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瑛因着同太子的大婚日期日渐逼近,便应吴贤妃的召常住宫中,学习礼仪规制等等,忙的不可开交。这日学完了,竟然还剩下些时间,她想想很久没有见过锦瑟了,便带了侍女去了撷芳殿。因她是常客,又是公主伴读,还是未来太子妃,撷芳殿中人同她都是极熟悉的,见她进来,也没有禀报,直接让进锦瑟所在的书房中去了。
徐瑛进去,便看见锦瑟正在作画,神色专注,连她进来的声响都没有听见。她极少看见锦瑟这样认真的时候,心下好奇,便悄悄蹑了过去,想知道锦瑟究竟在画什么。行至书桌前,才看见是一副工笔,上面极认真地勾勒着一个男子,白衣简装,身材修长,却没有画面貌,徐瑛不由得问道:“这画的是谁?”
锦瑟一惊,手中的笔直直落下来,在刚画好的画上留下一滩墨迹。她连忙抬头,看见是徐瑛,脸一红,急急抓了画纸,揉作一团,嗔道:“你进来怎么不说一声?吓死我了!”
徐瑛心中好笑,知道锦瑟必然是有事瞒着自己,便打趣道:“殿下今日可被我抓了现行,还不如实招来,这画的是谁?”
锦瑟将画稿丢进纸篓,不答她的问话,只说:“你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徐瑛知道她要岔开话题,笑道:“这个回头说,你先告诉我,这画的是谁?莫不是公主殿下的心上人?”
锦瑟忽然睁大眼睛看着她,眨眨眼,笑道:“嫂子不用学习礼仪规制了?”她拍拍手,又说:“嫂子的吉服我可是看过的,可精美呢,嫂子觉得可满意?可曾试过?穿上是否合身啊?”
徐瑛冷不及被她唤作嫂子,脸上一下子红了,连忙嗔道:“我问你话,你倒先问起我来了。”
“哎呀呀,”锦瑟笑声连连:“这还没有大婚,就已经摆出嫂子的谱来了,要是大婚了,我该怎么活啊——”她这声拉的极长,音量又大,徐瑛只听见门外守着的小宫女们咯咯的娇笑声,不禁又羞又嗔,早把应该问锦瑟的话忘到脑后去了。
锦瑟看取笑她差不多了,才说:“好了好了,徐姐姐,咱们这么多天没见了,你马上都要大婚了,以后就更不能陪我玩儿了,索性今日再陪我去园子里荡荡秋千吧?”
徐瑛想到日后做了太子妃,必定行事都要中规中矩,也不得多少自由了,若是陪锦瑟像以往那样嬉笑着荡秋千,更是不可能了,便答道:“好,今日就好生陪你玩。”
锦瑟大喜,连忙拉了徐瑛就往御花园跑去,慌得一众小宫女内侍们急忙在后面跟上。
她两人在御花园荡了一会儿秋千,徐瑛突然想起一事,又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锦瑟,面上便犹豫了起来,锦瑟瞧见,便问:“徐姐姐可是有什么事?”
徐瑛想了想,开口道:“殿下可知道刘贵妃的父兄被陛下赐死了?”
“诶?”锦瑟一怔,停下秋千,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刘贵妃死后不久,”徐瑛答道。
哦,那时候自己因为刘贵妃的事郁郁不开心,皇帝自然不会将这种事告诉她,宫女内侍们知道她因为刘贵妃的事闷闷不乐,自然更不会告诉她这些,锦瑟想,难怪自己不知道呢。不过这样也好,她又想,或许他们一家就可以在那边团聚了呢。
徐瑛看她半晌没有答话,忙叫她:“殿下?”
“哦,”锦瑟回过神来,“我没事,只是想,这样刘贵妃一家倒是能在那边团聚了呢。”
徐瑛恻然,也低了头没话说。随后不久,就有吴贤妃宫里的内侍过来,说贤妃有关于太子妃婚礼的事要说,徐瑛匆匆忙忙告辞,和锦瑟最后的这一次荡秋千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这日皇帝在南书房接见的魏国来使乃是礼部尚书赵和腾,此人今年四十多岁,身形微胖,留着两撇小胡子,透出一副精明的样子。他奉上魏国的礼物和国书,恭敬地祝贺梁国太子大婚之后,便站在一旁不再说话。
周臻侧目望去,没有见到萧桓与他一并前来,心下不由得疑惑,方才想要开口,皇帝威严冷漠的声音已经传了出来:
“朕听闻贵国广安王也同使者一同来建康,不知下面哪位是啊?”
