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水龙吟

似花还似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碎萍。春色三分、两分流水,一分尘土。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离人泪。

——宋?苏轼?《水龙吟》

引子

东都洛阳的繁华总在春天到达顶峰,因为洛阳冠绝天下的牡丹,也因为洛阳冠绝天下的宜园。

当初隋炀帝在洛阳苦心经营三年,征大江以南、五岭以北的奇材异石,嘉木异草,珍禽奇兽,尽数运往东都以筑宜园,园内有海,海上有仙山,高出水面百尺有余,玲珑楼阁五云起,世人皆说,时有仙子,姿容绰约。

宜园建成十年之后,隋炀帝死在江都。

当皇帝决定临幸洛阳,六宫妃嫔没有不想同去一开眼界的,立政殿里人来人往,大多是前来请命的宫妃,那些深居后宫的女子满怀憧憬地说起洛阳,说起宜园,纷纷都问:那海上当真有仙子么?

长孙皇后微笑着,美目转到下首的一名女子身上,那名女子穿了淑妃的装束,极淡极淡的紫,就仿佛轻烟,云鬓高耸,露出洁白的一段颈,在众说纷纭的时候沉默,她眼眸中有无数的光影掠过去,可是仔细看时,什么都没有。长孙皇后笑道:“吉儿,你不想去么?”

杨吉儿低眉道:“皇后叫我去,我就去。”淡如清水,就仿佛从来都没有将洛阳这两个字放在心上。

——当真不在心上么,午夜梦回的时候她轻声问自己,没有回答,月亮像是挂在树梢的一滴泪。

一 初见

仁寿元年,隋文帝驾临幽州,会晤靖边侯罗艺。

很多年以后杨吉儿在起居注上看到了祖父的这次出行,史官并以赞美的文字述说此行对朝廷安定北方边境的莫大意义:幽州是突厥铁骑南下的最后一道屏障,只有幽州能截住那个凶猛剽悍的民族,也只有靖边侯罗艺的燕云十八骑能与突厥狼军一较高下。

起居注上并没有提起随行的初云公主杨吉儿——呵那时候她还不是公主,因为她的父亲还没有登基。

靖边侯罗艺,多年以后杨吉儿想起这个名字,她几乎记不起他长的什么模样,塞外的风沙,常年征战,以卑微的出身杀出一条血路,凛凛的男子,应该有一双炯炯的眼睛,太深,太黑,太亮,亮到教人不敢正视。

一个出身草莽,功成封侯,一个出身王侯,却向往江湖——吉儿几乎要大笑出声,这样一对父子,你永远猜不到他们要的什么。

那一年杨吉儿初次见到罗成,两人都年纪尚小,一般的锦衣华服,一般的粉雕玉琢,身边婢仆成群,万千宠爱。祖父抱着那个眉目俊朗的男孩坐在膝头,戏问:“成儿长大以后,娶吉儿为妻可好?”

小小的罗成笑嘻嘻地瞧着她,说:“好。”

一个金屋藏娇式的开头,然而她并没有陈皇后的运气——都说金屋藏娇是一段帝王的传奇,与阴谋有染,与爱情无关,但是陈阿娇到底做了汉武帝八年的妻,他独一无二的妻,以后的千秋万世她都与他并立于史籍之中——而她,杨吉儿,没有这个运气。

靖边侯罗艺回绝了这门亲事,他说,成儿出生时候得异人算命,活不过十四岁,不敢误了天家娇女。

祖父皱眉:“他当真活不过十四么?”

姑姑小心翼翼地回答说:“异人是这么说的。” 姑姑贵为乐平公主,却只是靖边侯的侧室。靖边侯深爱他的妻,虽然迫于情势不得不娶姑姑,可是一直都只当她是公主,而不是他的女人。姑姑战战兢兢地周旋在父亲与夫君之间,便是小小的吉儿看了,也觉得异常可怜。

她偷偷问那个男孩:“你当真活不过十四?”

男孩子依旧笑嘻嘻地看着她,说:“如果我只能活到十四岁,你是不是以后都不会再来看我?”

