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未央

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

倦眼乍低缃帙乱,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

——清?纳兰性德?临江仙

上篇:霍成君

那一日我跪在父亲面前,我说我要他做我的良人。

很多年以后我想起那样一个夜晚,月色淡薄,暮云青青。那一年我十五岁,我不知道我这句话将颠覆一个王朝的繁荣,葬送两帝三后的性命,也将轰轰烈烈的将相门庭从大汉的历史上永远抹去。那一日我只是谦卑地跪在父亲面前,用一种固执的口气请求:父亲,我要他做我的良人。

这时候我一个人坐在冷寂的深宫,铜镜里映出我的面容,黑衣,长发,唇色如纸,形容枯槁,一个终于绝望的侧影。我已经再难拼出二十年前那个清丽脱俗的白衣少女,灼热坚定的眼神,双颊飞霞,应声琅琅,清越如金石。我以为是一个天长地久的诺言,从此长相厮守,执手以老。

然而冥冥皓月冷千山。

父亲的手抖了一下,白璧落地,悄无声息地碎裂开来,他说,君儿,非他不可吗?

我说是,非他不可。

父亲于是长叹,说,好。一字,力透千钧。

我低眉,心里欢喜得像要炸裂开来。要很多年以后回头望,才忽然想起,如果我当时抬头,会不会看到父亲眼中惨淡的血光?

我在那一日见到他,在同一日决定我的终身,和他的命运。

那一日我及笄,把长的黑发盘起来,穿上成年样式的白纱衣,上面有精美的绣花和深色流苏,戴一只玉镯,青青如水。我进宫去见上官。上官是姐姐的女儿,论年纪反比我大,六岁就入宫,前几年封了皇后。她常常召见于我,所以这宫里我原是极熟的,只那一日,许是前世结下的因果,竟然走岔了道,然后遇见他。

那时候太阳刚刚升起来,青衣少年就站在一树火红的木棉下,阳光落在他脸上,剑眉星目浮现一层苍白的金色。他扬眉轻笑,佻脱,飞扬,带一种叫诱惑的危险,让我在忽然之间目眩神迷。

他问我是不是迷路了,我说不是。他眼中露出迷惑的神情:那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呢?这是掖庭啊。

竟然是掖庭么?我自然知道,掖庭是皇室的监狱,居住一些没落王孙国戚。

怎么会来这里呢,是上天的旨意吧,我抬头吸一口气,把手伸给他:你带我出去好吗?

他带我出了宫,然后带我去了市集。市集上人很多,他紧紧攥住我的手,有时候回头看一看,青涩地笑。江湖艺人带着伶俐的猴子在街道上鞠躬作揖,小贩的吆喝此起彼伏,木架子上插满了红彤彤的糖葫芦,有人拉住我说他卖的胭脂能让我美若天仙,他笑起来,反问那人:天仙有我媳妇美么?小贩讪讪,而我红了脸。

他拉我去一个极热闹的地方,门上写了斗鸡坊三个字,我踮脚看去,红了眼的家禽在空地上凶猛地扑打挣扎,散了满地的羽。我惊恐地看住他,他大笑,用手臂护住我,将我与嘈杂的声音和激动的人群隔离开来,他将我带到隔壁的绸缎店,叫我乖乖等他,他一会就出来。我眼见着他挤入人群,无聊地翻看绸缎,对面起锣,我好奇地跟了过去看,不过是耍杂技,既不精彩也不有趣,我失望地回头。才走几步就遇见他,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急切地问我去了哪里。我看见他黑色的瞳仁里焦急的神色,里面小小的我顽皮地笑,明眸皓齿,转瞬生辉,我心里觉得欢欣,面上只装作恼怒:谁叫你把我一个人丢下?

他在忽然之间涨红了脸,黑嗔嗔的眼睛幽深,他用力咬牙,然后转身,一直握紧的左手松开,落下一件闪亮物事。我不知道前一秒还欣喜若狂的他为什么忽然冷淡和决绝,我拣起落在地上的东西,那是一只银钗,质地杂劣,做工粗陋,廉价,带着他的体温。我怔住,然后明白过来,他是去赌钱给我买钗子。身为辅政大将军的女儿,什么贵重珍奇没见过,然而我在那一刻忽然落下泪来。

我拉住他的手说:“你替我簪上好不好?”

