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用心

一大早,郦逊之接到江留醉的拜帖,约他至城中醉仙楼一聚。他记得江留醉说要多住几日再来,正兀自想念,见了这帖子不由大喜。昨晚自皇宫回来后,郦伊杰早早歇了,对他在宫中有何遭遇并无兴趣。郦逊之闷了一晚,早想找人一诉衷肠。

听郦云说,家里来了一个奇特的花匠,能在一棵树上种出七色的花,郦伊杰整日价待在花房不理会旁事。郦逊之想,大概父王是经书看倦了,又找到一种打发辰光的法子。如今忙着学种花,以后呢?好在他做了廉察之事,父王上朝就会知道,但是少阳公主的事如何开口?郦逊之存了勉强之念,乐得拖上一阵再说。

离醉仙楼尚有数条街,清早行人少,他远远看到江留醉在前方走,便放下心事,想疾步赶上。刚一动念,忽觉江留醉身后有一人不对劲,跟踪的那人是个矮子,步子小,跑起来更觉显眼。

郦逊之想起江留醉说过一路的遭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浮起微笑,提步跟在那人后面。跟了一会儿,郦逊之渐感惊异,那矮子的轻功出乎他的料想,跑得看似笨拙,细看却再轻巧不过。江留醉头也不回地走着,不知有没有发觉。

郦逊之追得紧了,眼见那矮子就在伸手可及之处,便朗声叫道:“这位兄弟停一停。”那矮子闻言停下,他身材短小,人又极瘦,要不是一脸麻皮,很容易错认为小孩。他压着声音道:“什么事?”郦逊之上下打量他,忽然一声冷笑:“原来阁下是位易容高手,失敬失敬。”退了一步,暗中戒备。

那矮子闻言,恶声道:“好毒的眼睛!”右手一扬,袖中飞出一股白烟。这烟白得异常,郦逊之不敢怠慢,连忙闭息闪过。那矮子却在瞬间遁开不见。郦逊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深感这矮子的轻功骇人。

呼出口气,他从记忆中搜寻这么一位善轻功、精易容的矮子,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人的名字。“该死,我怎么忘了,他并不是矮子!”他喃喃自语,再抬眼看江留醉,已转过了这条街。

等赶到醉仙楼,楼里刚开张,几乎没有客人。郦逊之连忙上了楼,看到江留醉倚窗笑望,方放了心,道:“你知道后面有人跟踪么?”江留醉似笑非笑:“他可能气力不济,被我甩了。”郦逊之一笑,扬手叫伙计上早点。

江留醉急着想把遇到的事说给他听,问道:“昨日你的事后来怎么说?”

“发生了很多事,一时半会儿还说不完。”

“那好呀,正好边吃边聊,”江留醉喝了几口茶,“我也有奇怪的遭遇要说给你听。”

两人此时十分繁忙,又要吃早点,又要说各自的经历,更要不时评述对方所遇之事。等两人都说完了昨天的事,郦逊之皱着眉,用右手食指轻敲桌面思索:“她真的很像蓝飒儿?”他指的是若筠。

“是的。不过,她应该不是。即使是,她也失去记忆,忘了前事了。”

“你太容易相信人。你可知道今天跟在你身后的人是谁?”

“我不认识。”他探询地望着郦逊之。

郦逊之十分有把握:“是杀手小童。”

“什么?”江留醉差点跳起来。

“我原以为他是个矮子,于是我就拼命想,有哪个矮子轻功这么好,又精于易容?”

“他易了容?”

“不错。我想了好半天,武林中并没有这样的矮子。后来突然想到小童,他本就个子小,六大杀手里他和牡丹、芙蓉,都是精于易容之辈。”

“芙蓉精于易容,何必以本来面目出现在十分楼?我认识她,也许有其他人也认识她,这样做不是太冒险?我觉得不该是芙蓉。”

“你认识她?你不是已经说那不是她了?再说,你就能肯定你以前见到的她,是她的本来面目?”

江留醉哑然:“我是容易轻信,但你也不能排除别的可能。唉,你的心思的确比我缜密。”

“不如说是多疑。”郦逊之忽然想起龙佑帝,其实他和皇上是一样的人,“想太多不是好事。”他举起手中的茶,一饮而尽,突然脸色大变,低声道:“不好,茶里有毒,你有没有事?”

江留醉连忙暗中调息,一运气,险些滑到桌下去。“好厉害的毒药!”他做出一个微笑,双手牢牢地按在桌上,看上去若无其事。郦逊之伸手去探他的脉象,说道:“我从小练金龙护体的功夫,一般的毒药入身只是稍有感觉,不晓得这是中了什么毒。”

“我是四兄弟里最懒的一个,所学最少,不懂这个,只是肚子很痛。”

郦逊之没来得及说话,有一双手温柔地拂过他背部大穴,代他说道:“他怎会没事?你们是好朋友,当然有难同当。”语音悠闲而又轻慢。

一个打扮清秀的少年轻巧地跳上另一张椅子,蹲在上面,好整以暇地向两人行礼。“郦世子、江公子,片刻不见,别来无恙?”他忽闪着一双眼,聪慧中透着狡黠,正是小童。

郦逊之试着调息,对方劲力透骨,一时无法解开穴道,不由冷笑:“好功夫!”对方偷袭得手,他心中甚是不痛快。

“哪里,哪里。若不是世子关注朋友的伤情,无论如何不会让我一个小孩子得手。”

“哼!”郦逊之不屑地转过头,本不想理他,还是忍不住,“有本事,就光明正大地和我斗!”

“哦,原来世子如此介意!小童这厢赔不是──”他笑眯眯地拱手,“我听说世子来头很大,光明正大地斗我是绝不干的。谁要我比世子小了许多,真刀真枪动手,别人会说世子欺负小孩子,岂不是坏了名声?再说,世子昨日向我一个小孩子放暗器,也颇不光明正大,我不过是效仿世子,何必律人甚严,待己甚宽?”

