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连环
北阪有桑,南隰有杨。有车辚辚,远别我邦。黑发老去,烈士相将。西望关山,念我故乡。
——引子
苍青色的风从山冈上拂过去,草木低伏,叶尖上闪着冷的白露,白露都如霜。他已经等了很长的时间,起初夜沉沉的天幕被撕成一条一条的亮线,亮线越来越宽,眼看天就要大亮了,座下马儿开始不安地踢蹄子打转,口鼻之间升起一团一团的白雾,他终于急了起来,大声喊道:“我就要走了,你真的不肯见我最后一面?”
四下里只有风,风里隐隐传来回音,仿佛有无数的人在陪他同问:“……见我最后一面?……最后一面?……”
良久,回声也渐渐低下去,只剩了松涛轰鸣,不,不是松涛,是马蹄的声音,如骤雨,如惊雷,正由远而近,细听,还夹了沉重的呼吸和兵甲碰撞的声音,是追兵来了……
一咬牙,勒转马头急奔,可是那追兵底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士兵们轰然笑道:“抓到了抓到了!”便有风声急至,一偏头,长箭飞奔而去,钉死在前头的树干上,下面恍惚还吊着个东西,定睛一看,竟然是一个人头,明眸皓齿,婉转轻笑,说:“异人,我等你很久了呢。”
“啊——”惊而坐起,额上已涔涔渗出汗来,枕边女子亦坐起,问:“陛下,又做噩梦了么?”
男子沉着脸坐了半晌,月光朗朗,照见他眉目里深的印记,女子柔声问道:“陛下……是梦到她了么?”男子摇头,披衣起身,在寝殿里走了几步,传令急召文信侯吕不韦。侍卫为难地道:“……不等天亮么?”男子温言道:“不要紧,你去,他必来见我。”
果真去了,片刻便回,文信侯匆匆而来,问:“陛下何事?”
男子低声问道:“齐国那边,可有消息回复?”
“回陛下,有。”
“如何?”
文信侯垂首答道:“回陛下,信使将玉连环上呈齐君王后,伪言:‘齐多智,而解此环否?’君王后遍示群臣,皆不能解,君王后乃引椎椎破之,以谢信使,答曰:‘环得解。’”
男子微微一怔,显然连他也没有料到,得到的竟然是这样一个答案,犹不死心,追问道:“那连环……碎了么?”
“回陛下,碎了。”
文华殿里再一次静下去,天荒地老的静,岁月的呼啸由远而近,又由近及远,月光是那啸声里的银质,将年少时候遗落的青葱年华连缀起来,浩浩汤汤,就如同春水连绵不绝。但是到最后……最后所有的月光,都如那枚玉连环,在千里之外的齐国朝堂之上泠然碎去,只留下极轻极轻的一声响,从临淄一直传到咸阳。
每一片碎片都闪着刀锋一样凛冽的光芒。
男子仰头去,看见浩瀚的星空,明月寂寂,忽然想,在所有的朝臣都退去之后,她有没有一个人留下来,在空荡荡的殿堂里,凝视那些被刀锋割裂的柔情?
文信侯低声道:“陛下……”
男子回神来,涩声道:“她……她不会再见我了。”
文信侯神色一动,方要言语,已经被男子按住:“你帮我……取筝过来吧。”文信侯低应一声:“是,陛下。”
秦筝自古只有九弦,文信侯取来的这把秦筝竟有十弦,红木所制,一弦一柱都如华年。
男子颤抖着双手放到筝上,只听得轰然一声,就仿佛有飞瀑直流而下,有长风掠过层林,有万马奔袭草原,天地作合,风云四起,豪放之中有悲怆,旷远背后是苍凉,陡然一个拔高,就如同怒海之中有异峰突起,愈上愈高,愈高愈险,男子慨然唱道:
“北阪有桑,南山稻粱。高谷如函,大河苍苍。君子去也,我多彷徨。关山家园,与子共襄。萧萧雁宇,诉我衷肠。子兮子兮,道阻且长。雨雪霏霏,知音何伤。死生契阔,赤心煌煌……”
原是秦风战曲,铿锵之中有无限悲哀的意思,就仿佛许多欲说而不能出口的话,欲落而不能夺眶的泪,其中辛酸与萧瑟,又不止于战的悲哀。
那歌声越来越低,筝音也沉下去,沉沉如千尺深潭,波面上只有古丽的波光,又仿佛是苍苍莽莽,莽莽苍苍的三万里黄沙,遮天盖地,渺无人烟,明月寂然铺了一地。
歌声既止,筝声不绝,袅袅,如流水,如轻烟。到天色微明,忽听得一声厉响,声裂金石,定睛看时,筝上十弦尽断,文信侯惊地抬头,年轻的秦王面上惨白,大殿之中死寂。
秦王将十弦筝立于几上,一抽一拍,取出筝板,他轻笑一声,松手,筝板跌碎。拂袖欲走,文信侯拉住他的袖,奏道:“陛下,臣有事相询。”
“说。”
“伐齐之事……当如何?”