她看着他黑嗔嗔的眼珠,那里面仿佛有宿命的影子——十四岁,他只能活到十四岁呢,纵然落地便封公侯,一世的富贵荣华,可是他,只能活到十四岁呢。

她心里忽然异常难过,难过到她贸然对他许诺:“在你死之前,我一定会再来看你一次。”

男孩子眼中放出光来,他敛了笑容,认真地说:“那你要记得啊,我十四岁之前,你一定要记得来看我。”

那时候他们都还小,距离十四岁还有极漫长的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中疼爱她的祖父驾崩了,父亲登基为帝,她得了公主的封号,工女红,学女德,在对镜理妆的时候偶尔想起那个活不过十四岁的北平王府小王爷燕山公罗成,黑得不可思议的眼睛,她曾答应他,在他死之前去看他一次。

这段时间里罗成修文习武,在黄沙大漠中,他富贵骄人,他文武全才,他心比天高,一心想要仗剑江湖,小看天下英雄,他极少想起那个明眸皓齿的小姑娘,那花瓣一样的唇齿。

十年,她落成貌美如花的贵族少女;

十年,他长成轻裘白马的翩翩少年。

二 龙舟

杨吉儿从来没有想过她真的会再见到罗成。她是大隋的公主,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如果没有意外,父亲会替她选一门好的亲事,作为天家的恩赐,娶她的那个男子会受宠若惊,视她如天上星子,不敢有丝毫冒犯。

可惜人永远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就像她的父亲永远不知道最后是谁在砍下他的头颅。

大业十二年,父亲第三次幸游扬州。父亲同她说:“扬州后土庙有一株花叫琼花,花开时候有碗大,随风而堕,幽香如醉,吉儿,你要不要同去看看?”

是扬州不是幽州,她心里一动:屈指算去,罗成已经没多少日子可过,她答应在他死之前要见他一面,可是她这样不得自由的身份,又如何践约?

出宫去……见面的机会总还多上一两分。

从京城一路坐船南下,凤阁龙舟,吉儿托着下巴靠在窗边,隔帘看去,外面是浩浩波光,看不到头,也看不到尾。正是午后,宫女倦怠地靠在一边,侍从的神态也懒了很多。

一丝凉风从鼻尖掠过去,一点轻笑,就仿佛春天里才解冻的泉水,清脆,欢快——谁敢在她面前笑这么放肆?左右看看,并没有人。

是错觉吧,吉儿漫不经心地想,抬头来,一呆:窗外什么时候多了个锦衣的少年,飞扬的眉,飞扬的眼,映着日色,他像是天神的儿子,周身镶了金色的光芒,神采飞扬,就好象全世界都被他踩在脚底,英俊得不得了,骄傲得不得了。

吉儿的手心里渗出汗来:她认得这双眼。她从来没有见过第二双这样的眼睛,漆黑,就仿佛没有月光的晚上,可是那样浓烈和明亮的颜色,让满天的星斗都失了光华。

是罗成。

她想象中脸色苍白,孱弱不堪,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那个家伙竟然神气活现地出现在她的船上。吉儿一阵晕眩,也许是阳光太烈的缘故,她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少年的手按在剑上,喝道:“出来!”说话时分,眉宇间有英气逼人而来。

头顶上极细极细的一声轻笑:“罗公子,你这可是私闯公主寝宫,难道你不怕皇帝发怒,铡了你的九族?”那笑语中七分戏谑,三分威胁,罗成哈哈大笑:“你错啦,皇帝一定会赏我护驾有功,你说呢?”

“那可要看公主怎么说了。”头顶那女声又笑,仿佛有个黑影子一荡,吉儿低头去,看见颈上利刃,利刃下突出青色的血管,淡青,柔软和脆弱。

罗成没有答话,也无须答话,他的眉轻轻挑了一下,长剑就出了鞘。他进一步,那女子就退一步,近在咫尺,吉儿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睛,漆黑,里面有她的影子,那么小,小到仿佛可以躲进人的心里,风吹不到,雨打不到。

“叮”地一声脆响,然后是兵刃落地的声音,血光迸发,身后忽然就空了。

罗成慢慢将长剑回鞘,仍然是笑嘻嘻的颜色,但是手臂上见了红。他向吉儿笑一笑,转了身要走,这时候他听到一个声音在背后喊:“罗成。”

他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天之娇女,她绝色的姿容,她嘴角似笑非笑的神色,她说:“我答应过你,在你死之前一定会见你一面,你——还记得么?”