他说他叫刘询,字病已。刘是天子的姓氏。

时间过去两年,我没有他的消息,只在日暮黄昏里想着他的面容和眼睛,一笔一划地刻写那五个字:刘询,字病已。

我知道父亲不会食言。只是我霍家的女儿,不能嫁白丁,而父亲会安排好这一切。

始元十三年,昭帝身亡,据说是因为劳累过度。公侯力举昌邑王刘贺为帝,刘贺在位27天,因荒淫被废。

这时候光禄大夫邴吉向父亲递交奏章,声称刘氏王侯虽多,皆无可立,惟武帝长孙之子刘询,乃嫡系血亲,虽生于民间,然龙章凤姿,不因草木而掩光华,可作天子之选。

父亲把奏章拿给我看,再一次问我:你确定是他?

我说是。

父亲说:皇宫里三宫六院,佳丽无数,君儿,我不忍见你受苦。

我低眉,想起那日的阳光,青衣少年立在木棉树下,看见我的那一刻眼中焕发的光彩。我重复说是,非他不可。

父亲不再言语,过得几日召见病已,封阳武侯。同日,父亲捧出帝玺绶带,他转身,君临天下。

天下不可一日无君,后宫亦不可长期无主。病已登基后第一件大事,自然是立后。这时候我在家里亲手缝制嫁衣,细细长长的丝线,五色缤纷。我会在某一针某一线的时候忽然想起他的面容,英气的眉,明亮的眸,倏忽狡黠的笑容。母亲怜宠地看着我说:我家君儿就要做皇后了呢。

那一日父亲下朝,我第一个迎上去,东拉西扯,说今天天气如何好,厨子做了如何美味的点心,千色坊送来最新的绣品如何精致水灵。然而父亲的脸色一径地沉下去,我终于觉察到不对。

父亲抚我的发说:皇上下书,以求故剑。

我惊愕地看着他。父亲解释给我听:病已在民间已有发妻,名作许平君,育有一子——那是去年的事了,许平君才貌平常,身份低贱,父亲自然不将她放在心上,满心打算病已一登基就将选后之事提上议程,放眼天下,自然无人敢与霍大将军的女儿争此殊荣。可是此书一下却叫满朝文武都噤了声:皇上对一贫寒时用的剑尚且如此念念不忘,而况发妻?

我只觉得脑中轰地一声,满目漆黑,金星乱冒,我靠在墙上支持自己站立,可终是没能忍住,我低头,哇地吐血来,腥红:不过两年,两年,你竟然忘了我么?霎那的时光,只觉一天一地都作灰。

我一日一日沉睡,米水不进,几日光景就瘦得不成人形,母亲看着我垂泪,父亲握我的手最后一次问我:“君儿,仍是非他不可么?”

我悲哀地说是,非他不可。

父亲再一次叹气,他说君儿,总有一些事,是我们不能控制的。我冷静地答他:是的父亲,总有一些事我们无法控制,哪怕无上尊荣,权倾天下,父亲,我无法控制我的心。父亲看我一眼,黯然转身。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父亲那一眼神色里的绝望。

母亲用力抱紧我,她哭泣着说君儿你放心,我会让他立你为后。母亲说这话的时候咬牙,破釜沉舟的坚定。

我原以为我会就此死去,但是并没有,在国手的调理下我的身体竟然日日好转,镜中形容虽然憔悴,眉眼却都还仿佛当年。我对自己说我还不能死,我要再见他一面,问他有没有爱过我,为什么这么容易就忘记?

我这么想的时候粉红黛绿的流年从指缝中悄然而去。

本始三年六月十七,皇后许平君难产过世,举国哀悼。

是夜,病已在清宁宫守灵,我换了孝衣前去。清宁宫里并没有其他人,连侍卫宫女都没有,他一个人守在灵前,孤灯只影,孑然。

我的脚步惊醒他,他抬头看见我的面容,失声惊道:“是你?”

“是我。”我凝视他面孔,还是五年前的那张脸,时光并没有让他苍老,反是成熟和内敛——依然是我魂牵梦绕的那个人啊。我伸手去想要抚他的眉,指尖触到他的肌肤,顿住。我悲哀地想:竟然五年了么?

他抓住我的手:君儿,你到底是人还是鬼?为什么我找遍整个长安都找不到你,却在这个时候出现?