郦逊之被他一番抢白,弄得无话可说,输了就是输了,怎么竟输不起?想到这里,他的心静下来。小童托着腮,一脸清纯天真,望向江留醉道:“江公子,听说你住在柳家庄?”

江留醉无法运功忍痛,腹中翻江倒海,却不得不神态自若地笑道:“是啊,武林十三世家,阁下也想去住住?”小童道:“那种闷得要死的武林豪门之家,何必去住?江公子应该有更好的去处。”

江留醉听不出他用意为何,皱了皱眉。小童见他发呆,叹气道:“你是好人,我这回出手并无恶意,只是让你一日内无法运功,明天就会没事。你不再觉得疼了吧?”他似乎专为江留醉而来,对他格外关注。

江留醉问:“你到底是何用心?”郦逊之冷冷地道:“你会为你所做的付出代价。”

小童歪着头道:“是么?我等着瞧。以两位的智力,也许终会明白我的用意。时辰不早,我要走了。”跳下椅子,朝郦逊之道:“按你的功力,我再不走就得挨打。不过,你嘴上功夫,我真是不大佩服。两位坐好,不必送了,告辞!”大摇大摆晃出楼去。

郦逊之见他远走,放下心来,对江留醉摇头叹道:“这家伙真是鬼灵精,把我们困住了,人又扬长而去,到底为了什么?”江留醉瞧了瞧四周:“兴许他在为别人打前锋,正主儿还没来。”

楼下传来一些人声,客人陆续地来了,楼上却依然没什么人。

小童的同党并未立即出现,反而造成一种紧张的压力。江留醉和郦逊之动弹不得,却并不担心将来会发生什么事,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突然均哈哈大笑起来。

江留醉半天才止住了笑,看着郦逊之摇头道:“这次我定要吸取教训,以后凡事小心,有空就学学医术、毒药什么的,不能动辄受制于人。”

“学了又如何?我不是照样束手就擒?再说,你是事后诸葛亮说得好听,真有空,你一定懒得去学。”

“咦,”江留醉笑道,“我果然是懒得去学。不过,没想到你枉有那么多厉害的师父,应变也……”他故意忍了不说。

“我明明是因为你才大意。”

江留醉摇头,“这种事没借口好讲。若非小童莫名其妙不对我们下重手,落到别人手上,我可要因你的大意去喝西北风。”他相信了小童的话,认为他的毒不碍事。

“既然没得借口,我看你只好自认倒霉,谁让你遇见我?和你一般的粗心。”

江留醉见郦逊之对他的“数落”毫不在意,心下更喜欢郦逊之的坦荡,笑道:“看来我们是臭味相投,大哥别说二哥。”

“嗳,等等,谁是大哥,谁是小弟,得说明白。”

和郦逊之说笑几句,江留醉的心情好了许多。这时有个老婆婆踱到两人身边,向两人伸手讨食,她一身打扮还算干净,但双眼无神,驼背哈腰。郦逊之一眼看出她是易容,却不知是否应该说出来,迟疑了一下。

那老婆婆道:“好心的少爷,给点东西吃吧。”江留醉忘了刚刚说过“凡事小心”,神色间仍是没脑子的模样,急切摇头道:“老婆婆,这里的东西有毒,不能吃。”

“少爷自己不喜欢吃,怎能说东西有毒?”老婆婆缓缓递出手,伸向桌上的点心,“既然少爷不喜欢,就赏了老婆子吧。”郦逊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手,干瘦苍老,血脉暴起,改扮得十分巧妙。她把点心放在口中,有滋有味地吃着,浑不知灾难已近。

“老婆婆,千万别多吃,肚子会疼!哎呀,你别再吃了,我袋里有银两,你拿去买其他点心吃,这桌上的东西真不能吃!”

郦逊之突然插嘴道:“别说了,她心里明白得很。”

江留醉奇怪地看了老婆婆一眼,她停下来端起两人的茶喝个精光。两人面面相觑,见她自顾自替两人斟满茶,笑嘻嘻地道:“两位少爷真是好心肠,给老婆子饭吃,还请老婆子喝茶。我没什么表示,就敬两位一杯吧。”递了一杯茶到江留醉面前。

江留醉想反正已中毒了,不在乎多一杯,低下头一口饮尽。老婆婆把杯递给郦逊之,笑容可掬地道:“喝下这杯茶就没事。”郦逊之的穴道马上即解,自不想多事,道:“我不渴。”老婆婆摇头,放下杯朝楼梯走去。

两人看着她的背影兀自发呆。没多久,郦逊之手脚舒展,他伸了个懒腰,对江留醉道:“你怎么样?”江留醉道:“你猜……”郦逊之稍一动念:“毒解了?”江留醉道:“奇怪,她竟是帮我们的。”郦逊之惋惜道:“如此朋友,不认识是否太可惜?”

江留醉忽道:“她会不会是花非花?”说完暗地里一红脸,他心里想的话,不知觉地说了出来。他不是藏不住心事的人,但对那人仿佛有种奇异的感觉,遇上难事自然地想到了她。

“是她?”郦逊之留意到江留醉轻微的失态,心中一动,笑了起来,“不管是不是,我们追!”两人互看一眼,心意相通,一齐从窗口掠了出去。

两人一南一北,朝相反方向追去。

江留醉瞬间穿过三条巷子,此时的京城如刚苏醒的婴儿开始吵闹,街巷中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一时间,眼前无数男女穿越而过,哪里找得到那老婆婆的踪迹?他找了一会儿,没了信心。

清冷的晨风吹过,太阳如一张剪纸,毫无暖意。江留醉定定神,伸长脖子,无望而又不甘地寻找。巷子里的门开了又关,吆喝声、叫唤声、招呼声,甚至吵架声不断传来。平凡而简单的日子,淹没了许多人,淹没了许多故事,那老婆婆被俗流所掩盖,毫无踪迹。

江留醉摊开两手,原谅自己无功而返,走回醉仙楼。郦逊之没回来,给了他一线希望,他不禁一相情愿地想,她会是花非花么?