秦王回头来,死死盯住他:“丞相自行决定。”
“是,陛下。”文信侯伏地行礼,那脚步渐渐远去了,再听不到声音,这才起身,召人来清扫前庭,忽有内侍禀报:“侯爷,筝板上……有字。”
文信侯一怔,手心里忽然渗出汗来,他惘然想道:是秦昭襄王时候的事了。
秦昭襄王四十三年,十六岁的王孙嬴子楚被送至赵都邯郸为质——那时候他的名字叫嬴异人。
二 愿赌服输
全邯郸都知道,长安君最喜大宴宾客,有歌舞,艳女,天下美食,据说每一个人都能在这里找到他们需要的东西,比如机会,比如财富,所以这里汇聚了无数夸夸其谈的谋士,他们抓住席上任何一个人都能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从六国纵横间诡谲的风云一直说到某国国君私宠小妾有个绝色的弟弟,异人好不容易逮了个机会溜出来,在回廊之下大口喘着气,忽然肩上受了重重一拍,回头去,一个黑衣少年正笑嘻嘻地看住他。
少年长了十分清秀的面容,清秀得近乎妩媚了。只是一开口,那妩媚与清秀都成笑话:“公子真是风度翩翩温文尔雅令人见之忘俗……”
“什么事?”异人打断他。
“呃……兄弟,能借几个子儿翻本吗?”赵国少年的脸皮也许比赵国的城墙还要厚上几分,异人不厚道地想,目光扫过少年莹白的耳垂,耳垂处有穿孔,点红如胭脂。
他的目光十分之锐利,少年很快觉察,满不在乎地笑一声:“我只是穿了骑装而已。”
这才想起,赵国尚武,素着胡服,女子穿骑装也是一种风尚,不由一笑——这少女倒真有雌雄莫辨的气质呢,若为女子,则失之英武,若为男子,又过于柔媚了。
异人“哦”了一声,双手一摊:“可惜,我没有银子可以借你。”
少女颇为失望地耸一耸肩,见异人仍紧紧盯住自己,不由摸一摸面孔,奇道:“莫非我今天胭脂点多了?”异人微微一笑,道:“我在想,你头上的簪子值多少银子?”
“至少……五百两吧,只抵了三百。”少女无限惋惜地叹口气:“已经是别人的东西了,我再不进去,他们该出来追帐了。”
异人心里一动,问:“你们赌什么?”
少女道:“什么都赌——你要不要去试一试手气?”
“不怕我没银子?”异人含笑问道。
“反正都欠这么多了……”少女满不在乎地吹了声呼哨:“说不定你手气好,能赢点什么回来呢。”冬日里天寒,一句话说出来,有茫茫的白雾散开,渐渐就没有了痕迹,但异人总觉得仍有微微的馨香悄悄浮动。
这个少女,有十分明亮的一双眼睛呢。他恍惚地想:如果能把簪子赢回来,她笑的时候是怎样的明艳?
起初只是一场游戏,他不知道她的身份,她亦没有过问他的来处,只是尘世中最为简单的一对男女,在年少的时候相遇,如果那一刻她拍的是别人的肩,又或者他不是贪看她的笑颜,那么之后所有都不会发生。
多年以后嬴子楚站在即将西沉的月下轻声问自己:如果重来一次,如果有机会重来一次,我还会不会跟她走?
灰白色的风蹑手蹑脚地从他背后走过去。
异人跟那少女七转八弯进了赌庄,空阔的大堂上只有稀稀落落几个人,俱衣着华贵,一见少女就笑起来,纷纷地说:“青罗,你可回来了——找到赌本了?”
少女笑嘻嘻地说:“再欠一盘?”