“你找过我?”话出口,我忽然明白过来:他找遍整个长安都没有找到我,而许皇后家住掖庭,闺名里也有一个“君”字,于是阴差阳错……我扭头看见牌位上的画像,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也是最后一次,许平君是一个面目清秀的女子,天然温柔的风韵,她一定待他温柔体贴,所以他对她情深义重,不离不弃。

我说:病已,你在成亲之前没有见过她是不是?

“是,我以为是你……平君是个好妻子,我们成亲的时候我一无所有,她愿意跟着我吃苦,君儿,她不是你,可是我找不到你……”

我听见他断断续续地说,用一些简单的句式诉说一段贫贱夫妻的相濡以沫。我以为我会哭泣,然而没有,我一直冷静地听,我想和他说愿意陪他吃苦的不止许平君一个,我霍成君也愿意,是的我愿意,不要这荣华富贵,不要这至高无上,不要这权势无双,我愿意与他褐衣相对,贫贱相守……可是我说不出话来,我们已经失去回头的机会,我错过他,他也错过我。

他说君儿你不要走,我已经失去平君,不能再失去你。

我看着这个君临天下的男子,慢慢地说:“皇上,你还没有问过我的名字?”

他惊讶于我忽然改口称他皇上,却仍是说:“君儿,你也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你的大名?”

我说:“我姓霍,霍成君。”

我看见他忽然灰败的脸。

他站起来,抬手,重重,落在我脸上,他的眼中冒出火来,厉声道:“是你?竟然是……是你么?!”先是愤怒,到后来竟是无限伤心。

是,是我,病已,你的妻子因我而死。

那个晚上没有月光,烛火照在他脸上,冷冷,惨白。

我在转身的瞬间泪流满面。

许平君下葬,追谥恭哀皇后。半年以后我入宫,次年封后。这已经是我和病已无法逃脱的宿命,他一定要娶我,一定要立我为后,因为霍家无双的权势。

而不是因为我霍成君。

成亲那日自然热闹非常,锦绣铺到十里开外,满城轰动。我大早就起来,点唇,描眉,上妆,用了多少胭脂镜中女子脸色仍是太过苍白。侍女给我穿上嫁衣,戴上凤冠,盖上霞帔。嫁衣仍是旧年的那件,紫绣流苏,由我亲手缝制,大红的颜色以喜庆的名义掩盖所有真相,只我一个人知道它染了多少血。

繁缛礼节行了整整一日,我到晚上才再次见到他,只半年不见,他的面容竟然风霜和疲倦。他喝得大醉,脸色苍白得可怕,他掀开喜帕,抚我的面容,然后抱住我落泪,他说君儿,我对不起平君。

我说是,病已,我们罪孽深重,然而我们别无选择。

他的神色更见惨痛,他说终有一日我不得不负你。

我说我愿意的,所有罪孽,请让我一力承担。

这时候月亮就快要下去了,散淡的清辉,我在恍惚中看到及笄那日的自己,隔了千山万水,我再回不到他身边去。而以后漫长的岁月,这个荒凉的皇宫,只得我与他从此相依为命。

我终于成了他的妻,只是迟了整整五年。

太迟。

下篇:刘询

我在午夜醒来,枕畔空空,张美人,李婕妤,刘贵妃,还有王皇后……都不在身边。大片的月光铺在明黄的织锦上,华丽,空落。

王皇后。我轻轻念出这个词,觉得异常的荒谬:皇后姓王,是天下人始料未及的结局,她原本可能姓张,姓李,姓刘,但最终姓了王,沉寂的后宫里名不经传的一名婕妤,颜色平常,膝下无出,外无靠山,内无力援,然而这样一个女子,作了母仪天下的皇后。从此,她将以皇后的尊荣与我刘询并立于史书之中。

没有人逼我。立她为后,是我心甘情愿。我并不爱她,李婕妤比她媚,张美人比她娇,刘贵妃有更高贵的仪态,可是只有她,让我放心地把太子交给她。她是个温柔敦厚的女子,以后我不在的许多年,有她陪着,我的孩子也不会太过孤单。

我知道我会比她更早死去,就像我知道我的孩子会孤老终身。

做皇帝是件孤单的事。我已经逐渐开始明白廿年前我的曾祖父为什么质疑逼死我的曾祖母和祖父,在那时的他看来,这一定是非做不可的事,因为他不只是一个父亲。

就像我,不只是一个丈夫。无论对王皇后还是成君,甚至是多年前与我相濡以沫的妻子,她叫许平君。

这个名字穿过我的记忆,就像风冲过巨大的洞穴般传来悠长的声音,从胸口一直到头颅,袅袅不散,让我感觉灼热和悲哀。我披了衣服起身,张恒跟上来,压低了声道:“皇上——”我摆手让他下去。