郦逊之的运气果然比他好些,没多会儿就看到了她。他一旦跟上,那老婆婆立即向他走来。郦逊之笑着等她靠近,刚想开口谢她,却见剑光一闪,她已不由分说出了手。

这是怎样的一种进攻!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绿波。”──奇怪得很,郦逊之在接招时,心里想的竟是《洛神赋》中的句子。她的动作如千古绝唱般优美,行云流水,如诗如画,让人叹为观止。

看起来很糟的老婆婆,舞剑时的风姿直若神仙中人,观之绝倒。郦逊之极力躲闪,心中不得不认同江留醉的说法。

她只可能是那个一出刀便震慑住小童的女子。

“姑娘,能不能先住手,听我说──”他荡开身形,好容易说了句话,她剑势逼人,郦逊之也不敢小觑。她听他喊出“姑娘”,有几分惊奇,不觉住了手,在离他一丈开外的地方站好,背也不驼了。

“多谢出手相助,我们想结识一下姑娘……”

她站得像棵树,对他的话无动于衷,淡淡地道:“萍水相逢,何必相识?”

“如果我没猜错,姑娘就是花非花。先前见过面,怎能说萍水相逢?”

那女子直直地盯着他,良久,涌上微笑,“想不到你一个世子,眼光着实厉害。”话题一转,笑道:“你朋友的毒可解了?”

“多谢你,他已经没事。你怎会正好在场,是不是神机妙算?”郦逊之笑道,玩笑中仍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谨慎。

“世子取笑。我不过是个‘影子’,保护燕郡主是我的责任,追上了小童就有可能找出郡主。”花非花暗忖,他看似洒脱,心事却不少。

“叫我逊之。被我这一阻,耽误了你找郡主,真是抱歉。只是皇上将失银案交由我追查,你若方便,不妨与我们一起查出郡主下落如何?”

“我一个老太婆,能有什么用?”她开玩笑道。

“姑娘说笑。在下是诚心诚意地请姑娘襄助。”郦逊之忽然想到,他手下无一兵一卒,皇上没给过一钱银子,即使有调兵遣将的权力,可除了郦家军外,哪一处的兵马会轻易服从他的指挥?郦逊之想到此处不禁沮丧,琬云说他“没有准备”时,他并没有思虑太多。龙佑帝让他招揽江湖人士,除此外别无良计,他唯有赤手空拳靠自己打天下。

“既然你诚心合作,我和你们又有些不谋而合,好吧,你先走,我换了装再来找你。”她笑着眨眨眼睛,这神情出现在一张老太婆的脸上,有几分狡黠与诡异。郦逊之目送她转身走进一条巷子,轻轻一荡,没了踪影。

一路上郦逊之回忆花非花的招数,似招非招,流畅华美,感慨之余不觉对她的来历有了些好奇。她如今是如影堂的人,以前呢?向谁学的功夫?他从小长于海外,授业者均为名师,又随小佛祖在江湖上闯荡,自负见多识广。此时忽然心生警戒: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旦大意,后悔莫及。

郦逊之缓缓走回醉仙楼,尚未上楼,身边闪过一个身影,不紧不慢地道:“你的步子好慢。”他抬眼看去,一个少女侧目而视,正对他微笑。她素衣宽袖,长发垂腰,肩上一抹紫色云肩如烟似纱,脑后随意地梳了一握青丝,用白玉发环套住,当中穿过一根玉簪。那长发黑如鸦翼,滑若丝缎,与她一双剪水双瞳恰到好处地对应着。

郦逊之不由多看了她几眼,发觉她虽非绝色,打扮也简单,却别有一种秀外慧中、风致韵绝之感。郦逊之忽地明白江留醉对她的印象为何格外的好,他显然也有同感。他愉快地朝她说道:“姑娘不仅易容高妙,卸妆之快也匪夷所思,郦某实在佩服。”

花非花淡淡地道:“这是如影堂的入门功夫,人人如此。”

“久闻如影堂的大名,今日幸甚,有机会一定要好好向姑娘讨教。”

花非花摇头道:“你的本事也很好呀,我可没你说的厉害。”

说话间两人走到楼上。江留醉早等得急了,止不住的期盼满溢脸上。他见郦逊之不回,便多了一分找到她的希望,但久不见两人回来,心里又悬。待两人步上楼来,他见花非花来了,心情好到十分,连忙站起侍立在旁,眉开眼笑地拉开椅子请她入座。

拭杯,倒茶。江留醉把一个空酒杯拭了又拭,斟满一杯茶放在她面前,一脸中状元似的得意。见花非花已坐定,江留醉仔细凝视她良久,打开话匣道:“那日在彭城竟也非你真面目!唉!幸好今日我猜得果然不错,就知道是你。真没想到你扮什么像什么,连我们这位大行家也差点被你骗过了……”郦逊之在一边含笑独坐,没指出他早已看破她的易容,只是不曾注意过她的容貌,才认不出来而已。

江留醉放低声音道:“你刚才为何要易容见我们?是不是怕小童去而复返?你解毒的本事真不错,但你怎知小童要来害我们?还有,你说过会来找我,怎么不愿以真面目见我呢?你知道我昨日又遇见谁了……”

花非花并不分辩,悠悠地、带一丝玩笑意味地道:“你前生是个女人?”

江留醉哑然失笑,敲敲脑门道:“对不住,又让你觉得烦。”他意识到失态,突然觉得有一丝不对,又道:“你……昨天去过十分楼?”不知怎的,脑海里现出一个身影,那个蓝衣少年,那种说话的神情。他更疑心,当日在太公酒楼遇到的咳嗽贫女和丑怪歌女都是她所扮,却不便再开口相询。

花非花问郦逊之:“你今日有何打算?”郦逊之瞥了江留醉一眼,“我要去大理寺问案,你们俩也去如何?”江留醉顾虑地道:“只怕你有所不便。我们毕竟是平民,无官无职。”他犹想着昨日,若花非花去了十分楼,难道蓝飒儿真是芙蓉?