当中穿紫衣的年轻男子便沉了脸,道:“小青儿,我这儿可是不欠帐的。”
“那么……”青罗仍是笑嘻嘻的模样,回头看一眼异人,不确定地说:“押我还是押你?”
异人终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赌,自然是押你。”
原是笑语,不料青罗一口应承,回头问紫衣的男子:“就押我吧,吕少主给我估个价?”
紫衣男子看了看青罗,又转过来看了异人一眼,低声吩咐几句,片刻便有人上来,满盘银晃晃的筹码,哗地一下把整个殿堂都照亮了,青罗两眼放光“呵”了一声:“我倒不知道我值这么多银子。”
紫衣男子笑一笑:“小青儿信不过我的眼力么?”
青罗把头点得像鸡啄米,连异人都替她担心起来:“你就不怕我把你输出去?”
他以为她会说她信他,又或者祈祷他会有好的运气,但是那个少女只泠泠笑一声,就仿佛亮的珍珠落到玉盘子里:“愿赌服输。”一字一字,都如同银铃落地,异人一怔,已经有人送上筹签来:“请公子自选赌具。”
一色一样的数十支签在竹筒之内,像是无数的眼睛幽幽地看住他,异人咬牙,伸手去选了一支,签上黑底白字,小篆如花:秦筝。
赌的竟然是秦筝的演奏。
异人自幼得高人指点,筝艺之高,举世无双,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竟然有这么好的运气。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么好的运气,只是那时候他不知道。
自有人送上秦筝,他手挥目送,满堂惊彩,赢得毫无悬念。紫衣男子含笑说道:“公子妙手,吕某自叹弗如,这所宅子,连宅中诸物一并也抵不得公子的赌注,烦公子稍等,我另取财物过来。”
异人拾起桌面上的簪子,少女顺从地低一低头,让他将簪子插在乌发上,银簪上垂下大颗小颗的珍珠,晶莹剔透,将少女的容色映得光彩夺目。他笑着说:“我只要这支簪子,还请吕少主割爱。”
紫衣男抱拳道:“当不得公子如此称呼,在下姓吕,吕不韦。”
少女笑盈盈看着他:“我还没问你的名字呢。”这时候冬日里微弱的阳光从窗户外面照进来,少女有极明艳的笑颜,如珠如玉,如花如月。
他涩然答道:“嬴异人。”
三 遥望可以当归
嬴是秦国国姓。秦赵世代累战,双方死伤无数,在赵国的土地上,秦人并不受欢迎,何况他还是秦国质子。
他的父亲安国君是太子,安国君有十六个儿子,他行十四,庶出,原本就是最不要紧的人物,因秦与赵渑池之约,被送至赵国为质。次年,秦赵开战,便与咸阳断了联系,赵王虽然没有杀他,但锱铢供给上已经少了很多,质子府十余人,供给却只够三五人之用。
所以长安君的宴席,异人前去不过混一饭之需;
也所以,当青罗第一次走进质子府的时候,看到的是空荡荡的一所大宅子,宅子里用具甚少,冬日里的风从回廊进到堂下,又从堂下穿过窗口,扬长而去,留一个阴沉沉的背影。异人温和地说:“只要停战,就会没事了。”
这时候青罗扬首看他,十九岁的少年长了极温和的眉目,并不像传说中暴虐的秦人。
她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可是思慕一个人的眼睛,思慕一个人的笑容,思慕一个人说话时候微低的声调,都由不得自己。那仿佛是一个诅咒,让她一次一次到这里来,明明不过是邯郸最常见到的落魄王孙,偏偏成了少女梦中最亮的明月,最柔和的风,最绮丽的风景。
异人也逐渐习惯在每日里下午,伴着朝霞起第一道风的时候,有盈盈浅笑的少女上门来,正烟花三月,草长莺飞,去清浅的河边垂钓,又或者到附近的山上踏青,山极陡峭,风极柔和,水碧如天,各色的花缀了满地新绿,正是赵国的浴青节,男女相对而歌,喧哗热闹。
青罗拽衣起舞,翩若惊鸿,一舞毕,四下里轰声四起,喝彩不绝,有年轻男子拥上来,一曲接一曲地献歌,青罗得意非凡,特特到异人面前,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子:“你要不要,上来唱歌给我?”