我仿佛在月光上行走,穿过关睢宫,清宁宫,转过未央宫,再走几步,便是昭台宫。

月光只映到墙上,再往里走,便是漆黑。昭台宫像座巨大的坟墓,所有流光溢彩的东西,青春美貌,权势荣耀,一入得此处,都节节成灰,摸不到半点影子。

昭台宫是冷宫,曾经住过景帝时候的粟妃,武帝时候的阿娇公主,而今住在里面的,是我的第二任皇后,成君,霍成君。

如果她不姓霍,又或者我不是皇帝,也许我们可以恩爱一生。

如果。

昭台宫没有上锁,也没有士兵把守,我以这样一个姿态告诉成君,如果她想,随时可以离开。可是她没有,我知道她不会,。新婚那个晚上,我听见她对着月亮起誓:所有罪孽,请让我一力承担。她以为我沉醉,其实我没有。

成君的母亲为着她能登上皇后之位,在平君产子的时候下药,平君失血而亡。她流了那么多的血,灿烂如桃花的颜色,面容却苍白如纸,她说:“皇上,你可不可以回答我,你梦中叫的君儿是不是我?”我看着她的眼睛说:“起初不是,后来是。”她于是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永远睡过去。

其实我还是骗了她。

我和成君一样,满身血污,满身罪孽,所以她在对月起誓的时候我以一个帝王的尊贵应诺:如果你入地狱,我与你同在。——这尘世中,这一世,我们已经无法相爱,可是以后生生世世,我一定陪在你身边,许一个天长地久不离不弃。

我日日都去未央宫,人人都以为我们恩爱,我甚至在一贯严厉的霍大将军眼神里看到慈父的影子。

然而事实上成君只能目睹我宠幸不同的女子,广封妃嫔,她寥落地立于窗前,或是长久站在木棉树下,燃烧的花点亮她的眼睛,也映出她面色苍白,我知道她在怀念些什么,也知道我们已经回不到过去。

她不知道的只是,那些貌美如花的女子都与她有那样神似的片段,或者只是一个侧影,或者只是一个微笑,一双眼,一对眉,一个姿态。

本始五年初,有日下朝,我忽然想起来问身边诸人:怎么不见贞妃?贞妃是我宠爱的妃子,她有酷似君儿的眉眼,笑的时候就仿佛我们初识的当年。身边人畏怯不能言,我怒,终于有人跪下答我:“贞妃被皇后召见,已经去未央宫了。”我没敢迟疑,转身去未央宫,可是我赶到的时候,见到的只是一具尸体,冰冷,苍白。

我弯身下去替她合上眼睛,拭去唇边的血,让她的脸看起来不那么狰狞,上一次我见到她的时候还是活色生香的可人儿,只一个转身,她已经再不能笑不能说话。我用一种极端克制的语气问成君:为什么杀她?

成君默然,许久才答我:“你认定是我的错,那我说什么,还重要吗?”

我抬起头,她就站在我的面前,镇定和从容,倔强的眉宇间有浓郁的悲。贞妃死在未央宫,因为她的召见而中毒身亡,难道我还能有别的猜测吗,比如说贞妃是死于意外?我没有多看她一眼,抱起逐渐僵硬的贞妃拂袖而去——成君,你还要我如何待你?平君死了,现在是贞妃,还有下一个吗?

我吩咐下人不许皇后出未央宫,也不许旁人探望。

成君没有分辩,也没有反抗,甚至霍家也并不知晓她的禁足——否则霍大将军受命去巡边的时候态度不会这样从容。

大多数的真相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我在一个月以后知道这个事实。我去东宫看太子,太子的乳母无意中露了口风,说自皇后召见贞妃以后东宫是食物供给果然安全了许多,她也不必再提心吊胆。我怔住:原来贞妃竟然有对东宫图谋不轨吗?我问成君为什么不给我解释,她淡漠地看着我:“皇上肯听我解释吗?”