郦逊之道:“大理寺那边,有太后赐的金牌在,我带谁去都没事。老实说,皇上让我便宜行事,太后又给予方便,没人再能拦得了我。此外,我昨日见过君啸之妻,她写了封信让我带给君啸,我想他看了信一定会信任我们。你俩意下如何?”

江留醉撇头看花非花的反应,她笑道:“我若不答应,倒显得心窄小气。既要去大理寺,我换男装吧。”郦逊之大喜道:“好啊,你终于同意了。对了,对燕郡主失踪之事你有何想法?”花非花道:“既是你想听,我就老实地说。都是我胡乱猜度,算不得什么。”

郦逊之兴趣盎然,“哦?赶快说来听听。”

花非花直言不讳地道:“如影堂近来接到不少生意,主顾都是各地的名门大户,最近屡遭抢劫、失窃,甚至被人暗杀、放火,因而求我们保护。据我所知,一月来各地都有好几桩类似案情,武林中也有不少发生意外乃至合家出事的名门或门派,自然是有人在幕后调度计划,并非巧合。”

郦逊之问:“你说来听听,有哪几家?”

“我就先说杭州府发生的事。首推余杭杨家,他们做绸缎生意,家大业大,在杭州府极有势力,家中做官的也有几位。上月十六,杨家长孙宝山被劫,对方勒索十万两银子。这还不算,又偷走了杨家次子杨汾家中一块御赐匾额,闹得杨家举家不安,人仰马翻。杨家不得不交银子了事,之后才找我们保护,可已经没人再来骚扰他们。

“其次就是杭州知府家发生的事。那位王知府向来小气,手中的银子多得花不完,都藏在府中密处。怎知上月廿九一大早,他醒来时全家就像被抄家了似的,值钱的东西全不见了踪影,急得他差点一死了之。他托人找了如影堂,我们暗中查过,没有江湖上的朋友肯承认做了此事,而且,也不见有人劫富是为了济贫。我们推断这件事可能与做杨家那个案子的神秘人物有关。

“再一件出名的事就在王知府家出事的第二天。知府大人因为家里出了事,决心雷厉风行地扫清盗匪,就颁布了几条命令全城搜查,设立关卡,试图找到他那些宝贝家当。可是,居然发现当日傍晚时,两家大镖局──钱塘镖局和威扬镖局的镖师俱已身亡,两家镖局初次合作所接的一趟大镖,也不知所终。唯一的线索,便是现场发现了苏州吕家的暗器。”

江留醉眉头一皱,心想又是苏州吕家,倒与追杀他的人相似。花非花喘了口气,道:“对方心狠手辣,他们所图的事必然不小。”郦逊之沉吟道:“这两家镖局接的是什么镖?”

花非花道:“这趟镖和武林十三世家的人有关。那是杭州南宫世家为了大公子南宫葙的婚事,向洛阳竺家九小姐下的聘礼,据说价值连城,是南宫家的传家宝。南宫家与竺家名列十三世家之中,可能这件案子是冲他们来的,但若把它和别的事联系起来看,内情可能不那么简单。我宁愿相信,这是有其他预谋,三个案子的幕后是同一批人。加上失银案和燕郡主失踪,对方所图实在不可小觑。”

郦逊之忽然感到,正如花非花所说,这暗中定有人在策划什么。这只敌手力量极大,有可能所有的事全系它所为。他的手不觉渗出汗,一时间几乎可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有这种势力与实力的,会是谁?

他脑中兴奋起来,清晰地勾出一幅图画,“不错,把近日的事合起来看可知,其一,对方势力庞大,绝非一般蟊贼可比,盗走官银必是蓄谋已久,才能一击成功。其二,他们以失银案嫁祸嘉南王,陷他于不忠境地,绑走燕郡主掣肘他听任摆布,不能轻举妄动。其三,在各地捣乱手脚干净利落,是行家所为,他们想必控制了众多杀手或是武林门派,这也许是为什么要抢官银的另一个原因,因为必须用金钱收买对方。其四,对方肯下如此工夫,可能还有更大的阴谋,决不能掉以轻心。”

他说完颇为心惊,这番话早有所指,就是金氏。到底是种种迹象引他推出这个结论,还是内心中根深蒂固的厌恶,他难以回答。只要能找到机会扳倒金氏,他一定不遗余力。

江留醉见他们说得投合,插不上一句,搓手干着急,情急间蓦地触动了心事,隐隐想到了什么,郦逊之的话如点燃了引线,哧哧作响的火星往他脑中烧去。突然,他叫了一声:“对了!”

江留醉的话如瀑布流水哗哗而下,思路瞬间通畅,“不仅如你所说,追杀我的那班人可能也是他们一伙,我记得他们都使过吕家的独门暗器。”江留醉转头问花非花,“芙蓉曾说如影堂的暗器全由吕家所造,可是真的?”

花非花摇头,“如影堂独门暗器为不传之秘,怎能交由他人打造?更何况吕家暗器不传外姓。”江留醉叹气,“唉,芙蓉那日使出双心环,我们就该怀疑她。”郦逊之面色难看,他不是没看出芙蓉的蹊跷,然而当她反对收留许安康时,这招欲擒故纵偏让他们深信她是为了郡主。

花非花问江留醉:“追杀你的人用的是吕家什么暗器?”江留醉道:“最厉害的那几种,像火焰星芒、紫流星、花、银铃子,还有鬼母红绸。我这里有几样。”他把几样暗器拿了出来,郦逊之拣出一枚紫流星,凝神道:“暗器百家前二十名中,吕家的暗器占了七位,怎么除了抛云小剑,他们都对你用上了?”

花非花神情凝重地道:“抛云小剑只有在大侠吕杰的手中才能显出威力,其他几种暗器,却是稍通暗器之人就能将其中厉害发挥得八九不离十。”江留醉道:“我和吕家素无来往,至于仇人,我初出江湖没来得及结怨。可若非吕家子弟,又有谁能从吕家偷到他们的独家至宝?”

