得小了,夏光不好再打扰人家,向罗有明告了声扰,带着府丁们回转夏府去了。
罗心只等人家走的干干净净,才从内室转出身来,朝干爹嘟一嘟嘴,说:“这些人,一个个都是粗胚子,干爹要理他们作什么?”
罗有明眼望女儿,叹口气:“心儿,你是不知道,这些人,咱们穷人家,可一个也惹不起呀。先头那票人物,好像强盗模样,虽然看上去不是很凶,但难保他们不会再找上门来。”
罗心说:“他们找上门来作什么?”
“你呀,”干娘叶氏也走进厅来,“这是因为我们的闺女长得太出色了。”
“谅他们也不敢吧。”罗心蹙着眉头,“这里虽是北京之郊,但毕竟在京城附近,天子脚下,任何人也不敢胆大妄为,再说了——”她想说的是:再说了,如果真遇到那种强迫人家之事,我也只有一死了之,只是连累了干爹干娘——她终于不好说出口,顿住了。
不想两天后,果然有人找上门来,这天罗心刚从溪边洗衣服回来,就见干爹陪着几位长相粗壮的大汉正在说话,其中有一个就是两天前才见面的向二当家。一时间,罗心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向二当家的一见罗心,就朝身边一位年轻汉子说:“大当家的,就是她,这位姑娘。”今日他的话客气多了。那年轻汉子外貌粗犷,彪形身材真可以说是“猿臂峰腰”,好一副威猛相,正是云蒙山的牛大磊大当家。
牛大磊乍一见罗心,也不由得被罗心的美貌怔住了。他占山为王,平日里遇见的美女也不少,几时见过这等姿色的?忙连连点头,说:“罗姑娘,你好,我是个粗人,叫牛大磊,对姑娘你是仰慕的很。”
罗心脸罩寒霜:“我只是一介民女,平平淡淡,有什么值得牛大爷仰慕的,牛大爷这不是在说笑吗?”转首向干爹说道:“干爹,女儿今天有点头晕,需到内室休息休息,您好好招呼了客人吧。”然后向牛大磊说道:“不好意思,小女失陪了。”
罗心刚要走开,眼角瞥见八仙桌子上,平摆着一箱黄金,箱盖已经打开,里面澄黄澄黄的,少说也有一百来两。罗心见了,不为所动,冷笑道:“奇怪了,干爹,咱家是不是成了藏污纳垢的地方了?您看这一堆东西,作什么用的呀,是血呀还是汗呀,还是从刀口上抢过来的?”
向二当家向崖跟同来的人,已经一齐“霍”地站起了身子。
罗有明惊慌失色,使劲朝干女儿递眼色,心里暗暗发急,忙道:“心儿别胡说,干爹自有分寸,还不快进内室陪你娘去!”又向着牛大磊道:“小女天真无知,真是让牛大当家的见笑了。”
牛大磊怔在当场,见罗心负气走开,心里既是落寞尴尬又感觉兴奋。男人大多有个“贱习惯”,面对越难得到的东西,就越想去得到,去实现那种征服感,面对女人尤其如此。今天罗心的一番话,让他觉得此女真是具有个性,心下越发喜爱了。
其实依他平日为人倒也不是很坏,身在绿林中,虽然免不了烧杀抢掠,但也时常劫富济贫,很是受人尊崇。当下忙说:“这不碍事,罗老哥你客气了。”罗有明松口气,“牛大当家的真是个好人,试想我们穷人家的,哪有见了钱财不眼红的道理?小女她一生无求,天性如此,恳请牛大当家的见谅呢。”
“这没什么,俗说:婚姻大事,父母作准。想必罗老哥你是个能决定大事的人了!我牛大磊说话一就是一,你答应了,我娶回你的女儿,这一百两黄金就是你的了,他日又另有重金扶持。”
罗有明虽然一生清贫,为人一向骨气,自不会是卖女求荣那一类人,但又不好得罪对方,愣愣然地不知该说什么话好。
牛大磊叹口气,站起身来,又坐下凳子,“我姓牛的做事一向干脆直接,今天来这里,是怀着万分的诚心的。罗老哥你不妨想想,我们先走了,给你们三天时间,三天后的今天我会等到你的佳音。”说罢,招招手,带领手下们先行离去。
罗有明待大家走远了,才缓过一口气来。但是事情的难点还在后头呢,一家子围作一处,没有一个办法可想,叶氏道:“要么,就报官吧,让官府出面,或许能够震慑一下他们。”
罗有明不同意,瞪眼说:“报官?怎么报?一来人家尚未怎么样咱们,二来咱没权没势,官府会理你?三来,是最重要的一点,人家能够占山为王,手段岂是易与的?这么一个狠角色,你去报官呀?”
