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国通往禺疆国的官道上,一辆青幄马车在匀速行驶。
西边的天空一轮落日洒下余晖,将马车的影子拉得老长。
北风已经开始吹在这片土地上,远处路边芦苇丛早就枯黄,被风一吹,便折断了脆弱中空的秆管,在风里无助地停了摆动的身姿。
这条路上没有什么人经过,只有这么一辆马车缓缓而行。
赶车的人和一贯的车夫形象有点出入。他戴着一顶斗笠,身披白色披风,手臂上挽着黑纱。
如果不是马车盖是青色而不是白色,会让别人误以为他拉的是灵柩,因为他这身打扮太像奔丧的人了。
然而马车里不是灵柩,而是燃着一个小火炉,火炉边坐着一个女人,她面容素净,眼神安顺。腹部微微隆起,这个人不是别人,而是越清河。
赶车的车夫也不是别人,而是两年前,越清河与晋太子达成交易,亲手释放的囚禁在冷宫中的俘虏——先垂燕国三皇子,燕长吟。
原来那日,就当越清河以为自己没有退路。会被赵家老大绑了卖到青楼里去的时候,一个人出现了。
这个及时出现救下越清河的人就是燕长吟。
燕长吟自从宁如月死后,人虽然自由了,但心一直还被囚禁着。他从晋国离开,一路徒步,漫无目的,四处飘荡,像个孤魂野鬼。不与人来往,逐渐成了一副移动的躯壳。
若不是听到越清河那两声救命,熟悉的声音飘进他的耳朵里,唤醒了昔日的记忆,他也不会出手。
走到这几个人面前,看到那个熟悉的面孔,燕长吟才算将魂魄暂时收拢放进身体里,作出反应——几个动作制住欲绑了越清河的男人们。
赵家老大没想到越清河会有这么好的运气,死到临头还有人来救她。看样子还是认识的。立刻怂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饶。
燕长吟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越清河,越清河也没有料到会在这时遇见燕长吟。一时悲喜交加,不能言语。
脱离了桎梏,越清河紧紧护着肚子离得远远的。看燕长吟询问她的意思,心头一恨,本想让燕长吟杀了他们。可是又想到赵婆婆,那个慈祥和善,收留她还要给她金子的赵婆婆。叹口气:“放了他们吧,我们走。”
燕长吟便收了剑,越清河一刻也不想多待,快步离开,燕长吟跟在她身后,按住了长剑。
两人行至人烟处,镇上,一家酒楼。要了一桌菜。
两人坐定了,这才说话。
先开口的是燕长吟,他看了看越清河身上穿的粗布麻衣,想到刚才打算对她行不轨之事的几个男人,道:“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越清河苦笑,将自己从晋国离开,遇到秦齐追杀的事一一道来。包括她的孩子和中的毒。
燕长吟听完,按向桌上的剑,有马上起身的意思:
“你打算以后怎么办?”
言外之意是,要不要回去抓住那些迫害过她的人。
这时上菜了,小二看着燕长吟手里的剑就有些抖,忙不迭地放下菜离开。
越清河望着桌上一盘散发着热气的烤鸡,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心里一节节一寸寸地凋零。
“我不想再走了,如果这个地方安全,就留在这里吧。我身上没有钱。看在我救过你一次的份上,帮我付两个月的房钱,我会感激你的。”
燕长吟摇摇头,“如果如月还在,她不会让你留在这个地方的。”
越清河眨眨眼,有一瞬
间的心酸。如月,那个温柔的女子。
“是吗?”
燕长吟毫不迟疑地点头。
一时又无话,越清河这才将目光落到他身上。看着他的黑斗笠,还有身上的缟衣,手臂上挽着的黑纱,笑了笑,“你又怎么会变成这样?”
燕长吟眼神淡淡的,“她走了,我自然要为她穿一辈子缟服。”
话说得极为平淡,理所当然。
越清河从这句话里,便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恐怕将永生永世活在宁如月死去的悲痛中了。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你可以一辈子记得她,可以让她活在你的心里。生死也斩不断这之间对彼此的爱了。
越清河不禁想到夜琓,如果自己有一天死了,他也会像燕长吟一样,一辈子缟衣素服怀念自己吗?
不要吧,如果可以,越清河希望他忘记自己,当做她从来没有来过。
走神只是一瞬间,很快越清河回过神,轻声问了一句:“这两年,你是怎么过的?”