花非花缓缓地道:“不用偷,可以造。”她捏起一枚火焰星芒,用力一按,暗器的外壳打开,露出内里黑黝黝的核。“真正的火焰星芒,并非是这样子的。”

“不错。”郦逊之点头,“我记得小佛祖说过,火焰星芒的厉害处不在火势,而在它无法收下,即使用水扑灭火势,内核中的利刺也会刺破肌肤,将毒液送入体内。真正的火焰星芒在熄火那刻就会图穷匕见暴露内核,绝不可用手去捡。”

他的师父兜率子、幻大师所用的暗器正是名列暗器百家第一位的“平常心”和第三位的“菩提慧珠”,而排名第二的“其乐石”亦是大侠梅湘灵的绝技。从小接触高明暗器的郦逊之,对暗器百家上前二十位暗器了如指掌。

“幸好这不是真的。”江留醉松了一口气。

花非花道:“还好有楚家的‘青雾帐’可以收它,可见一物克一物。”

“暗器百家上第十二位的青雾帐?”江留醉极爱收集暗器,对此久闻大名,却始终无缘得见。

“是,青雾帐可以收所有与火有关的暗器,还可迷惑对手的视线。这是楚家不传之秘,外人也造不出来,不像吕家这几样。”

郦逊之反复地看那枚火焰星芒,自言自语道:“吕家暗器精巧异常,岂是一般人可以仿造?”花非花道:“一般人的确没这本事,有本事的却也颇有几位。”郦逊之想到一个人物,点点头。

江留醉奇道:“哪几位?”花非花一一细数,“小佛祖、灵山断魂、苗疆老怪、魔境主人,和我们如影堂。”仿个八九不离十并非难事,只要能骗过人的眼睛。花非花心想,而人的眼睛往往最容易骗过。

郦逊之想起一事,道:“蓝飒儿曾经用过断魂制的千里黄沙。”花非花叹气道:“我早就猜到这件事会与他有关。”

郦逊之眉头深锁,“我听说过这个人。家里有些他的布置,害得我没搞清前不敢乱跑,他的武功如何?”江留醉道:“他很少出手,可以说高深莫测。”他虽和断魂同住雁荡山中,也是只闻其人。

灵山断魂是“杀手之王”失魂的师弟,以巧夺天工的机关暗器之学闻名于世。四位辅政王爷的王府中都因留下了他的得意手笔而固若金汤,无法擅闯。他为人不分正邪,禁忌颇多,是否能请动他完全看他当时心情。他平日里深居简出,避隐灵山,断魂宫的所在让人踏破铁鞋无从寻觅,见过他的人可谓少之又少。

对方若连他也能请动,其势力遍布之广,可见一斑。

花非花默然不语,脸色与先前不同,似有心事。郦逊之露出探询之意,她犹疑地说道:“断魂不问江湖事,平素不怎么会出手,如有他襄助对方,极有可能……”她忽然停止了不说,摇摇头像是在喃喃自语,“不会的。这不可能。”

江留醉急道:“什么可能不可能?你说出来呀。”

花非花低低地叹道:“那人已有七年没在江湖上出现,断魂既牵扯进此事,那人势必不会置身事外。那人要是想做什么,天下又有谁能阻得了他?”她说得虽然含糊,另两人一听就知她说的是失魂,一颗心均被拎了拎,听得她继续说道:“如他要插手,说不定我只好退避三舍,关门大吉,不再管这事。”

江留醉关心的是她最后一句话,闻言立即笑道:“你是这种人么?一见苗头不对,就溜之大吉?我看你不像。”郦逊之斟酌地道:“失魂真的厉害成这样?我不信。”他听说过关于失魂的各种奇之又奇的传说,对此颇不以为然。他自幼身边几人无一不是高手中的高手,失魂即便再厉害,也不过尔尔,只是既在传闻中如此厉害,姑且提防着就是。

郦逊之与江留醉对前途均是信心十足。郦逊之从小到大所见都是高人,便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江留醉则一直在四兄弟中充当老大,凡事要靠自己拿主意,始终自信乐观,才能让兄弟们有所依靠,就养成了举重若轻的性格。

花非花见两人不怕失魂,也不多说,寻了地方换好男装。她特意加了一撇胡须,浑似个伶俐的跟班。郦逊之对她的易容术赞叹不已,一行人即往大理寺走去。

彼时的大理寺卿金攸为雍穆王金敬的同族。郦逊之报上姓名,金攸一听新任廉察来访,立刻亲自出迎。一寺官员立即议论纷纷,顿时郦逊之的名头已是无人不晓。

郦逊之等人被一路尊崇地陪同到内厅中。金攸年届六十,瘦脸长颈,须发花白,老态中显出精明。他挽着郦逊之的手,言谈中赞赏有加,郦逊之被他拉扯得十分不自在,举止间多了些矜持。

坐下谈起正事,金攸对郦逊之的要求一概满口答应,他端起茶笑道:“世子不必忧心,老夫会尽力协助襄办此案。老夫手下办事不力,至今未有多少线索,实在令人汗颜。如今太后和皇上都对世子委以重任,有世子在此主持,老夫就放心多了。相信世子吉人天相,案子不日可破。”

“不知大人可否将案卷交给我仔细研究?”

“这是当然。”金攸打了个手势,手下人递上一叠厚厚的案卷,他翻了几页,取出其中的几份,交给郦逊之,“这是事发后所有相关人等的口录和大理寺调查卷册,世子留做参考吧。”说完如释重负。这案子牵连极大,大理寺苦查几日毫无结果,如今有了推卸责任的机会,自是乐得甩手不干。

郦逊之打开案卷,飞快地看起来,正如金攸所说,“至今未有多少线索”,案卷内并无甚有用信息。江留醉心忧金无忧之死,见郦逊之看完案卷,插嘴问道:“请问大人,神捕金无忧出事之事有无下文?”

金攸瞥他一眼,见郦逊之也在等回答,一边故作惋惜,一边面有得色地道:“金无忧是个人才,可惜刚愎自用。老夫劝他带大理寺人同去查案,可他偏要一人南下。这下倒好,竟然一不小心丢了性命。”

郦逊之肃然道:“金捕头深知此案凶险,故悄然查访,并非刚愎自用。他心有社稷为国捐躯,正是我等为官者之榜样,不知大人以为然否?”