他微微一怔,说:“我……记得的。”

其实他并不记得,他知道,她也知道。

是靖边侯派儿子带兵前来护驾。

吉儿慢慢听到一些传闻,说起燕山公罗成如何年少英雄,又如何得父亲信任和重用,她微笑着听说这一切,心里的秘密是极小极小的喜悦,一闪一闪。

夕阳将下的时候落日映红了半个江面,天色将暮,月牙儿银辉熠熠,少年过来陪她说笑,说起江湖上的趣闻,说他如何瞒过父亲去济南与兄弟见面,说起如何偷学了义父的功夫,偷偷地去塞外,他说塞外有齐膝的青草,草原唱歌的女孩子骑马狂奔,风吹得头巾落了,散出一头黑油油的长发,冬天的时候满天满地的都是冰雪。

“姑姑不是说,你活不过十四吗?”吉儿仰头问他,他放声大笑:“这等话,要吉儿你才会信。”

——只是一个托词,多少年之后她才知道,活不过十四,只是一个托词,靖边侯不愿意结这门亲,便是英明果断如祖父,也无可奈何。

三 惊变

宫里人都说,自去过扬州之后,初云公主和以前不一样了呢。

有什么不一样呢,吉儿半疑惑半喜悦地看着镜中的女子,她知道自己长得美,但是自龙舟上相逢以后她一日比一日更美,目如秋水,眉似弯月,连母后都说:“这孩子,要怎样的驸马才配得上?”

她悄悄地抿嘴笑,想起多年前祖父与罗成的戏言,这次别后,他会不会求得靖边侯前来提亲呢?如果靖边侯提亲,父亲一定会应允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月月过去……一年过去了。

并没有幽州方面的消息,她渐渐失望,渐渐消瘦和憔悴。父亲让她迁去东都洛阳,说那边气候适宜,也好调养身体,她想一想说,好。

洛阳有牡丹,洛阳有宜园,洛阳九曲深巷,有长安城没有的景致,也许去洛阳,她贪看新鲜,便会把那个少年忘了。她恼怒地想:父亲一定会找一个比他更英俊和骄傲的少年做她的驸马,那时候他总是笑嘻嘻的脸上会不会有怅然若失的神色呢?

只是想想而已,并不是没有见过别的贵族少年,英俊的,风流的,温文尔雅的,父亲问她:可有中意的?她只是摇头,再摇头,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又在固守些什么。

那一年秋,她收拾行装去了东都,同去的是幼弟杨侗。因为满怀了对宜园的向往,所以当马车出长安的时候她并没有回头看一眼,她不知道她这一去便是沧海桑田,再回不到当初。

大业十四年,她的父亲第四次下扬州,再没有回来。

宜园果然冠绝天下,连见惯了父亲豪奢的杨吉儿也眼花缭乱。她喜欢宜园中淼淼的海,海中有岛,岛上树木葱茏,她叫侍从驾了舟到岛上去,月光之下,闭上眼听波浪的声音,就仿佛重回到龙舟上,有那样英俊骄傲的一个少年陪她说话聊天,想尽办法哄她展颜一笑——于是时人竞传,那海上有仙子出没呢。

这时候中原烽烟四起,天下英雄竞为江山折腰,她一无所知。

冬日的一个清晨,晨雾还没有化开,她折了新鲜的绿梅,吩咐侍女插进玉石瓶子里用清水养着,忽然尚书令王世充求见,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公主,皇上驾崩,臣请立新王。”

如晴天霹雳,她没时间震惊,没时间悲哀,消息一个接一个,像是冷静已久的火山忽然爆发,火光乱蹿,映得满天都是触目惊心的艳,那是血的颜色,她父亲的血——父亲为叛将所杀,死在江都,天下已经乱了,山东起兵,太原起兵……立国号,换年号,仿佛有无数的人在称皇称帝,而她所在的洛阳,已经是一座孤城。

尚书令王世充请立的是幼弟杨侗,年不过九岁,他睁着一双大眼睛,天真地说:“阿姐,以后我就是皇帝了吗?”她茫然地点头,王世充立于阶下,捻着灰白的胡须微笑。

吉儿不自觉地颤了一下,搂紧了弟弟。

王世充的权力是什么时候大起来的,她一点都不清楚,也许一开始这就是一个阴谋。不断有人上表升他的官,封侯,封王,甚至请他自立为帝,也不断地有人前来向皇帝提亲,请尚书令迎娶长公主,弟弟问她:“阿姐,你愿意吗?”

