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里的月评一般集中在周五下午,月评会把同类节目都要过一遍,评委大都是资深编导和台领导。一等奖有两个,我们的节目全票通过。老二说,你们的奖金别分了,捐出来今天晚上犒劳各位领导和评委。我说:“那三妹跟我们转了一整天,也得补偿补偿,要不下回请她,还请得动吗?”
“今天都到她那里吃饭,算是补偿,我给她讲。”老二这样说,我就不好争执了,本来想给三妹弄上四五百块钱,让她高兴高兴的,被老二搅黄了。既然老二说他去解释,就让他解释好了。我最恨领导克扣工资、奖金了。一等奖两千元,四个人可以分五百元。这在2000年初,已经是很可观的酬劳了。大鹏和草儿知道后,也有些失望。草儿说“500块,够我交两个月的房租了,我去找二哥评理。台里请吃饭,凭啥要我们买单?”
大鹏说,“算了算了,说不定在饭桌上,我们可以发现新的商机呢,何须为这点儿小事,与领导闹翻呢。”
“大鹏说得对,老二的话,是代表台里的决定,必定有他的道理,今天这么多获奖的,偏要我们请吃饭,这里头一定有原因。”我说。
台里和部里的领导有十来个,再加上五个编导,一起要坐两桌。我要草儿给三妹打电话订座,晚六点,我们弃车步行,十多个人一字摆开,向三妹的酒楼走去。走到第一个红绿灯路口,看见三妹在对面相迎。我笑她,这个迎客的,跑得真远,竟然跑过了一站车程,可见三妹的经营之道,已经日臻成熟了。
我在老二屁股后头跟着,一声不响,草儿赶上来,告诉我:“三哥没来。”我说:“上厕所去了吧,散会时看他进了卫生间。”我又回头望了望,没有发现大鹏。
进酒楼后,我们要了两个包间,一左一右,中间只隔一堵墙。老二要我和他们坐一起,我说:“不习惯,天生野惯了,怕在酒桌上喝点酒,瞎说话,还给你添堵。”于是就和几个编导、草儿坐在一个包间了。
我和草儿进台时间不长,几个编导尽管都认识,但还不是很熟。坐着聊天言语不多,话也不是很投机。我发现他们不聊业务和节目,尽是股票、期货、投资、房产、硬货币黄金交易之类的话题,不像我们以往见到的文人在一起聊文学、聊女人,或许这就是广州与内地的区别吧。草儿感觉有点闷,在我耳边嘀咕一句:“出去透透气。”也是,小小包间,四五支香烟,火力全开,烟雾缭绕,草儿有些受不了,我就借机出来了。
出来后,站在酒楼的门口透气,心想大鹏这是怎么了,干嘛这时候还不来。如果不来,老二会不会有什么看法。
草儿说:“也不知四哥搞什么鬼,一出门儿就不见人影了。”
我说:“你打个电话问问,问他还来不来。”
草儿打过去,劈头就问:“三哥你还来不?”那边传过来:“我在理发,马上就好。”
“天啦,你今晚有约会吧,还跑去理发?”我也觉得怪怪的,平时这个大鹏算是不修边幅的那种单身狗,一直就是长头发、短袖短裤、外加一个摄像包,这是他的标配,今天怎么想起来去理发了。
屋内,在开始上菜了。只听服务员在报菜名,老二在介绍湘菜的历史、传承等具体菜品的奇闻轶事。我推门进来,依然烟雾弥漫,我折回去把草儿几乎是拖进来的。草儿坐在我左边,右边是牛编导,一般都叫简称,牛编(牛鞭),赣州人,五十多岁,头发中部秃成一片沙漠状,围着脑袋一圈还有稀稀拉拉的几根头发。他问草儿:“水编导对你还不错吧?”草儿把他望了望,说:“我是中间没毛的,他是四周有毛的。一直围着我转圈圈啊!您说对我怎么样?”一句话,把气氛搞活了。牛编导摸着自己的脑袋,问草儿:“你怎么是中间没毛的?”草儿说:“这是比喻,比喻我还是一个黄口小儿,水大哥是毛诗扶。”我忽然想起有人评价《毛诗序》有扶正之说,也有谬误之传。没想到草儿年纪不大,肚子里的墨水还是有的。牛编导不一定搞懂了草儿调侃的意图,只是呵呵呵的傻笑。恰巧,火锅上来了,草儿拿着筷子,假装在火锅里头搜寻什么,我问草儿,“你在火锅里头找啥呀。”草儿说:“我看火锅里头有没有牛鞭(牛编)”,她绷着脸,故作正经。牛编导说:“今天算是碰到厉害角色了,我认输。”其他几个编导嘛,有的盯着草儿上瞄下瞄,有的啧啧称奇,有的也附庸风雅,来几句惯口或者叫做顺口溜的荤段子,草儿见招拆招,有来有回。几杯酒不知不觉下肚了,正热之闹之,大鹏进来了,天啊,我和草儿惊呆了——