金攸尴尬笑道:“世子说得是。不知世子想在大堂上提审要犯,还是去牢里审问?”郦逊之与他话不投机,道:“去牢里吧。”他手中捏有君啸之妻弯月的信件,自忖可以取得君啸的信任。

金攸站起身,整了整衣冠,“老夫就领世子走一遭。”郦逊之点头道:“如此有劳大人。”一行人随金攸去往大理寺的牢中。

牢狱毕竟是不见天日之处,郦逊之等人一走进去就都皱起了眉头。大理寺关押的均是要犯死囚,牢门格外坚固,密密麻麻的木栏后是一张张麻木垂死的脸。原本是个晦气的地方,再加上大理寺官员和狱卒们的闲散,更把此地变成了人间地狱。郦逊之动辄闻到腐败难闻的气息,有些地方更是无从下脚,令人作呕。

他在踏足那道意味着死亡的铁门之际想,君啸,你会变成什么样?

金攸勉强带他们走到关押君啸的牢房门口,已是神情懊恼,他深深吸了口气,很快发现气味熏鼻难闻。等狱卒打开房门,金攸忍不住说道:“依我看,世子还是把他提到外面再审。老夫一时不察,委屈了世子。”

“这是大人所辖之所,大人理应安之若素。此处虽是重犯所住,望大人能稍加体恤,不致天怒人怨。”郦逊之竟毫不领情。

“世子说得是。看世子的样子,是想在此处审案?”金攸口上答应,心里却冷笑。

“我就在此间问几句话,大人不必奉陪。”

金攸暗想,料你也问不出什么,冷眼见他们走进牢内。这间牢房算是宽敞,牢内颇为干净,无甚杂物。西边的桌上放着早饭,被吃了一大半,看来君啸刚睡下不久。他一动不动躺在床上,背向众人,并无反应。

狱卒走过去推君啸,不料一推之下发觉不对,赶紧俯下身去看。看了两眼,摸摸君啸的头,回报众人道:“大人,他好像病了。”郦逊之连忙走近,那狱卒将君啸整个人翻了个身。他面色发暗,双眼紧闭,像是昏迷过去一般。花非花吃了一惊,凑上前去看。

金攸惊奇地看看郦逊之,叫道:“这是怎么回事?来人呀,来人呀!”郦逊之冷冷地道:“金大人,他病得如此严重,你不会是刚知道吧?”

金攸听了他的话,字正腔圆地道:“老夫和世子一同来此,发生了什么事,老夫与世子一样莫名其妙。人有七病八灾,不过是个犯人生病,世子何必紧张?君啸的案子虽然惊动圣听,但出了岔子也不能怪到大理寺头上。我这就请大夫来给他瞧瞧,也算尽职。”

花非花突然开口道:“不必请大夫,我可以应付。”郦逊之正欲生气,见她胸有成竹,便懒得理会金攸,朝她点点头。

金攸心下不以为然,乐得不请大夫。他刚才喊了一声,此时跑来好几个狱卒,诚惶诚恐地站在一边。金攸一肚子气顿时发泄出来,骂道:“你们这些饭桶,怎么做事的!好端端的,他为什么会生病?”

那些狱卒七嘴八舌说了半天,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花非花查看片刻,蹙眉道:“他中了毒。”起身拿过那碗早点端详。郦逊之问:“碗里有毒?”花非花点点头,“毒性颇为厉害。看情形他刚吃不久,本想运功驱毒,怎奈敌不过毒性,晕了过去。”

“有救吗?”郦逊之问,花非花点头。另一边金攸问狱卒:“你们几时送的饭?”有人答道:“就在刚刚。”金攸没好气地大骂道:“谁送的?”一人紧张地走出来,抖着身子道:“是小人。不过小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小人是从大厨房拿的牢饭,路上根本没打开。”

花非花从身上取了几支金针,开始替君啸驱毒。郦逊之转过头问那个狱卒:“你是一次拿了几份饭,依次送到几间房,还是拿了一份专门送到此间?”

“是专门的一份。”

郦逊之问金攸:“为何给君啸专门准备饭菜?”金攸道:“皇上特意交代,君啸的案子非同一般,要我们好好照料,吃的比普通囚犯好些。”郦逊之紧抓不放道:“是么?狱卒若是清白的,厨房就有问题。君啸总不会是服毒自尽。即使他是自己服毒,毒药又是何时带进牢房的?恐怕大理寺怎么也脱不了干系。”

金攸咳了几声,觉得确实难以做个交代,不由为君啸的伤势着急起来,凑近花非花问:“他怎样了?”花非花平静地道:“今日醒不来,明天或有希望。”金攸转身对郦逊之郑重地道:“既是如此,我去请太医院的人来看。世子,老夫自会把此事禀明圣上,尽力救君啸一命。至于世子审案之事,只怕要往后拖一拖。”

郦逊之一阵懊恼,揣在怀中的信竟没有拿出来的机会,而且君啸中的毒看来非比寻常,这条线索要是再断了,势必将真相大白之日推至无限之期。金攸见他不愿走,便道:“世子请自便。老夫先去查查,看会有谁与此事有关。”走到牢房门口,又对那些狱卒道:“你们都跟我来。”

牢内恢复了安静。郦逊之心知金攸决计查不到什么,不由冷冷地道:“这只老狐狸,我甚至怀疑是他下的手。”花非花道:“这种毒配置精妙,是江湖中人的手笔,不晓得金氏府中有没有收留这样的人物?”