她疲倦地摇头:“我便是死了,也不会嫁给他。”

她多希望罗成能再一次从天而降,披着日光,或者戴着月光,他能带她离开,他能护她周全。

但是没有。这个希望像是小小的火光,总在她心里熄了又亮,亮了又灭,她在午夜里惊醒,一眼看去,无论哪个方向都只能是茫茫然的黑。

渐渐就绝了念头,只想着拖一日,再拖一日……最鲜亮的时光这样一日一日拖过去。

四 洛阳

武德四年的春天,王世充废了杨侗,称帝即位,建元开明,国号郑。

时,正值李唐的军队与洛阳对峙,洛阳危若累卵,王世充仍存了万一的侥幸,他对吉儿说:“我既然登基为帝,就当有皇后相配,公主当知道我的意思。”

步步紧逼,她从容道:“终身大事,容吉儿再准备几日。”

——还能怎样准备,不外考虑三尺白绫还是鹤顶红。她惨淡地笑一下,然后听到一个声音,就在她身后,轻轻地喊:“吉儿。”

她以为她在做梦——即便是梦,也很多年没有过这样的美梦了,她不敢动,不敢出声,怕一出声,梦就碎了。

竟然并不是梦,她盼了很多年的那个人,一袭锦衣,沉静地站在她面前,说:“吉儿,你吃苦了。”

她眼中溅出泪花,不敢去擦,也不敢眨眼——也许一眨眼,这个人就会消失掉。

罗成抚她的面容说:“对不起……如果早知道洛阳城里是这样的景况,我应该早日来找你,你父亲死的时候……就应该来找你。”

她说不出话来,只怔怔看住他,这么多年过去,他依然眼睛明亮,神采飞扬,他依然像当初那个少年一样骄傲,但是更成熟和英俊。他说:“吉儿你不要怕,我会带你走。”

她心里堵了无数的话,只是问不出来,她流了那么多的眼泪,像是要将这一生的泪,全都流个干净。

罗成说起别后诸事。大业十二年底天下就已经乱了,天下可以乱,但是幽州不可以乱——“你知道么?”罗成别过脸看一看她,又失笑:“你大概是不清楚的,幽州一乱,突厥狼军长驱直入,中原就保不住了。所以……我只好呆在幽州打仗。”

他不止一次想起那个娇怯怯的美人儿,她笑的时候容颜里一点天真,他一直记挂着她,奈何分身无术。他一面防着突厥,一面默察局势,他必须为幽州,也为自己的家族找一条最好的退路。

父亲不止一次向他提起:“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高材疾足者先得之。”

他冷冷看着他的父亲,说:“我对当皇帝没兴趣。”他并不想要君临天下,他要的逍遥,他要的自在,他要守护他爱的人——那都不是皇帝这个位置可以给他的。

武德初年,罗成与秦王李世民结盟,幽州换过旗号。他自幽州出发,一路破关斩将,与唐军会合在洛阳城外,走马取虎牢关,已经断去夏王窦建德的救援,洛阳孤城一座,破城只在朝夕间。

“我在济南时曾与天下英雄结拜,号四十六友,五哥叫单雄信,你认得这人么?”罗成微笑着问,吉儿也笑:“我认得他,长了个绿大脑袋,又喜欢穿绿袍子,活脱脱一个癞蛤蟆,亏了王世充,还将亲妹子嫁给他。”

罗成道:“王世充要收买单五哥给他卖命而已,我谎称自己失了幽州,前来投奔单五哥……”

“其实是来找我?”吉儿仰起面孔,看见罗成黑得出奇的瞳仁,这是这四年来,头一次看见春光的颜色。她紧紧抓住罗成的袖,微笑中沉沉睡去。

有黑衣女子悄然出现,道:“怪不得你一直记挂着她,确实是绝色。”

罗成偏头看那女子,女子两颊飞起霞红,两下里轰然大笑,女子笑弯了腰去,边咳边说:“我知道我知道……你只当她是亲妹子。”

“谁叫我先碰上你这个不打不相识的醋娘子呢?”