这时的大鹏,发形高耸,犹如风卷云朵。一身白衣白裤白皮鞋,真一个白马王子,雄姿英发。我们注意到了,他手捧鲜花,胸口之上的口袋里插着一枝红花。草儿自作多情,说:“三哥是把鲜花送给我的吧?”大鹏说:“你没戏,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卖啥关子,四弟,你是约会去吗”我问。
给大鹏留有空位,他并不落座,站在门口楞在那儿,几个编导也把目光投向了大鹏。
大鹏把鲜花放在包间的沙发上,坐下来的样子很不自然。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脸无辜,又像腼腆的姑娘遮遮掩掩,平时还算外向的大鹏怎么变得让人捉摸不透了。草儿像是欣赏展览一样,硬是站起来从她四哥的身上,习惯性地扫描起来,扯起大鹏白色的裤管,白色金利来Goldlion、西服、领带全是金利来。这一身行头我是第一次开眼,高大、健硕的体魄,配上这一身白色的西装,潇洒中有典雅,典雅中有股男人的俊美。
草儿说:“啧啧,三哥啊三哥,今天准有事。”
“有事?是有事儿。”大鹏重复着草儿的话。
我猜不出大鹏有什么事,如果这突如其来的异动,发生在草儿身上,我会毫不犹豫地猜想,草儿心里有她喜欢的人了。因为,凭我对这两个人的了解,大鹏如果爱上一个人,绝对不会如此招摇,也不会选择一种浪漫的方式去追寻自己的爱人。草儿就不一样了,山东姑娘的烈和海洋之水的柔在她身上兼而有之,爆发时山崩地裂,温柔起来又如绵羊顺从。她如果爱上一个人,绝对不会隐晦自己的心迹,她会选择海一样的咆哮方式,拥抱高山的雄伟。
隔壁的碰杯声此起彼伏,我忽然想起应该过去打打招呼,走走过场。男人嘛,明面上的事还是要做的。这不叫拍马屁,这是酒桌上的礼仪,我们不能摒弃老祖宗的传统,无礼示人。
想到这里,我对几个编导说:“我们把酒杯满上,过去会会领导。”牛编导却说:“别忙啊,应该领导先过来我们再过去。”
我说:“要是领导不过来呢?”“他们肯定要过来”,牛编导的话音刚落,老二就带着领导们鱼贯而入,主管业务的邱台长走到我面前,对我说:“先给你们几个编导敬酒,然后宣布一个重要决定。”老二说:“我们今天喝的是水老师的酒,他们几个的奖金被我们打土豪了。我们台准备把水老师的这期节目送到广东卫视,不过还要精益求精,在后期制作上再认真打磨。水老师姓水,但水平不水,这是有目共睹的,希望你们再接再厉,再创辉煌,干了!”我杯子里的酒,草儿早就给我换成水了,我一仰脖子,故作难咽之状,领导们齐声叫好,几个编导也拍着巴掌,唯独大鹏闷闷的,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说不出口。
领导们走后,我对大鹏说:“按规矩,我们得过去回礼了。”大鹏似乎反应不太积极,有些不情愿地倒了一杯水,跟在我后头,和几个编导去敬领导的酒,这时,碰上三妹了,她满面春风,看见我们端着酒杯,要我们等等,她也去凑个热闹。我们进去后,老二隆重介绍三妹,先说她姐姐是他的同桌,再说与三妹奇遇,最后称三妹为女中豪杰,把三妹捧到天上去了。突然,话锋一转,告诉三妹,“你帮水大哥配了角色,奖金我们今天在你这里吃了,我看工资嘛,就算你赞助了。”三妹嘿嘿一笑:“我是跟他们出去玩,还要啥工资啊。”
“好,三妹痛快,那干杯。”
干杯时,大鹏突然从我背后绕过去,挤到三妹的对面,提出要和三妹喝交杯酒。三妹问大鹏,为什么要喝交杯酒。大鹏说:“你在庐山吻了我。”老二一惊:“真有这事儿。”我和草儿异口同声:“我们亲眼所见。”
三妹一笑:“那是奉旨吻你。”
“谁的旨?”老二问。
“大哥的旨。”三妹答。
“你们搞什么鬼呀,把我越说越弄糊涂了。”老二疑惑地说。
“三姐,你喝不喝?”大鹏催着。
“三妹,你接不接招?”我问。
“我是大鹏的三姐,姐姐和弟弟有啥不敢的?”