郦逊之道:“你有把握能治好他?”花非花道:“我不做没把握的事,正如如影堂不接没把握的生意。”半天没说话的江留醉忽然道:“他真得明天才能醒?”他一直细心观察花非花的神态,刚才她对金攸说那番话时,他觉得她太无动于衷。

花非花轻轻一笑,撇过头望了他一眼,“原来你不是太笨!”江留醉也笑了,郦逊之眼中燃起希望,“太好了,我有许多话要问!”坐到床头,看着花非花动手。

花非花怀着敬意道:“他知道中毒之后曾尽全力克制毒性蔓延,此处才能丝毫不乱。我想,他是不想让他人知道他中了毒。否则,这毒性发作时,恐怕连你我都忍受不了。”她手上几下施为,君啸的眼皮动了动,过了一会儿便张开了眼。

他像是酒醉刚醒,愣了片刻,方才张嘴道:“怎么了?”他咳了咳,声音嘶哑,“几位是……”

“我叫郦逊之,康和王之子,君将军听说过吗?”

“你是康和王府的人,怎会在此?”

“我新任廉察,来查失银案。昨日去了天宫,这是尊夫人给你的信。”郦逊之取出信来,为君啸打开了,放在他面前。

君啸并不急于看信,盯着郦逊之的眼道:“大人是新任的廉察?此位久已不设,皇上和太后看来都很信任大人。”

郦逊之意识到君啸并不简单,微笑地道:“我不过是运气好罢了,望君将军能继续带给我好运。”

“你是康和王世子……”君啸眼望着墙,心绪飘到远方,“我家王爷不知会有多羡慕,康和王居然有儿子能做上廉察。”他文不对题地说着,另外三人眉头一皱。君啸的语气一下子伤感起来,撇过脸朝向墙内,强压心头难过,叹道:“我对不起王爷!”

郦逊之在他肩头拍了拍,安慰道:“君将军,案子会水落石出,你能和我说说当时的情形么?”君啸控制住心情,转过脸来,望了望桌上的饭碗,“他们想杀我灭口,可惜还是让我逃过了。请问大人,有把握查这个案子吗?”

“我有完全的把握。”郦逊之心下微微有点不舒服,毕竟对方是个囚犯,以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是太看不起他。

“不是我不相信大人,只是,”君啸苦笑,“我们百十号人,竟然都搞不清银子是如何被掉包的,连我们都如此,其他的人就更不用说了。”

“一路上毫无异常?”花非花突然插嘴。

君啸看了看她,摇头道:“就是太正常,才分外奇怪。大理寺的人审了我们好久了,你看他们有结果么?”

“那么江北的太公酒楼呢?”花非花忽然说。

江留醉一怔,随即想通了,那条路正是运银的必经之路,芙蓉可能早就伺在那里。君啸的神情有几分古怪,像是小孩子做了错事被父母捉到,微有赧色道:“你知道我们去了太公酒楼?”

郦逊之冷笑道:“案卷说你们一路住在驿站,看来你们都说了谎!”

君啸许是内心有愧,语声低沉了许多,“我们……觉得没什么,又怕王爷怪罪,就都说好了不提。我知道是不应该,但在那家酒楼的确没出事。”

郦逊之冷冷地道:“出不出事,岂是你说了算。君将军,你未免太天真了。”他不由把前面的好印象尽数打消,而“君将军”几个字,此时听来已有奚落之意。

江留醉自言自语道:“难道这批官银也是芙蓉劫走的?”郦逊之道:“大有可能。”君啸听到“芙蓉”的名字,大为震惊,“什么?芙蓉?谁是芙蓉?”郦逊之的语气几乎成了嘲讽,冷淡地道:“就是太公酒楼的老板娘。”

君啸的表情变化了几种,从吃惊到迷惑、到恐惧,最后换作了逃避,“不,不可能。”

花非花叹气道:“那日因为有她,你们才留在那里?”君啸不语,极力回忆那天发生的事。郦逊之对芙蓉起了好奇心,整件事前前后后都与这个美丽的女杀手有关,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花非花刨根究底地问道:“你们住在那儿的时候,官银放在哪里?”君啸说得极慢,有气无力,“就放在一间大屋子里,一直有人看守。我能保证没出岔子。”花非花不理会他的信誓旦旦,继续问道:“看守的人有几个?是否一直待在屋子里?”

“有三个,他们一直待在箱子的旁边。”

“这三个人是不是也关在大理寺?”

“是的。”

花非花低头沉思,郦逊之问:“你想到什么?”她叹气道:“那日燕郡主失踪,就是因为他们在屋底挖了一条秘道,我想,会不会在太公酒楼也有同样的秘道?要瞒住那三个人并不难,只需一点迷烟,过后他们不会知道发生过什么事。”

君啸听她讲“燕郡主失踪”,叫道:“你说什么?郡主失踪了!?”三人朝他点点头,他颓然地问:“是么?王爷知道吗?”郦逊之的脸板得很难看,一字一句地道:“嘉南王可能还不知道,不过我要告诉你的是,劫走燕郡主的人就是杀手芙蓉。”

君啸愣了半晌,长叹一声,“想不到,我竟会栽在她的手里。我把前因后果详细地讲给你们听。”他的话刚说完,众人忽然听到了闹哄哄的声音,外面大呼小叫的像是出了事。

江留醉道:“我出去看看。”推开牢门走了出去。郦逊之目送他离开,转头望着君啸道:“你先看看尊夫人的信。”君啸这才想起弯月给他的信,连忙举到眼前。信中弯月要君啸相信郦逊之,称郦逊之是天宫的朋友,戴有天宫信物。问他身体如何,需要些什么,案子有没有进展等。最后提到天宫主会尽力援救他,让他放心。

君啸按下信,此刻他越发感到自己的愚蠢,竟然会钻到别人的圈套中而不自知。

“你们为什么会住到太公酒楼里去,总该有个原因。”郦逊之心急,忍不住又发问。

“有几匹马没喂足,半路上饿了,正好就在太公酒楼附近,想想天也暗了,就住了下来。”

“马怎会没喂足?”

“好像临时马匹不够,借调了几匹跟我们走的缘故,我想,应该是那几匹马没喂。”

“你为什么没在案卷上提这事?”

“我没想到,大理寺的人也没问。”

郦逊之想,他们连去太公酒楼的事都没说,自然不会提起这些事。这马匹是第一桩蹊跷事。

“第二天你们几时上路的?”