赵和腾起身,不慌不忙行了一礼,回禀:“禀陛下,广安王殿下今日来到建康,却因水土不服,身体染恙,不能亲自前来拜见陛下,还请陛下宽宥。”
皇帝微微一怔,忙问道:“哦?广安王病了?可严重吗?朕即刻派几个太医前去为广安王诊治。”
赵和腾又行礼:“多谢陛下隆恩,只是臣随行带有医师,广安王殿下身边也有郎中,今日才诊治过,已经略好些了。就不劳动宫中太医了。”
皇帝心中微有恼怒,却不表现出来,只道:“既然这样,那便请广安王安心修养了。”
赵和腾叩首谢过,道:“谢陛下,臣定会向殿下转达陛下的美意。”
皇帝摆摆手,似乎是很倦了,令赵和腾退下。待得他退下后,又唤来周臻:“你看这事是怎么回事?”
周臻皱眉沉吟了一会儿,答道:“臣以为,萧桓身体强健,不像是易患病之人,其中定有原因。”
皇帝还未作答,一旁侍立着的方奇忽然跪下道:“陛下,臣以为此事还另有解释。”
皇帝点点头,方奇便道:“陛下,那广安王虽身体强健,但毕竟身为北人,这又是初次来建康,若是有水土不服的可能,也是有的。”
皇帝抬手令方奇起身,思索良久,对周臻道:“不论广安王真病假病,你明日待太子大婚完了,便去驿馆探视一下吧。”
周臻应诺。
第二日,永庆八年四月二十四日,梁国皇太子苏銘大婚。
苏銘是梁国皇帝第三子,也是皇帝唯一的嫡长子,生母静德皇后早逝,他也并不很受皇帝宠爱,比起异母弟弟皇七子钶,皇八子锴来更是差得远了。苏銘性格淡然温和,只喜好诗书,时常同读书人往来,谈书论画,言琴赋曲,甚少言及政事。然而在他及冠那一年,皇帝好似忽然记起了这个嫡长子,在朝会上正式立皇三子为储君,诏告天下;并同时封了皇七子和皇八子为中山王,陈留王,令苏銘一下子又回到了权利的中心。又于永庆七年以当朝丞相,大学士徐应介的孙女徐瑛温婉贤淑,堪为国母风范,立为皇太子妃,定于永庆八年四月完婚。
徐瑛自小出入宫廷,是皇帝第六女永乐公主的伴读,永乐公主容貌娇美,性格活泼,自幼深受皇帝宠爱。可能是同样因为生母早逝的原因,她同皇三子苏銘颇为交好,因而作为公主伴读的徐瑛也就与苏銘相熟,而且二人相处日久,竟然暗生情愫。而后皇帝立了苏銘为储君,又选了徐瑛为太子妃,暗中成全了一双小儿女的心思,令锦瑟同太子徐瑛都甚为欣喜。
这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东宫众人便起身开始忙碌,先为太子苏銘换上大礼时的衮服,先去宫中等候。本来男子应去女子家迎接新娘,然而皇家嫁娶,便又更复杂了许多,皇太子自然不会亲自出迎,只请了主婚使代替他去了徐府,奉上八抬的宫轿,绣凤翔龙,华贵异常,又并宫人内侍众人,手捧扇,巾等物相随等候在徐府门前,而徐家等待徐瑛装扮完毕,哭别了父母家人,便由徐瑛的父亲扶上了花轿,先行前往皇宫正殿,同太子一同拜见皇帝。而后还要同去宗庙祭天祭祖,同时拜祭太子生母静德皇后,诏告天下。待得礼成,太子同新婚的太子妃一同回到东宫,接入东宫正殿洞房中,行合卺之礼后,方才算是成婚。
锦瑟对这些事情颇为好奇,只是她不过是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只能和众多姐妹们一同于殿中观礼。
徐府今日也是忙碌的紧,太子迎亲的队伍还未曾到来,便阖府上下帮着徐瑛收拾打扮,又并那一百二十八抬的陪嫁,早早地先送入东宫去。门前也是做细细洒扫了的,凡是闲杂人等一律屏退,只留着几名激灵懂事的守着太子迎亲的人前来。