在众目睽睽之下,大鹏和三妹穿手互敬,场面顿时沸腾起来了。散场买单后,还剩一千块,大鹏忽然提议去吼两嗓子(卡拉OK),如果不够,他兜底。这家伙,啥时候变得大方了。草儿说:“三哥今天是怎么了,这不是从铁公鸡身上拔毛吗?”老二说:“好啊,今天就奉陪到底,你们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他指着几个领导说:“你们别走啊,有人请客。”三妹的酒楼背后,有一个K厅,名叫“蓝色紫薇”歌舞厅,我和大鹏、草儿去过,大厅有舞池,周围有雅座无数。大厅两边有二十多个包间,这在花城,规模算是小地方。饭后散步,路又不远,于是就决定去了。
记得那是一个周末的晚上,闲来无事,我们第一次走进这个舞厅。大鹏进去转悠了一圈就出来了,他对舞厅的环境似乎有些轻蔑和鄙夷,躲在外面长时间不肯进来。而今天的大鹏一反常态,主动要去他不太喜欢的地方,而且还用郑重的语气告诉我们说:““三姐必须去。”
三妹说:“我头有点晕,能不能不去呀。”
大鹏说:“你一定要去,不然我就不去了。”
僵持了一会儿,我说:“四弟要你去,是尊重你,你就去吧。”大鹏说:“你头晕,要不我搀着你。”
三妹说:“好啊,你背着我最好。”大鹏就蹲下身来要背,这时候,三妹才注意到大鹏今天的打扮和行头,一身白。
她说:“你穿这么干净,弄脏了你的衣服咋办?”
“弄脏了你给我洗呗。”大鹏说。这当口,大鹏忽然好像想起了啥事,迈开大步朝三妹的酒楼冲去。一会儿,大鹏气喘吁吁地捧着一束鲜花出来了。
三妹说:“这么好看的玫瑰,你忘了拿,准备送谁呀?”
大鹏说:“等会儿你就知道了。”大鹏把鲜花交给草儿,说:“小妹,暂时替我保管,需要的时候,我找你拿。”说完,就要背三妹。正在闹腾时,老二打我电话了,说我们慢慢吞吞的,催我们快点走。
“要你背啥呀,我们快走。”三妹推开大鹏,兄妹四人一路说说笑笑地走着。
不一会儿,蓝色紫薇歌舞厅几个霓虹灯字映入眼帘,进得门来,旋转的舞厅,被暗红色的光亮笼罩着、被花香四溢的气味弥漫着,让人感到这里的浪漫、朦胧和舒适。舞池里五光十色的灯光,糅合着轻歌曼舞的乐曲,闪烁着迷幻的诗意之光、变幻着奇特的梦想之色,把翩翩起舞的男男女女们照得时隐时现,若有若无。
我们找了两个围坐的宽大沙发坐下来,老二带着领导们也坐在不远处的阴暗角落里。所有的面孔在迷幻中只有模糊的轮廓,看不清真实的面目,大鹏站起来,到点歌台去了。我们要了茶水和瓜籽儿、点心、水果,在迷幻中企图把自己也忘记得干干净净。草儿小鸟依人般躺在我的怀里,散发出迷人的香气,她如诗般的甜言蜜语浸泡着我的耳朵,我很享受这种非分之想,感觉她就是我的。
一段音乐停了,只听一个浑厚的男中音仿佛从大幕中下来,声音如钟,这种磁性的声波,又仿佛从天边响起:
各位朋友,大家晚上好!我叫李大鹏,黄河边上的汉子。从小到大,我从来不知道爱情是一种什么东西,当我忽然发现有了爱情的时候,我又不知道如何表白。今晚,借这个美丽的地方,有请各位作证,我李大鹏曾经对一个人表白过:我爱她!她是谁,她就是我的三姐,李凰芹!
大鹏一手拿着鲜花,一手拿着话筒,走到三妹的跟前,单膝跪地,然后大声说:“三姐,我要娶你。”
三妹诚惶诚恐,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我把话筒接过来,送到三妹的嘴边,她语无伦次,抽泣声和喘息声交织在一起,一首苏格兰的爱情曲在蓝月亮的柔和灯光中渐起,当三妹接过鲜花,把大鹏扶起时,全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我哭了,草儿也哭了。这就是西北汉子,这就是黄河边上的汉子。
回来的路上,我问大鹏:“你为啥不告诉我们?”
“我就是要这种惊喜的浪漫效果。”
三妹说:“大鹏,你想过没有,我整整比你大四岁,还有一个孩子。”
大鹏说:“想过了,这几天一直在想。内心很矛盾,斗争过,但,我今天的决定是理智的,爱就是爱,如果想得太多了,就会失去爱的追求,失去幸福。”
草儿说:“恭喜三姐,我理解大鹏,他是认真的。”
“我知道他是认真的,但又怕拖累他,伤害他。如果将来拖累他伤害他,那还不如做姐弟呢,姐弟的感情是长久的,夫妻的感情就不一定长久了,就像一缸酒,酒盖子一揭开,开始还有股子酒香味儿,盖子不盖上,香味就散发了。”
“三妹真是活出哲学来了!”老二不知啥时候来到背后偷听我们说话,他说:“三妹,不要求长长久久,爱情不可能永久无敌,但我相信,现在甚至很长一段时间,大鹏都会爱你,你还顾及什么呢?”
“三妹,你也为大鹏考虑考虑。”我说。
“你们给我时间,我会认真考虑的。”
马路上,人匆匆地来去。车流和人流,如流动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