他只当她是亲妹子,但是那个沉睡的美人儿并不知道,她一心一意地认定,他是她终身可托的良人。

五 齐王

皇帝的旨令下来,同去洛阳的,除了长孙皇后,就只有杨淑妃。

吉儿在妃嫔的艳羡声中接了旨。那是长孙皇后的好意,让她旧地重游。但是长孙不知道,她并不想回到那个地方。若说旧地,九州华夏,有哪一寸不是她杨家旧地,败落到今天这种地步,再多看一眼,又有什么益处?何况在那个地方,她度过了最屈辱的年华。

那晚皇帝留宿兰林宫。半夜里吉儿忽然惊醒,四下无人,借着月光,她能看见他年少时候英武的容颜正在慢慢老去。老这个字是不容易察觉的,时间过去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痕迹,只是少年时候清亮的眼睛开始浑浊,少年时候有力的肩臂变得松软,银发霜丝,将旧时的容颜盖过去,然后开始回忆,不断地回忆,生命里最好的时光不再是握在手中的现在和可以企盼的将来,而是那些已经无法挽回的过去……

……忽然,就老了。

如果老去只是岁月的沉淀,她并不觉得悲哀,然而有的人老去,是在一个瞬间,天忽然塌了,地忽然陷了,所有的生路都被堵死,她无路可走,只有……老去。

吉儿坐起来,冰冷冷的夜色,冰冷冷的月光,她可以看到自己的容颜,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她仍然是个美人,再过十年,她也还是一个美人,绝色美人,可是她的心老了……早就老了。

在武德四年就老了。

罗成要带她离开洛阳,但是王世充防得紧,三次两次都没能走得脱,而城外已经传来消息,催罗成尽快归位领兵,军令如山,罗成无奈,只得同她说:“你等我,只三五日功夫,我必破城。”

吉儿依依地看着他,说:“好,我等你。”

多年以后她才知道,所有与幸福有关的东西,都是不能等的。

三日之后唐军开始攻城,斯役异常惨烈,双方都死伤无数。吉儿坐在内殿里,听外面惊心动魄的打杀声,有残肢断臂摔进来,流一地的血,然而她只微笑,平静地微笑——她相信他,他会救她,他会带她走。

一日过去,一夜过去,曙光出现的时候城门开了,有急促的脚步声传进来,吉儿幸福地抬起头,她以为她会见到她爱的那个男子,然而进来的是一名戎装的将军,她认得,他是太原留守李渊的第三子,李元吉。

李元吉对她笑,说:“久闻公主倾国绝色,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紫宸殿里从来没有这么静过,也从来没有这么冷过

次日唐军庆功,吉儿随侍齐王,她的目光扫过满殿的文武大臣,看到罗成提过的秦王,秦王长了极英气的一张脸,在触到她的目光的时候微微一怔。

并没有罗成。

他突然消失,就如同他突然出现,他每一次出现都让她满怀希望,然后每一次的绝决而去,都让她绝望如殇。

六 潼关

齐王对她极好,好到就算她说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替她摘下来。

但是吉儿并不欢喜,她总是面无表情地坐在窗边上,反复地想:我到底是哪里不好,哪里错了,他不肯要我?仿佛是拿极钝的刀割自己的心,因为太钝了,割不出血来,只是痛,痛到无法言说。

齐王取了洛阳的珍奇,一色色一样样拿到她面前来,他总是欢喜地重复地叫她的名字:“吉儿、吉儿”,他养了一只绿毛的鹦鹉,就挂在她的窗前,他不在的时候,鹦鹉就代替他喊她:“吉儿、吉儿”,连语气都一式一样,吉儿抬头看一眼,想要笑,但是笑不出来。

齐王说:“吉儿蹙眉时候最好看。”

——花容月貌,却为谁妍?

忽然有将士来报,说:“潼关有战报,刘黑闼苏定方强攻潼关,罗元帅请求增兵。”

吉儿听得“罗元帅”三个字,眼睛忽然亮起来,她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有多亮,就像是星子一样熠熠发光,齐王吃惊地看着她,说:“吉儿你别担心,只是小小战事,打不到这里来。”

吉儿莞尔,她原本姿容绝美,那一笑之间,就仿佛春花怒放,冰雪消融,齐王只觉得满室都亮了起来,却听她曼声道:“我父皇曾说,波斯的葡萄酒最宜用夜光杯盛着在月色里喝,那时候父皇常与萧皇后、袁美人通宵畅饮,但是从来都不让我沾,齐王能陪吉儿一醉么?”

