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试营业前的最后一天,中午,你们围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施潆将碗里半瘦半肥的猪肉挑给你吃,小口地扒着白饭。
施潆,快点过来,你的快递到了。
施潆讶异地回过头,有点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唤她的是收银台边上的蓝清韵,拿着刚洗好的不锈钢调羹。她身旁站着一个快递员,等着受主签单确认。
看到你疑惑的眼神,施潆摇摇头,说,哥哥,我也不知道。
去看下吧。会不会是你妈寄给你的东西,想给你个惊喜。又或许是同名同姓的搞错了。
施潆颔首,放下筷子走了过去。她拿过快递盒,发现上面所填的受主信息分毫不差。于是,犹疑着签了字。
小施潆,要不你就打开看下吧。
听了你的话,也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施潆打开了那个快递盒,映入眼帘的是一只躺倒的玫瑰色千纸鹤。这番景象令施潆更是脑子里一团迷雾,大惑不解了。
一只千纸鹤。不会是有人搞无聊的恶作剧吧?蓝清韵撇了撇嘴,说。
小施潆,你把千纸鹤拆开看看。
施潆应声拆开千纸鹤,只见鹤的腹下填着一阕绮靡的中调。词如下:
一丛花令.赠施潆
明妆丛里认天姿。标韵特清奇。牡丹著露呈佳色,几曾羡、蝶绕莺围。雕槛绣屏,霞觥云藻,宝炬照琼枝。
芳情良夜每相催。烟月可能知。青鸾若解花笺恨,下丹霄、传我相思。珠璧易辞,绮罗难得,弹指鬓成丝。
这时,秦河、秦淮、许愿、扬州都扎堆围了过来,个个好奇心高涨,有如春潮似的汹涌地拍打着胸腔,准备一探究竟。
秦淮劈手夺过,调皮的笑,给姑奶奶看看是谁写情诗给你了。
扬州见之,遽然色变,仿佛瓢泼大雨在即,冷冷地说,我认得这字迹,沈少司的。最近,**枝对他百般依顺,“神大”校花向他倒献殷勤,他都不予以理睬。原来他是真的喜欢施潆了。却又像是喃喃自语。
众人愕然,俱是一愣。施潆更是一时语塞,抬起一对无辜的杏仁大眼望着你,细白的面孔涨得通红,像晚霞映照下的积雪。
扬州将它塞回施潆手里,面无表情地说,施潆,听我一句,沈少司毫无良心可言,你千万别喜欢上他那种自命风流的花花公子。不然,有的是你苦果子吃!俨然一番善心善德的药石之言。言毕,她大步流星地拂袖而去,头也不回。一头酒红色长发波浪起伏,像天边愤怒的火烧云在翻腾。
许愿抱臂,摇了摇头,小大人似的语重心长道,唉!大概又得气一阵子了。这小妮子,真的变了。胸际油然升起一阵难以名状的辛酸。
秦淮龇牙咧嘴道,奶奶的烤地瓜!沈少司,你个杀千刀的!
施潆望着扬州孤零瘦弱的背影,小脸上带着一层薄薄的惆怅。她那厚跟高跟鞋钝重的咯噔声像是踩在她的心上。
施潆,你有没有看到陆溪月和宁小翠她们俩?
你一惊,比施潆更先回头,只见是戚经理。
施潆说,她们好像出去买丝袜了。
经理说,你先跟我到办公室来。你有没她们的号码,马上打电话给她们,让她们快点回来。边说边步伐飞快地朝楼梯口走去。
施潆打完电话,进入办公室,关上门,安静而局促地端立,低垂着脸庞,一双善睐明眸不知将视线置于何处才好。
经理面带微笑,说,你又没犯错,干嘛低着头?抬起头来。待施潆应声抬头,她眯眼将她上下仔细端量一番,赞道,真当是长得标致,水灵灵的!她又话锋一转,道,不过太拘谨了,不够大方。施潆,你试着放自然一些,像我们店里其他小姑娘那样。
施潆一张白皙娇美的面孔泛起红晕,忸怩地说,经理,你的意思是?
经理说,噢!你别紧张,先沙发上坐一下。等陆溪月和宁小翠来了,我再说。省得重复一遍。
施潆应声坐下,不知经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正下意识地猜度间,她却打开话匣子与施潆闲侃了起来。
约莫一刻钟过后,陆溪月和宁小翠姗姗地来了。陆溪月敲开办公室门,看了看坐在沙发上的施潆,问经理道,经理,你找我们什么事?