“一大早就离开了,那时天还没亮。”

“老板娘出来了吗?”

“没有,没见着她。王爷跟我说过,无论住哪里都要一早上路,我们走得很急。”

“当天夜里你们在酒楼里做了些什么?”

“那时是我们出来的第一天,大伙儿喝了一夜的酒。”

“你让他们喝的吗?”

君啸想了想,“我允许的。”

“老板娘那晚做了些什么?”

“她对我们很客气,说酒楼难得有官老爷来,酒钱给我们减半。”君啸的语音很低,神情沮丧。花非花淡然地问了句:“她很美,是么?”君啸闻言,像被一根针刺了,差点跳起来,继而没有表情地跟了一句:“是很美。”郦逊之瞥了花非花一眼,猜想她的用意。

花非花抬头望了望牢门,“他怎么还没回来?”正说着,江留醉急匆匆地跑了进来,一脸急迫,手指着外面叫道:“不好了,那十几口箱子全被烧掉了!”一言既出,郦逊之霍地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运官银的那批箱子,本来放在大理寺东面的证物房里,如今房子起火,火势太大,怕是抢不出来了!大理寺的人正在救火,不过我想无济于事,恐怕连起火的缘故都查不出。”江留醉抹了把汗,虽是冬日,在大火边上待了一会儿,加上来回奔跑,着实出了些汗。

花非花递了手巾给他,他冲她美美地一笑,擦起汗来。

郦逊之的脸上飘满乌云,“我们又迟了一步。”他的声音中有自嘲与不服,“好得很,看来他们已经盯上了我。”江留醉问:“你是说,对方知道你会来大理寺,先断了你的后路?”郦逊之并无畏惧,相反充满信心地道:“且让我慢慢找到他们的马脚。”忽然想起一事,问江留醉:“对了,你到京城后,有没有遇上过追杀你的人?”

江留醉摇了摇头。郦逊之沉思道:“我感觉今日之后,会发生很多不寻常的事。”他看了君啸一眼,“箱子既然已毁,我们就从其他线索着手。君将军,以后若再想起什么,烦劳传个话给我,这件案子交由我审理,我会交代大理寺的人不要为难你。你歇息吧。”

君啸奋力坐起,低头向郦逊之拜了拜,“大人,犯官不敢多说,只想请大人能在皇上面前为嘉南王说几句公道话,不要让王爷进京。如果王爷进了京,我怕……我怕会有更大的事发生。”

郦逊之点头,“我明白。你放心,我会尽力。”他向江留醉和花非花使了个眼色,三人一齐往牢门外走去。郦逊之在门口回头看了君啸一眼,他正在出神地想着心事,对君啸而言,他有许多时间可以慢慢地想心事。

郦逊之走到牢外,看见冲天的火焰正傲慢地燃烧,丝毫不理会人们泼向它的一盆盆水。金攸气急败坏地站在远处叫喊,指东指西,救火的人乱得像没头的苍蝇。屋门上的大锁已被打开,里面处处是放肆的火焰和绝望的证物。这场火,会烧掉多少有用的证据,毁去多少人的希望,郦逊之不知道,但他休想再从这座变成火炉的屋子中找到任何有用之物。

他没有再和金攸打招呼,径直往大理寺正门走去。走到门口后,他深深地吸了口新鲜的空气,试图抛开心头的压抑之感。回头找江留醉时,却意外地发现只有花非花一个人,不由奇道:“江兄弟呢?”

花非花道:“我看见他去找大理寺的人,想是他有话要问。”郦逊之不以为然,心想江留醉再问也是徒劳无功。当下问花非花:“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花非花道:“不必。我今晚要去十分楼,你可有兴趣同去?”

“十分楼?”郦逊之忽觉拨云见日,“对,是该去见见那个若筠,弄清她的身份。好,我和你同去。”

“酉时我在十分楼外等你。”花非花丢下一句话,飘然而去。

郦逊之望着她的身影,有种似幻似真之感,他知道她是如影堂的一个“影子”,但不愿意真的看到一个影子般飘忽神秘的人。她身披的那抹紫色云肩,如薄薄云雾蒙住了她的人,也遮住了她的心。她身上有太多谜,而他又不便相问。

他不禁想到那个叫芙蓉、或者叫蓝飒儿、或者叫若筠的女子,她们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不同的人?她和这个案子紧紧缠在了一处,成了此时唯一的线索。对方能请动她、请动断魂、请动红衣和小童,能在大理寺狱君啸的食物中下毒,能烧了大理寺的房子而不被人发觉──只有劫官银的人才有这样的手笔,他们已习惯了让别人感到意外。

那他该做些什么去反击?

郦逊之茫然地走到大街上,终于,热闹的街市吸引了他的注意。他一家家地看着货摊,拿起一个又一个的小玩意儿,仿佛从前站在小佛祖身边,好奇贪婪地盯着光怪陆离的一切。他想到了梅湘灵之女梅纨儿,她一直很羡慕他可以到陆上去闯荡,他也每每以所见所闻来炫耀。

他手中拿起一面小镜子,花纹繁丽,造型精巧,比在岛上所用的器物华美多了。但他买了也无人可送,即使是梅纨儿,在他心中也不过是幼时的玩伴,从没怎么挂念过。他放下那面镜子,一丝凄凉袭上他的心头。

他挂念过谁呢?即使亲如父母,自小到大见面寥寥,相互之间只有名分而已。自从母亲去世后,他想她的时候多了些,但和父亲仍生分得很。师父们虽然亲和许多,可除了武功外,什么也不对他说。

只有小佛祖,带他离开那快让他僵化了的小岛,让他见识了大千世界,从各样小玩意儿和小把戏中学到了本事。虽然那加起来只有数月时间,他却真正感受到了人生的乐趣。小佛祖从来不许郦逊之叫他“师父”,只说两人是忘年交。郦逊之尊敬他喜欢他,也羡慕他,小佛祖过的是真正的生活,他拥有真正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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