“睁开眼睛是一天的开始,闭上眼睛是一天的结束。
等哪天眼睛闭上而不再睁开的时候,就是我和如月再见面的日子了。
这两年,我就是这样过的。所谓的生离死别,其实也不过如此。”
燕长吟慢慢地说。
越清河听着,有些恍惚。
对于某些人来说,时间就是睁开眼睛与闭上眼睛,一天过去了。不断地堆积一天天,然后一生就过去了。没有早晨,也没有夜晚,没有秋冬,也没有春夏。
真简单啊。
这时候,小二又烫了酒送到桌上来。
越清河下意识地伸手去拿,故人重逢,总该喝上一杯。伸出去的手被燕长吟出手按住了。他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眼睛也没有看向越清河,只是说:“你还有孩子。”
越清河像是想起来什么,看了看自己的腹部,那里微微隆起。
已经五个月了,还只是微微隆起,如果是粗心点的人,根本不会想到她怀有身孕。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不好的征兆,不过……
“没有关系,反正他也生不下来。”
越清河轻松地说,眼睛里却飞快地掉下一颗眼泪,吧嗒一声落在桌子上。她自己被这颗眼泪给怔住了,微微惊讶地看着桌上洇湿的一小块。
燕长吟看着酒壶,突然找到了存在的意义。在这么一刻里,他突然就体会到眼前这个女子浓烈的悲伤。这悲伤,从她的眼泪里传递出来。他下意识地按向心口处,那里放着一封短信。
那是如月死前写的,也是那简简单单的一张纸,传递了一个人浓烈的悲伤给他。
那时他无可奈何,而现在,他想要为越清河做点什么。
“我们去禺疆,那里有许多善毒的人,也许可以解你身上的毒。还有两个月,来得及。”
越清河手一松。酒壶便被燕长吟拿开了。
“来得及?”
“来得及。”
越清河低低笑起来,极其苦涩地说,“真的来得及吗。不会又是一场欢喜一场空?”
这一路走来,她经历了太多的悲欢离合。心已经千疮百孔。虽然如今遇到了燕长吟,又一次从水深火热中拉了她一把,可是,前途茫茫,她真的能找到人解她的毒吗?
看出她眼里的心灰意冷,燕长吟又道:“只有还有一丝希望,你就应该抓住。”
越清河深深吸了口气,拭了拭眼角
,放到腹部的手又贴紧了两分。
那里传递出生命的信息。
“是啊,只要还有一丝希望,我就该去试。就算不为我自己,我也该为着我的孩子。”
燕长吟想到了什么,抬头:“你要我飞鸽传书给孩子父亲吗?”
时至今日,他还是不肯叫晋夜琓的名字。
越清河摇头,“不要,不要让他知道。无论何时,都不要让他知道,孩子的存在。除非我亲口告诉他。”
燕长吟点头,伸手提起筷子,夹了块肉放进她碗里,“你多吃一点,有我在,未来的日子不会再让你颠沛流离了,你要照顾好你的孩子。如月要是知道了你有了孩子,她也一定会很高兴。”
说起宁如月,这个肃穆的男人脸上才浮起一点笑意。旋而想到她已不在,那笑意又一点点冷却,慢慢从他脸上褪下。
“好。我们准备行装,休息一日,明日便出发。”
越清河说完,就认真地吃饭。
入冬了,两人在集市上买下冬衣,火炭,炉子等过冬之物,又雇了马车。在客栈里过了一夜。打算第二日出发。
这一夜,越清河睡得从所未有的安稳。
连接两个月,她都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如今,终于可以休息了。
次日,两人出发。正在客栈门口整理行装时,听到客栈里两个伙计在议论着。
“如今这天下真是说变就变,好端端的,赵燕变成了宋国。”
“什么好端端的,我呀,早就猜到这一出了,你就等着看这几个国家的战事吧!”
“哎你说,会不会打到我们这来?”
“不会不会,你也不看看我们这是什么地方,战场都在南边呢。听说那晋国的太子带了兵进到我们国家最南边的前娄关了。前娄关离我们这,少说也隔了十几座城池呀!”
“…………”
他们两个的对话落在越清河听的耳中,手中往马车里递东西的动作不由自主地慢下来。
有个声音在她心里叫起来:他来了!他来秦国了!
他是来秦国找自己的吗?
越清河胡思乱想着,心跳得加快了。手里一空,她抬头,看到燕长吟接过她手里的东西,还是肃穆的脸,淡淡说了一声:“走吧。”
越清河怔了一下,抬腿迈上了马车。
坐到马车里的那一瞬间,越清河想到刚才的心跳,失笑。经历了这么多事,她竟还不能处变不惊么?
像燕长吟,曾是垂燕的三皇子,而如今,短短几年间,国已经被改了号,换了国主。变成了宋。
可是对他而言,这些事,都不能令他动一下眉毛。
不过是身外之物,心外之事。
越清河靠在了马车车厢里。抚摸着肚子。“孩子,你要原谅娘亲,不能在现在将你带到你爹的面前。”
虽然娘亲也很想见他。很想告诉他你的存在。但是娘亲不能。
夜琓,如果你能明白。能明白我如今能做的,只剩下等待,等待奇迹出现,我们一家三口重逢的那天。
越清河闭上双眼,双手合十。
将心里的愿望,遥遥地送向远方。
马车载着越清河,慢慢地驶出镇子,朝着一丝希望的地方而去。
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如果在那之前,能找到解毒的办法,那么她就可以活下去。可以将孩子生下来。
这两个月,请求上天,护她们母子平安。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