经理示意她俩坐下,带着商量的口吻道,是这样的。我们酒店明天就要试营业了。今晚,卞总请了“神大”汉语言文学教授赖老先生来为我们酒店题字,写楹联,并为酒店的四个豪包起名。卞总吩咐过,届时酒店需要一位形象气质都十分良好的姑娘来为赖先生服务。这事关乎“玉露庄”的门面,非常非常重要。所以,不用说,这位姑娘自然要在你们迎宾组中挑选。她顿了一下,继续说,五点半,赖先生会到我们这里来吃饭,卞总特意安排在四楼用餐,这我等一下会安排蓝清韵和秦淮两人去做。所以你们的任务就是迎宾领路,等赖先生吃过饭后带他去豪包题字,给他沏茶等等等等。总之没什么难的。如果你们的服务令赖先生满意的话,卞总会奖励你们八百块钱。
听罢最后一句话,陆溪月惊觉地看向经理;宁小翠当即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施潆则一副认真思索的模样。
经理笑吟吟地说,陆溪月,你不要多想,这里没有潜规则。再说了,这也是一次给你们锻炼的好机会。她顿了顿,继续道,卞总现在和支总在四楼谈事。一点半,卞总会下来看我们演练。如果他对你们三人中谁的服务质量表示认可,今晚便由谁来服务赖先生。这里有三套旗袍,你们拿去换上,然后到大厅里等着,叫所有服务员全都在大厅坐着,我马上就下来。
你正在海鲜池的桌子上低头看着手机里的电子书,忽地听得一声“哥哥”,举颡望去,只见施潆穿着一身斜襟高领长袖的黄色长旗袍,一双黑色的八公分细高跟鞋,分外的高贵典雅。那裹在旗袍下的身段虽然尚没成熟,像枝头青涩未除的苹果,但是勾勒出的曲线却似山涧般曼妙有致,仿佛能听到悦耳的泠泠流水声。她两条纤长结实的美腿在肉色连裤袜里若隐若现,加之她原就娴仪婉体,因此更是娇娆动人。
哥哥,好看吗?施潆满眼期待,唇角含着一抹绚丽的春色。
你格外讶异,频频点头,说,好看。小施潆穿上这旗袍真是亮丽照人!
待施潆向你说完去经理办公室与穿旗袍的缘由后,你说,那这个赖先生肯定就是在虎丘题字的什么国学大师赖人麟了。
是啊,哥哥。可我紧张,怕万一被选上的话不行。当着那么多大人的面,真会羞得要死的。她惶惶地说,柳眉娇颦。
当身材矮胖的卞总夹着个公文包咚咚的下了楼梯时,三位迎宾及所有的服务员业已在正门口昂首挺胸地正襟危立,像接受检阅的军队。
经理看到他,即刻笑着迎了上去,说,卞总,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您了。
卞总肥厚的大手将公文包往迎宾台上一放,视线向三位迎宾扫过去,看到最右边的女孩时,他不由得定了定神,怔住了。他指着她,向经理问道,那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经理循向望去,说,哦,她叫施潆。
卞总开心地笑道,说,好,就她了。赖教授一定会很高兴的。而后,他还询问了一些施潆的信息,经理对卞总的意思始终不解。
赖先生来到“玉露庄”的时候已将近六点。人未到,那爽朗洪亮的笑声却和着卞总的客套先飘进了正门。在众人嘹亮的迎迓声中,他大踏步地跨了进来。赖先生精神矍铄,穿着一身黑色的及膝大衣,稠穊的黑发油亮地往后梳成倒伏状,不似一贯谢顶戴镜的高级知识分子形象。他身高约莫一米八五,身形魁梧健硕,乍一看不似作育人材的硕学名儒,倒像一位骁勇善战的老将。
赖先生,您好。这边请。施潆做出欢迎指路的手势,笑靥如花,似乎对酒店里这迎来送往的工作已驾轻就熟。
赖先生并没转头看她,只是习惯性地微笑颔首,与卞总寒暄着跟随在她身后上了楼梯。施潆努力按捺住心里的紧张,大方稳当地走着,酒杯跟在台阶上咯噔咯噔敲出规律的音符。抵达四楼的餐厅,蓝清韵和秦淮早已立在大门两旁迎候。在行礼貌之余,她们不约而同地对身着旗袍、脚踩高跟的她露出了健羡之色。
走到门槛,还在与卞总謦欬的赖先生眼角的余光忽然不经意地扫向施潆,愣了一下。但他登即恢复大师风度,对她温润地点头道,辛苦了,小姑娘。
这个美少女的容颜让他不由得陷入回忆,等他再回首时,她已婷婷地穿过狭长的走廊,只余一个窄瘦的丽影与一根略微摆动的可爱中马尾。赖先生转过身与卞总低语着,他笑着应声附和。
赖先生与卞总在茶几旁的沉香木椅上坐定,蓝清韵与秦淮分别将精致的茶点与沏好的茶水端了上来。
赖先生端起紫砂杯,看着里面那鲜亮的褐黄色液体,惊喜之色顿时溢于言表,说,这是—上等武夷山大红袍。
卞总笑道,赖先生果然巨眼慧识。去年我去福建出差,一个朋友送了我二两,他和我说就这二两就要十几万哪。太过希贵,一直没舍得喝啊,今天拿出来,正好是名茶配大师。请吧!