不多时便看见宫轿顺着早已清扫干净,铺着细沙,道旁撒有鲜花的大道前来,宫轿后是一众随从侍卫,打着皇家黄罗大伞,彰显着气派华贵。徐瑛在正屋中拜别了父母,又得了祖父对自己珍重嘱咐,令她进宫后定要克勤恭俭,忠孝宽和等等的话后,便垂泪上了宫轿离家而去。
“倒是盛大。”一个身着墨绿色绣着暗色云纹长衫的年轻男子混在道旁旁观的人群中,遥遥地望着那宫轿离了徐家,往这边走来的胜景,冷冷说道。
“却也是呢。”他身边一名身材微胖,年纪约莫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答道,后又带上一副微讽的笑容,道:“不过依在下看来,这梁地果真富庶,方才赔付了岁币,现在竟然还有这样经历排场准备太子大婚。”
那男子微微笑笑,也不答话。他身边另有几名神色警惕的男子,像是护卫一般,每每看见周围人群太过拥挤,便不动声色地将人群与说话的这两人隔开些许。
那中年男子陪着年轻男子观看了一会儿,只因这天气已经快近端午,江南又素来较北地闷热,那男子体胖,委实不喜挤在这市井人群中,这才等了一会儿功夫,此时已经面上微汗,他从袖中摸出手帕,擦了一把面上的汗水,悄声问他身旁的年轻男子道:“公子若要看这些,不妨寻个清净地方,这里人群众多,实恐——”他说话间抬眼小心地看向那男子,却见那男子看着太子妃仪仗发愣,目光中却是一丝茫然若失的神色。
原来那年轻男子便是锦瑟那日遇见的穆桓了,他那日送了锦瑟回徐府,一路上又发觉竟然有众多人在暗中搜寻着什么人,看那些搜寻者的打扮,虽然平常,但气质却非同一般,显然是规整的卫队才能有的。他不禁心下暗暗心疑,旋即着人去打听,方知徐府只有一位千金,乃是皇帝钦定的皇太子妃。他听得这消息后,又想到那日那名叫阿梧的少女天真绚烂的模样,心中竟然微微有了些恍惚。得知今日皇太子大婚,太子妃仪仗要走这条路,竟然不顾风度地要前来观看,只说是想体验下这婚礼风俗,可心中到底有些什么想法,他自己也是说不清的。他身旁的从人们劝说未果,便请了那中年男子来劝,谁料竟然反被穆桓劝了回去,今日竟然一并跟着来了。只是现下他又暗自后悔,觉得不该同这些市井百姓们混迹在其中,天气炎热,人群拥挤倒还好办,只是这位穆桓公子身份重要,若是万一在这嘈杂之地受了什么委屈,可是自己担待不起的。
“公子?”他小心地唤了穆桓一声,不见他回答,便又加大声音唤了一声:“公子??”
穆桓猛然回过身来,见那中年男子面上神色,才兴味索然地道:“罢了,也没什么好看,我们回去吧。”
中年男子心头一松,立时应诺了,连忙招呼护卫们避开道路,人群,同穆桓离去了。
这大婚的诸多事宜便是折腾了一天,及至第二日,太子携太子妃先入宫拜见皇帝,并吴贤妃等众位皇帝嫔御的时候,锦瑟才又一次见到了已经换作妇人装扮的徐瑛。她长发已盘起,掺了假发在头顶梳了高高的望仙髻,饰以珠宝簪花,又有金凤衔珠步摇插在发上,垂下几缕珍珠荡在脸颊畔,更显得比从前做女儿时成熟妩媚了许多。
太子苏銘同太子妃徐瑛拜见后宫诸位妃母后,便回到东宫,由皇七子率众皇子前来拜见嫂嫂,同时,二公主永安也带着众位公主们前来拜见太子妃。待得这乱七八糟的拜见完毕后,已经过了午时,徐瑛便叫众兄弟姐妹们一同留在东宫用膳。又及用膳完毕,众皇子公主们散去,锦瑟才有了时间同徐瑛说上几句话。
“嫂嫂这样可真是美丽。”她瞧着徐瑛头上一支鎏金玳瑁的簪子赞叹道。
徐瑛一边领了锦瑟在内室一旁的绣墩上坐了,又招手唤来小宫女为自己更衣束发,只把那个累赘繁复的望仙髻打散,换作一个居家中常用的平髻,一边道:“我看你是看上我这簪子了,才这样大言不惭地说好话。”
锦瑟笑道:“哪里,嫂嫂貌若天仙,人家都说哥哥好福气呢。”她回首,看见太子从外缓步进来,又笑问道:“三哥,我说的可对?”