她说得对,我没有给她解释的机会,平君的死一直是我心上的刺,我不许太子来未央宫,太子的食物要有宫人先行尝过,我害怕再有人步平君的后尘。

“我若当真要害贞妃,我会将她召至未央宫落人口实吗?以我霍家权势,区区一个贞妃的命,要我亲自下手吗?皇上先入为主,我无话可说。”

“宫里人自然都知道皇后失宠于君,可是废后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除非有确凿的罪名,比如说谋害太子……许皇后已死,这皇宫里唯一对我有威胁的无非太子,如果太子有事,我便是有千张嘴也洗不清冤屈,所以贞妃……你不许太子来未央宫,怕他和许皇后一样……他不是我的孩子,却也是你的孩子,我又怎么会害他?”

“……却也是你的孩子,我又怎么会害他?”我在很多年以后想起这句话,君儿,我们有那么多的机会从头开始,可是我们错过,一再错过。

同年九月,秋风乍起,天高气爽,我去西山打猎,旌旗猎猎,千骑平冈。我得了许多的猎物,正在兴高采烈,有信使前来,成君手书:宫中有变。

我连夜赶回京城,城里呈对峙局面,成君的哥哥霍山迎我入京,满目焦急:“皇上总算回来了,太子被昌邑王劫持,生死不明。”

昌邑王?

我原以为是霍氏虚张声势,毕竟现在天下能威胁到君位的,只此一家。我放下心来,着人传书入东宫,要求与昌邑王面谈。

昌邑王是一个面黄肌瘦,双目无神的年轻人,论辈他是我的叔父。我向他行家族大礼,他显然吃了一惊。我侃侃而言:“叔父有什么要求何不当面与病已说,如此,岂非叫天下笑我刘氏无人?”

他紧紧盯住我,用了一柱香的时间,我始终从容淡定,可是我心里知道,太子是平君唯一的血脉,我不能不顾他的安危。

昌邑王的气势弱下去,他说:“我原本是来要回皇位的,可是现在我知道已经不可能,我只有一个要求,放我回封地昌邑。”这只是很小的一个要求,我完全可以答应他,如果他没有说前面半句话的话。我打定主意,面上只是微笑:“叔父太客气了,思乡原是人之常情,叔父回邑病已当以千骑相送。”

他笑道:“那倒不必,怕只怕,皇上许了,霍将军仍是不许。”

我心中恼怒,原来霍氏之名,仍凌驾于我皇权之上么?我侧脸去看成君,她就站在我的身边,面色如霜。她前进半步,答道:“太子尚小,昌邑王莫要惊了太子。若是信得过我霍成君,不妨以我为质。”她重重说了“霍成君”三个字,对方果然露出信服的神色,道:“有皇后保驾,有何虑之有?”

我拉一拉她的衣袖,轻声道:“小心!”

成君没有作声,缓步上前,到只剩三步的时候住了脚步,说道:“我已经在昌邑王的势力范围之内,王叔何不先放了太子以示诚意?”昌邑王应诺,果然放了太子,成君再前进一步,我的心忽然又提起来:再一步,她就会落入昌邑王手中,生死难料。我忽然觉得后悔,不该让她如此冒险。

她仿佛也感受到我的忧虑,回头对我笑了一下,我来不及惊讶,突变就在这时候发生,弓箭如飞蝗齐下。我的额上即时冒出汗来,我想要大声说不要,可是仿佛被扼住喉咙,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我向她冲过去,被侍从死死拉住,他们在说“危险,皇上不能去”,可是我满心满眼转现的只是君儿最后那一个微笑,她是在和我道别,她是想和我说,我欠你一命,现在终于还你,你不要再恨我——可是我还没有机会告诉她,我从来不恨她,因为所有所有,都是我的罪孽!

场面并没有失控,所有人都在有条不紊地执行命令,只我一个人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不敢靠近,我怕看见君儿浴血倒下去,怕看到她如平君一样闭上眼睛永远醒不过来——我原以为作为一个君主我已经再无可怕之事,可是那一刻我看到死神的面孔,恐惧从心里生出来,扎根长叶,片刻就葱茏繁盛,我猝不及防。

有人上来禀报,首罪伏诛,皇后只受了轻伤,无碍。就有人扶成君过来,她的面色微微苍白,精神尚好,我失态地抱住她,说:“君儿你不要离开我!”