叶氏愣住了,遂又自言自语:“如果那个夏光夏公子在,说不定就好办了。”
罗心不由得冷笑:“夏公子?哼,他是什么人?我们的事关他干吗!”
叶氏神色黯然,“乖女儿,娘是担心你啊。”
罗心不再言语,她也知道干爹干娘对自己视如已出,百般疼爱。一家子枯坐了好长一会,仍是没有想出一个好主意。
冬季的天候,日短夜长,天容易黑。入夜后,天际又飘起雪花来。罗心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想:“一家子逃去吧,家在这里,庄稼在这里,这年头还能逃到哪里去?要在这里吧,再过三天,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呢?唉,罢了,料他们也不敢太嚣张,若真的要为难干爹干娘,我就嫁了他吧,只是……我心里怎么觉得这么委屈呢?”
罗心不禁深深为自己的美貌烦心,又想道:“如果不是为着这副容貌,怎么会有这种难办的事发生!唉,我这张脸,以前曾经害得人家失魂落魄撞上墙根,也害得砍柴的樵夫不小心使偏了斧头,毁了他自己的一只脚掌,我这不是在害人吗?”
想着想着,罗心的泪水滚落下来。郭爷爷不知如何了,还有那个李萧儒大侠客也从此没了消息。那么有本事的人都难免一死,我罗心的未来,也不知会是怎么一个场景!
罗心心思愁郁,上眼皮不住地跳动,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实在睡不着,就翻身坐起,忽然看见几个人影从窗边闪过,那么地快捷。罗心心忖:这么晚了,会是什么人?啊,他们是往隔壁干爹干娘的卧房去的!她的心里浮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急忙大喊:“干爹,干娘!”
同一时间,隔壁干爹干娘的卧房传来两声惨叫之声,声音凄厉而惊惧。罗心听着,整个人一下子像是掉进冰窟窿里,整个地连着内心冷透了,窒息了。
凄厉声过后,四周又沉寂下来,死一般地沉寂。罗心压抑着心底的那一股冷,现在,只要周遭再有一点点声响,她说不定就会疯狂。可是,再也没有声音响起,四周剩下的,只是一种天籁,一种只属于冬天的天籁。
走出房间,从房门到干爹的住房,只不过是几十步之遥的距离,这时她觉得好长好长,她想赶快走完这一段路,又好像不想那么快走完,但无论如何,这一段路终于走完了,然后,她看到了这一生中最不想看到的事实。
只见干爹干娘倒卧在床边,从他们的身上,鲜血汩汩地涌流下来。干爹和干娘死了!罗心的脑子窒息了一刻,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天亮了,天真的亮了。罗心缓过一口气,望着干爹干娘的身体发愣。四周已经围满了乡亲,七嘴八舌地议论不休。官府也来了,仵作小心地检查尸体,问罗心问题。罗心整个人都似呆了,泪水早已流干,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拿她的失神的眼光望着养了她十七年的干爹干娘,他们直似比亲生爹娘还亲。
三天后,罗心的神智稍微清醒了些。官府派来了孙庆飞捕头来调查罗有明夫妇的死因,罗心如实说了牛大磊来家提亲的事,孙庆飞仔细想了想,说:“这个牛大磊我听说过,是条汉子,既然说过三天之后再来,中途似无变卦之理。你再想想,会是谁跟你家有仇,或者最近家里有无不对劲的事发生?”罗心摇摇头,她的心快要碎了,只是想:“不是牛大磊会是谁?他们杀了干爹干娘而不杀我,摆明了就是以防爹娘不同意他的要求,而下此毒手!”孙捕头沉吟一会,说:“你节哀顺变吧,目前牛大磊仍是可疑的,只是这一号绿林人物,官府都怕他们三分,实在不好对付。我尽力而为就是。”
仵作验明了尸体,罗心慎重地厚葬了养父母。雪还在下,望着面前的两座新坟,罗心只感觉天地之大,已无自己的容身之地了。干爹干娘去世了,这凶手是谁呢?她怔怔地发着呆,单薄的身子憔悴了许多,连面目表情也像是被凄冷的雪花裹住了,变得更冷,她的心也更冷,只是不停地怨着自己:“如果不是因为我,如果不是因为这张脸,干爹干娘就不会死了,难道,这就是天妒红颜吗?要我从此孤零零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