齐王从没见过她笑,好比凭空得了个大宝贝,哪还能说个“不”字,只一迭声唤道:“快,取夜光杯葡萄酒来。”

月色如练,醇酒如血,佳人如玉……一夜,竟致天明。

有将军隔帘请示,吉儿轻轻巧巧将军令发下去,这时候齐王烂醉于她裙下,她笑,大笑,她这一生,从没有这样畅快地笑过,然而笑声歇后,她摸到面上冰冷的泪。

都过去了。她对自己说:都过去了。

三日后有战报飞来,燕王罗成战死潼关,据说是因援兵未到,城门又紧闭,他被苏定方引至淤泥河中,万箭穿心而死。

万箭穿心……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齐王妃正在陪齐王喝酒,忽然低头去,吐一口鲜红的血:原来万箭穿心是这样的疼痛吗?

后来……她安分守己地做齐王妃,一个极美,但是从来都不笑的女子,齐王一直宠着她,一直一直……到武德九年。

武德九年六月,玄武门兵变,齐王太子兵败身亡,秦王被立为储君,同年,登基为帝。在那个极炎热的日子里,满目都是血光,秦王带她进了宫,以后……以后她叫杨淑妃。

杨淑妃长长叹一口气,皇帝并不是不宠她,只恨她的心那么小,只恨罗成这样的霸道,他占据了,就再没有空间可以让给别人,纵然他死了,尸体都化成灰。

多少年过去,每每想到这个名字,想到那个剑眉星目的少年,她的心就有一种温柔的疼痛,疼痛……如万箭穿心。

七 洛阳

抵达洛阳当日傍晚,长孙皇后召见吉儿,亲手交给她一个锦囊,一块腰牌,她说:“有故人听说你重游旧地,嘱我将这个交给你。”

长孙皇后永远沉静和温柔的面容,像一口古井,所有人都只看到波澜不兴,没有人知道底下藏了多少秘密。她知道些什么,又知道多少,吉儿接过锦囊的那一刻指尖冰凉。

杨家事败之后,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故人——这世上又有谁还会数十年如一日牵挂着一个杨吉儿?她半信半疑展开来看,里面是一个地址,字迹遒劲,但是陌生,她犹豫很久都不能决定是去还是不去。

忽然有侍女通报:“皇上驾到。”

也许是很久没有来过洛阳的缘故,皇帝兴致很高,他喋喋说起当年他在洛阳打的一场硬仗,说:“如果没有燕王相助,朕绝没有可能这么快拿下虎牢,破洛阳也就只是一个神话了。可惜洛阳一战之后就再没有与燕王并肩战过……他死得太早。”他叹一声,有无数的惋惜。

吉儿心里一沉,佯作不知,问道:“洛阳之后,燕王怎么就没有再和皇上并肩战斗了呢?”

皇帝瞧着她,笑一笑:“也巧,洛阳才拿下,就有消息传来,靖边侯罗艺战死。救兵如救火,燕王即刻赶回幽州去,一来奔丧、报仇,二来稳定局势……说来朕还做了一件很对不起他的事。”

奔丧……吉儿脑中轰然,有无数的金星乱冒:他与她,竟是无缘如斯么?——她听见自己漠然问道:“什么事?”

“和你有点关系,”皇帝笑吟吟地说:“燕王走时再三叮嘱朕,要及早赶去宜园将你接出来,将你安置一个妥善的地方,结果城破时候皇宫起火,朕急于去取皇宫里珍贵的典籍资料,等赶宜园的时候……”

等他赶到的时候,她已经是齐王元吉的妃。

皇帝满含歉意地说:“朕平生不肯失信于人,但是对燕王,朕确实负他良多,后来潼关一战,如果督战的是朕而不是三弟,便不是这样一个结果。”