她把头靠在我肩上,她说:“如果不是你拉住我说小心,你就真的就看不到我了。”

我听见自己哽咽着说是,我不能忍受再一次生离死别。

昌邑王事件之后我与成君的感情迅速复苏,我想起所有的事,包括我们在长安街头如何如一对平民夫妻嬉笑玩乐,那是我们一生中最快乐和无忧的日子。春天的时候我们在泛舟湖上,我替她剥青色的莲子,在月色玲珑的时候给她画眉,湖水映着月色,许多往事到心头,想起来恍如隔世,成君戏谑昌邑王功不可没。

地节二年春,霍大将军去世。成君哭得几番吐血,我守在她身边,握她的手说:父亲去了,我总还在这里。她靠我肩头睡去,泪盈于睫,但是梦中慢慢露出微笑。

葬礼自然是风光的,追封霍光宣成侯,历数霍氏功绩,配享太庙,永存青史。

那是我和成君最亲近的时光,我在乾清殿夜批奏折,成君抱衣而来,坐在我身边,灯火摇曳,让我常常错觉,我们只是尘世中一对平凡的夫妻,共患难,也共富贵。我想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幸福相守,到天荒地老。

然而命运并不这么安排。

我怅怅叹一口气,推门而入,昭台宫里没有光,成君坐在窗前,黑衣,长发,形容枯槁。她以这样一个姿势度过漫漫长夜,已经整整十二年,从霍氏满门抄斩开始。

我记得那一日整个长安都沉浸在血色里,飞鸟以惊惶的姿势远远逃进天空,满世界的沉默,然后下很大的雨,哗啦哗啦,满城的雨水都是胭脂颜色。我下朝回宫,未央宫里空无一人,凤冠霞帔留在原处,萧瑟,落寞。

她没有问过我为什么,也许她认为我仍是为着平君惩罚霍氏。我没有解释,因为在铺天盖地的血色面前所有解释都多余。我杀了霍氏满门,成君姓霍,我杀的那些人是她的母亲,兄弟,亲人,这是无可回避的事实,而更无从躲避的真相是,我能将霍氏连根拔起,因为我得到一份名单,名单里详细列出霍氏派系所有权臣。这份名单是霍光送给女儿保命之用,成君一直放在胭脂盒里,我知道,她也知道。

我亲手扼杀了上天给我和成君幸福的最后一次机会。

历史会知道我别无选择,我说过我不只是一个丈夫或者一个父亲,霍氏锋芒太露,是一个君主所不能容。

“成君,你仍是不肯回头么?”我站在她身后,温言询问。自她来昭台宫,每晚我都这样问她,每晚。无论我是留宿哪一个妃嫔的后宫,到午夜醒来,就如同梦魇,我无法控制自己一次再次来到这里,我想看一眼她的容颜,听她说一句话,可是看到的永远都只是背影,听到的也永远都只是沉默。

她终于对我绝望。

我把手放在她肩上,消瘦的骨嶙峋地突出来,硌得我手心生痛。昭台宫看不到日光,也看不到月色,从窗口看出去,沉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黑夜,如同我们的宿命。

我在成君身后站了一会儿,在梳妆台上放下胭脂盒。我退出去的时候在门口顿一顿,说:“如果可以从头开始,君儿,我会等你。”

成君的身子一震,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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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合上门,张恒在门外等我,烛火将我的身影拉得孤单地颀长。我忽然觉得一阵晕眩,天旋地转。是时候到了么,我镇定地想,我已经看不清楚面前的景物,可是我听见成君在我耳边喊我的名,她说病已,不要走。

我想告诉她我不会走,我会一直在这里陪她。可是我已经说不出话来。

胭脂盒里放的是入口封喉的毒药,成君,我时日无多,我不想一个人在下面等你几十年,我想要你与我同去,你愿意么?

这时候我忽然看到廿年前的自己,站在熙熙攘攘的长安街头焦急地寻找那个清丽的白衣少女,怀中揣着刚刚赢来的银钗,那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东西,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

她流着泪和我说她喜欢,她从来没有收到过这么珍贵的礼物。

分手的时候她抬头看我的眼睛说:我叫君儿,我一定会嫁给你,你愿意等我吗?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想再和她说一次,我愿意。

史实:

汉宣帝刘询(前91年-前49年),本名刘病已,汉武帝与卫子夫曾孙,废太子刘据的孙子。出生五个月因巫蛊之祸全家被诛,仅以身免,入狱,五岁时候得以出狱,由祖母娘家抚养成人。汉昭帝死后,由光禄大夫邴吉上书,霍光大力支持,刘询登基,时19岁,在位期间吏称其职,民安其业,史称中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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