异人默默然笑,将织了两个时辰的花冠拿出来,郑重地戴在少女头上——他并不是不想上去献歌,但是那时候他还总梦想着,有一日他可以回到咸阳去,可以带青罗回咸阳去,将夫人的凤冠赠予她。
少女欢快地奔至河边,取了大桶的水,迎面泼过来,泼得他全身湿透。
满山满谷都是笑声。
惊蛰鸿雁来,春分玄鸟至,清明上祭祖,谷雨始烹茶。
夏夜里有极明亮的星,传说中天上的每一颗星都对应了苍穹下的一个人,异人和青罗仰头望去,不知道属于他们俩的星,会不会一直牵手。
再后来,起了秋风。秋风里黄的红的叶落满了庭院,天是极碧的青色。异人和青罗相对而坐,玩这时候邯郸最风行的六博戏,青罗有格外出众的天分,无赌不输,异人问:“小青儿,你就真的这么喜欢赌吗?”
少女偏头想一想答道:“是啊。”
“为什么呢?”
“赌的时候我会觉得,原来我拥有那么多的东西。”
异人诧异地扬一扬眉,青罗解释道:“赌的时候我才觉得,原来我拥有那么多的东西……可以失去。”
要失去……才知道拥有过。
异人一时黯然,起身回房,取出平日里用的秦筝来,筝以南山红松所制,音质清越,粗犷如大漠狂沙,幽雅又如高山流水,珍贵非常。
他随手拨了几下,便有秦声大作,他忽尔笑道:“小青儿,你从来没有听过我唱秦风是不是?”
青罗点一点头。
异人于是端坐,凝神拨弦,调转宫声,唱道:
“悲歌可以当泣,遥望可以当归。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初时,声甚高昂,而后渐渐转低,低而无声。
人总要在离开之后才知道思念,在失去之后才知道痛惜。家国千里,一个人在邯郸惨淡度日,如浮萍无根,往前往后只觉得茫茫。
茫茫然惶惑和恐惧。
他不是不知道青罗钟情于他,也不是不爱慕这个娇俏明艳的少女,与她一起,是他生命里最快活的时光,这样的快活,让他生出过一日便少一日的恐惧……他什么都不能给她,承诺,安稳,幸福……什么都给不了她。
一个在敌国作人质的王孙,他连生死都不能自主。青罗尚可以说失去,而他,根本就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异人双手按在筝弦之上,久久不语,屋中极静,寂静里生出无穷的悲哀来,青罗勉强笑道:“异人,这筝甚好。”
异人垂首片刻,忽道:“本来再过几日,屋中物尽,这筝也必然逃不过被卖的下场,不过既然你喜欢,我就将它送给你。”
青罗才要说话,被他制止:“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东西,小青儿,你不要嫌它不好。”
语至尾声,涩然不能成调。
青罗凝视他的眼睛,半晌才道:“好。”抱筝而去。
他给的是他的心,他说得清楚,她听得明白,珍之重之,视若无价。
四 长平之战
客居邯郸已经四年。起初异人希望有朝一日父亲或者祖父会想起自己,接自己回咸阳,后来只希望秦赵停战,他可以不必将府中家什拿去当卖,一件,又一件……就如同他与青罗相守的日子一样,越来越少。
越来越少的时光……越来越空的屋舍,饥寒的亲随,再后来……渐渐就绝了望,因为事情往最坏的方向飞速发展下去:
秦昭襄王四十七年,秦军围赵一月有余,魏信陵君引兵来救,五国联军出击,秦军退,又一年,秦军卷土重来,秦昭襄王亲自督战,决战于长平,秦将白起坑杀赵降军四十万。
消息传来当日,邯郸城中哀声大作,有激愤者想起平安巷里有秦国质子,纷纷道:“杀了他、杀了他!”
一人高呼,便有上百人响应,举起火把向平安巷去。
那是十分平常的一个下午,天色微阴,有小朵透明的云在青朗的天空中微微流动,异人居于室内读书,放下书简的时候想一想,怎么青罗还没有到,想起她笑时如弯月的眼眸,不自觉笑一笑,忽然有下人慌慌张张前来禀报:“公子,有大队人马向这边来了。”
笑容一僵,知这一日终于到来,只静了片刻,问:“还有多远?”