太子看见徐瑛面若桃花,又想到昨夜徐瑛的娇羞情状,不免心头一阵喜悦,笑道:“可不是。”
徐瑛面色微红,带羞嗔道:“殿下做哥哥的,在妹妹面前也不检点些。”
太子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面上竟然一红,讪讪一笑,没有再开口,锦瑟看的心中甚为开心,却偏偏道:“哥哥东宫里有好多好东西,我今日累了,干脆同父皇说一声,就留在这里吧?”她偏头促狭地冲着太子抿嘴一笑,又问道:“只是不知是否会打扰到你同嫂嫂新婚啊?”
徐瑛面上大红,太子颇觉无奈,却只道:“你若留下也好,省的回宫去骚扰父皇休息。不如让阿瑛为你准备间屋子吧。”
徐瑛只得站起来应诺。锦瑟连忙摆摆手道:“罢了罢了,我不过是逗逗你嘛,哪里会真的打扰你们小夫妻的新婚生活?”她嘻嘻一笑,道:“我这就走了。”
太子同徐瑛都不免松了一口气,也不敢再留,忙送了锦瑟出门,看她上了马车,这才自行回去。
锦瑟坐在马车上,一面掀开窗帘看着街上行人熙熙攘攘,一面想着方才捉弄徐瑛和太子时他们二人面上神色,只觉得开心非常。
车子路过西市,她看到上次出宫时去过的酒楼太白居,不由得心中一动,忙令停车。
跟着锦瑟出来的是侍女文案,自上次画屏险些弄丢了锦瑟后,皇帝便不再让画屏跟着锦瑟出门,只换了个谨慎的侍女跟着。这侍女为人却真的是谨慎,凡事都要管着锦瑟几分,一会儿是殿下不得这样,一会儿是殿下不得那样,锦瑟心中甚为厌烦,无奈是皇帝派来,又不好冲她发火,只嫌她名字取得拘谨无趣,叫做阿静,干脆给改成了文案。文案看见锦瑟叫停车,忙问道:“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锦瑟答道:“我累了,渴了,饿了,想去这里用些茶饭。”
文案忙答道:“街市酒楼,闲杂人等众多,殿下还是先回宫的好。”
锦瑟撇撇嘴,翻一个白眼,也不理会她,径自扶了小宫女的手下车,又回首道:“既然你害怕这里闲杂人等,不如就留在车里等我回来罢。”说毕,转身进了酒楼。
文案有心想跟上,谁料锦瑟身边一个小黄门立刻过来道:“殿下吩咐了,文案姑姑受不得环境嘈杂的地方,便且在车中候着吧。”
文案颇为尴尬,却也知道忿忿地回到车内等候了。
锦瑟看见小黄门劝退了文案,心中甚为开心,想到终于摆脱了这烦人的侍女,忙带着小宫女向酒楼门前走去,谁知方才走到门口,锦瑟因为心中得意,竟然一个不慎,同刚出门的一行人撞了个满怀。
她身边的小宫女连忙欲扶起锦瑟,谁料旁边有一只手比她动作更快,已经抢先一步将锦瑟从自己怀中拉了出来。那小宫女勃然大怒,开口便要斥责,那手的主人却清朗笑道:“阿梧,我们又见面了。”
锦瑟抬首,看见穆桓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忽然一下子面色绯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