他仍在回忆早年的金戈铁马,而他身边的那个女子,却在忽然之间泪流满面:如果能重来一次,她只要他活着……纵然他不爱她,纵然他失信于她。

吉儿将长孙皇后交与她的锦囊握在手心里,冰凉如针,灼热如火。

次日清晨,吉儿的脚步转过九曲深巷,长的青石路,石与石之间长出郁郁葱葱的青苔,她听见自己的心怦怦直跳,她不知道她要见的是谁,谁在那陌生的字迹背后等她。

故人——她的一生,能有多少故人?又有什么故人请得动长孙皇后为之传信?那个人……他是不是没有死?她隐约想起那个人的名字,只是脚步,一步一步,都似踏在心上。

转一个弯,再转一个,清亮的河,屋舍间有青青翠竹,灼灼桃花,木门虚掩,吉儿素手推去,门开了。

有木犀花在风中坠落的声音。

《旧唐书?李恪传》记载:恪母,隋炀帝女也。

正文_未央正文_天仙子正文_乌夜啼正文_乌夜啼正文_未央正文_天仙子正文_水龙吟正文_金屋藏娇正文_乌夜啼正文_水龙吟正文_解连环正文_未央正文_音尘绝正文_水龙吟正文_凤皇凤皇止阿房正文_未央正文_乌夜啼正文_天仙子正文_未央正文_青玉案正文_金屋藏娇正文_眼儿媚正文_未央正文_青玉案正文_金屋藏娇正文_凤皇凤皇止阿房正文_眼儿媚正文_天仙子正文_眼儿媚正文_天仙子正文_点绛唇正文_点绛唇正文_未央正文_金屋藏娇正文_音尘绝正文_天仙子正文_未央正文_眼儿媚正文_高阳正文_天仙子正文_眼儿媚正文_水龙吟正文_凤皇凤皇止阿房正文_乌夜啼正文_未央正文_音尘绝正文_水龙吟正文_凤皇凤皇止阿房正文_音尘绝正文_点绛唇正文_点绛唇正文_青玉案正文_水龙吟正文_凤皇凤皇止阿房正文_未央正文_水龙吟正文_音尘绝正文_乌夜啼正文_乌夜啼正文_音尘绝正文_金屋藏娇正文_水龙吟正文_未央正文_未央正文_金屋藏娇正文_青玉案正文_点绛唇正文_水龙吟正文_金屋藏娇正文_音尘绝正文_天仙子正文_凤皇凤皇止阿房正文_点绛唇正文_青玉案正文_金屋藏娇正文_点绛唇正文_天仙子正文_未央正文_音尘绝正文_水龙吟正文_眼儿媚正文_解连环正文_金屋藏娇正文_金屋藏娇正文_眼儿媚正文_高阳正文_解连环正文_点绛唇正文_青玉案正文_点绛唇正文_天仙子正文_解连环正文_天仙子
正文_未央正文_天仙子正文_乌夜啼正文_乌夜啼正文_未央正文_天仙子正文_水龙吟正文_金屋藏娇正文_乌夜啼正文_水龙吟正文_解连环正文_未央正文_音尘绝正文_水龙吟正文_凤皇凤皇止阿房正文_未央正文_乌夜啼正文_天仙子正文_未央正文_青玉案正文_金屋藏娇正文_眼儿媚正文_未央正文_青玉案正文_金屋藏娇正文_凤皇凤皇止阿房正文_眼儿媚正文_天仙子正文_眼儿媚正文_天仙子正文_点绛唇正文_点绛唇正文_未央正文_金屋藏娇正文_音尘绝正文_天仙子正文_未央正文_眼儿媚正文_高阳正文_天仙子正文_眼儿媚正文_水龙吟正文_凤皇凤皇止阿房正文_乌夜啼正文_未央正文_音尘绝正文_水龙吟正文_凤皇凤皇止阿房正文_音尘绝正文_点绛唇正文_点绛唇正文_青玉案正文_水龙吟正文_凤皇凤皇止阿房正文_未央正文_水龙吟正文_音尘绝正文_乌夜啼正文_乌夜啼正文_音尘绝正文_金屋藏娇正文_水龙吟正文_未央正文_未央正文_金屋藏娇正文_青玉案正文_点绛唇正文_水龙吟正文_金屋藏娇正文_音尘绝正文_天仙子正文_凤皇凤皇止阿房正文_点绛唇正文_青玉案正文_金屋藏娇正文_点绛唇正文_天仙子正文_未央正文_音尘绝正文_水龙吟正文_眼儿媚正文_解连环正文_金屋藏娇正文_金屋藏娇正文_眼儿媚正文_高阳正文_解连环正文_点绛唇正文_青玉案正文_点绛唇正文_天仙子正文_解连环正文_天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