“不过百十步了。”
异人当即召齐了下人,吩咐道:“你们看这宅中尚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自拣了去,能走就走,若我不死,再回来不迟。”
有人呜咽,亦有人坚持留下,但大部分的人都取了财物,磕头离去。
宅子里越发空荡了,只听“哗啦”一声响,大门尽碎,数十乱民大喊着“杀了他!”蜂拥而入,多老弱,然而看他时候的眼神,怨恨如烈火熊熊燃烧,火舌直舔到面上来。
乱民将他团团围住,商议将如何处置他。他泰然坐于当中,只想:原来生与死只隔了这么近的距离,原来他在死之前,见不到她最后一面。
悄悄叹一口气,不是不遗憾的。
正纷乱时候,有兵甲之声渐近,步履整齐,井然有序,眼见得全副武装的士兵鱼贯而入,中出一人,白衣素甲,铿锵道:“奉王命前来保护公子!”
乱民为军队的所慑,气势为之一泄,但人心不服,有人大声喊道:“秦,我死敌也,将军何以为此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闻者无不想起战死的亲人,怆然涕下,场面又乱起来。
忽有一女声清锐:“赵,亦大国也,战败而斩质子,岂不为天下所笑,此其一;我新败,元气大伤,和约初订,若杀质子又引秦军复来,则赵地男儿,尚有余存乎?此其二;国君无令而擅杀人者,按律当斩,抗令者,亦当斩,此其三。有三不可杀,诸位仍将杀质子乎?”
话音落,满殿无声,而悲泣不可止。
而后乱民逐渐退去。
异人抬头,看见少女面上肃然,纤手握剑,举止间杀气充盈,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只是难过,难过到十分。
忽又听得一声长叹,一男声悠悠然道:“小青儿,这下你满意了么?”一华服中年男子缓缓走出来,异人认得,那是赵王幼弟,长安君。
长安君信步走到异人面前,上下看他几眼,道:“王上令李将军前来取公子人头,小青儿……你如何同他交代?”
异人面色一白,却见少女昂头来,一字一顿说道:“我,将和亲齐国。”
轰然,如山之崩。
多少年之后,他已经渐渐记不得他在赵国所受的屈辱,记不得那些缩衣少食的困窘,记不得怎样整夜整夜难眠地思念远方的故乡,他甚至想,也许有一日,他会忘记青罗的名字,忘记怎样与她相遇,忘记曾怎样深深相爱,但是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一日那个少女昂起头来时,那样倔强和决绝的神情,不会忘记那一刻他有多想伸手去抱住她大哭一场。
因他那样无能为力,无能为力到要一个女子的庇护才能够苟活,无能为力到要他爱的女子为之付出终身的代价。
那样深切的痛楚,那样深切的怨念,那样深切的屈辱,秦人的热血在温和到近乎懦弱的秦王孙身体里沸腾起来,烧得他双目灼灼,绝望之中生出的狠意,就仿佛秦地的狼。
秋风过境,在空荡荡的宅子里呼啸而来,呼啸而去。
长日将尽的时候,有人来访,紫衣长裳,一揖到底,他说:“惟有先光耀公子的门楣,才能光耀我吕氏门楣,所以,请公子暂向我吕氏借力。”
日后青史将记下这个人的名字,记下他在这一日说的话,却没有人记得那一日秦国的公子嬴异人是怎样狠狠地说出那四个字:“然君所愿。”
命运开了不大不小的一个玩笑,历史的车轮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在不可思议的地方改变走向,车轮之下,少女的笑靥,少年的决心,和着他们的青春年少,都碾作尘埃。
五 筝如我心,长伴君侧
异人得吕不韦资助,广交宾客,得士人无数,一时名声鹊起,咸阳亦有所闻。吕不韦又使人贿安国君爱妾华阳夫人,说异人种种好处,思乡尤切,因慕华阳夫人出身楚国,异人改名子楚。华阳夫人大悦,劝说安国君立异人为太子,迎异人归国。
这时候已经是秦昭襄王五十年,消息传来已久,但是咸阳方面迟迟没有动静。异人心中甚忧,恰吕不韦摆酒相邀,见他如此,便道:“公子不日将回咸阳,为何愁眉不展?”
“正为不知何时能回咸阳而愁。”
吕不韦道:“公子尚愁,让我等如何自处?”
异人看着这个精明的男子,不说话。
吕不韦笑道:“公子回咸阳之后,如龙归大海,可翱游九天,而我吕不韦再无用武之地,则为公子所弃矣。”
异人低一低眉,问:“公当如何?”
吕不韦双手一拍,便有丽人翩然而出,容色殊丽,吕不韦道:“欲与公子结秦晋之好,公子意下如何?”
秦王孙嬴异人大婚惊动了整个邯郸,连赵王也有礼相赠。贺礼琳琅而置,十弦筝默然湮没其中,问是何人贺礼,答曰:长安君。
自然是长安君——青罗是长安君庶女,长安君在齐国为人质之时与侍婢所生。
成亲那晚有很好的月亮,银色的月华铺得整个宅院都亮如白昼。他在月下弹筝,反反复复,反反复复,想要描摹出她笑时的明艳,想要忘记最后见面时候她肃杀的容颜,但终是不能。
——他与她,王室里最无足轻重的两个人,为别人所操纵的命运,生死都像是一个笑话,如果说之前还幻想自己拥有些什么,可以失去些什么,到兵刃加身的那一个下午,终于都明明白白地知道,这世上的幸福与欢喜,并不是他们可以拥有。
她爱着他,所以替他做这个决定,以一种惨烈的姿势挣扎,义无返顾地押上他的终身与她的终身,和天下豪赌一把。
这个决定成全他嬴氏不世功业,也成全他与她,相忘于江湖。
自此以后,他就真的,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喜欢赌,为什么她要说愿赌服输,因为他与她之间,是早已注定不得善终的结局。
长歌如泣,肝肠寸断。
更深露重,赵姬抱衣而来,他伏身去,有鲜血涌上喉中,张口,血染筝丝。赵姬跪而求道:“公子保重。”
多年之后,同样月光明朗的晚上,他一个人在月下徘徊,这时候他已经回了咸阳,祖父死了,父亲也死了,他南面称王,并魏赵之城,吞三晋之地,海内震慑,天下惶惶。
再没有人能让他那样屈辱那样愤恨那样无能为力,但是他总还是不断梦见她,梦见她对他笑,梦见她说:“公子真是风度翩翩温文尔雅令人见之忘俗……”笑嘻嘻的面容。但更多的时候,是梦见自己在成亲前日托人送信至长安君府上,说要见她最后一面。
她并没有来见他最后一面,但他总恍惚觉得,她是来过的,她一定是来过的,只是……不肯出来见他。
相见争如不见,他并不是不知道——如果她跟他走,他根本就出不了邯郸。
他成亲的第二年,青罗以赵国宗室女的身份远嫁齐王,得齐王宠爱,立为王后,次年生子,立为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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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都知道的,他只是选择视而不见……视而不见多年,到齐王薨的消息传来,他终于忍不住令使者送玉连环至齐,问她能不能解。
相思如连环,连环何解,相思何解。
那样欢喜快活的一段时光,终于都成云烟——他是一国之君,她是别人的妻。
嬴子楚仰面看明月如轮,只觉得眼角干涩,一滴眼泪也无……到底多年过去了,到底他已经不是当初的多情少年,到底,他们都回不到当初。
有侍从来报:“文信侯求见。”
“何事?”
吕不韦伏首答道:“回陛下,明日将朝议伐齐之事,臣愚昧,不敢擅专。”
他总说他愚昧,其实是天底下最精明的人,他明明知道自己终是下不了这个决心,子楚黯然一叹,低声道:“我有生之年,再不必提起伐齐之事。”
“是,陛下。”
“还有事么?”
“回陛下,臣得到一样东西,不敢隐匿,特来呈献给陛下过目。”
秦王子楚接过文信侯递过来的拓本,是极纤秀的四个字:筝如我心。
顷刻之间,泪如泉涌。
尾声
公元前247年5月,嬴子楚暴病身亡,谥号庄襄王,葬时别无他物,只有生时珍爱的十弦秦筝。
消息传到齐国,举国欢庆,都以为秦王既死,新王年幼,则天下大患得解。而这时候齐国的君王后一个人坐在宽大的殿堂之上,苦苦地想:如果,如果有重来一次的机会,那一次,我是不是该跟他走?
附一:文中两首秦风,皆取自长篇小说《大秦帝国》,非原创;
附二:秦庄襄王(前281年-前247年),本名异人,后被华阳夫人认为嗣子,赐名子楚,曾在赵邯郸为质,景况窘迫,遇卫商人吕不韦,被认为奇货可居,得其力归国,孝文王死后继位,在位三年,病死,葬于葚,其子嬴政一统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