赖先生笑道,卞先生,你太客气了!言毕,他将紫砂杯举向唇边,啜了一口,微苦而醇香,直觉有一股琼浆金液沁入心脾。他又一连呷了两口,赞声不绝。
品罢这人间少有的佳茗,赖先生起身观览起厅内古色古香的以紫色为主色调的奢华的布局装饰。走到一帧古典挂画前,他凝神玩赏了起来。只见画的边缘题有一首小令,标明词作者宋洗。词如下:
虞美人
素风向晚狂吹雨,断雁号南浦。寒江无月照孤舟,虚系垂杨、不那怒涛秋。
乡心特地分宵足,泪下随残烛。何须客馆暗消魂,元自生灵、逆旅在乾坤。
他咀味道,南唐苏州词人宋洗向来不事雕缋,此篇羁旅之作亦是。虽结句可谓黄钟大吕之音,然毕竟太过突兀,连贯性不足。词眼盲矣!
卞总走上前来,说,这是今年年初我在上海书画市场购得的,清人真迹。一共四幅,另三幅挂在二楼的豪包。
赖先生说,卞先生真是志趣高古,眼界出俗!
卞总说,哪里。在赖先生您这样风流蕴藉的国学大师面前,附庸风雅罢了。
高谈阔论了一阵,支总才提着公文包姗姗来迟,卞总问过赖先生的意思,便吩咐秦淮让厨房起菜了。三人在紫檀木圆形餐桌前坐定,蓝清韵打开陈年茅台,将三人的水晶高脚杯斟满。少顷,菜就陆续的上来了。一共九道菜。依次是红扒熊掌、蛤蚧炖鹰龟、香油帝王蟹、广式蒸苏眉、刺身象拔蚌及干锅花菜、清炒青菜、酱爆茄子、丝瓜蛋汤。
吃着山珍海味,喝着金浆玉醴,席间三人飞觥走斝,谈笑风生。完全一副长乐未央的模样。而谈话的内容泰半是相互恭维的饭局“术语”。酒酣耳热,在卞支二人的盛邀下,赖先生当场口占一首五言排律来描述酒筵盛况。其诗蹙金结绣、珠零锦粲,令人不得不拜服他那倚马可待、文不加点的捷才。
秦淮在一旁看着,满脸的鄙夷暨憎恶。她向蓝清韵嘟囔道,我最讨厌这些脑满肠肥的有钱人了!瞧那嘴脸,要多恶心有多恶心哪!
蓝清韵说,有什么办法呢?社会就这么现实哦。
散席之时,刚过八点。这一通鲸吸牛饮下来,赖先生虽有酡颜,意识却甚是清醒,似乎丝毫未醉。他在一张金丝楠木沙发上坐下,接过蓝清韵重新沏好的大红袍,喝了起来。卞总示意秦淮下去将施潆叫上来。她上来的时候赖先生正好起身准备题字事宜。
赖先生,您还好吗?需要搀着吗?施潆步履向前,笑容莞尔。
哈哈!我没事。小姑娘,你前面带路吧。赖先生摆摆手,报以朗声一笑。
那您慢点,这边请。施潆将与卞支二人一道的他引向楼下。
下了楼梯左转,经过酒水台,他们来到了豪包区。第一个豪包以蓝色为主色调,赖先生环顾四周,在一幅挂画前停下。这幅画上题的是一首《更漏子》。词如下:
更漏子
水云空,台榭迥。数点霜禽过影。权信步,暂维舟,宜时梦雨收。
低烟翠,多妖丽,笑语几多淑媚。抛素抱,对春暄。莫辜烘霁天。
赖先生评量道,状此芳景,濯人尘目。观其宦海浮沉之年,少有如斯闲趣。惜下片阴声字过众,弱其铿锵。不亦大瑕乎?
转身,施潆引他进第二个豪包。这一豪包以红色为主色调。赖先生一眼看到落台上方墙壁的一幅挂画,画上题的是一首《昭君怨》。词如下:
昭君怨
梦里十年簪笏,醒后一头霜雪。始觉负烟霞,在天涯。
归去雾屏云牖,襟抱闲倾琴酒。松菊不阿时,共忘机。
赖先生慨叹,万物齐,死生一。凡人处世理当超脱旷达,何必簪组金紫之事百祀萦抱。所幸斯人不惑挂冠,兹述隐退,可谓顿悟匪晏也。
最后一个豪包以绿色为主色调。挂画上题的是一首《菩萨蛮》。词如下:
菩萨蛮
红芳满砌风初定,凝酥皓腕当窗静。月上翠楼迟,远山衔恨时。
嘉期和雁杳,清梦年来少。春夜可堪长,鸾孤玉枕凉。
赖先生嘉美,尽述怨妇心曲,入闺情之微赜,或可云之影冠簪之踬跲。颇有唐人神髓。足当琳球之誉哉。
卞总走上前来,说,赖先生以专业的眼光看,觉得宋洗的这些诗怎么样?
赖先生说,卞先生误解了。这种文学体裁不是诗,是词,是长短句,元后也称诗余——宋洗以志书名世,至于他的手笔,不过尔尔。与唐宋诸大家相比,太平庸了。
卞总赧颜,说,我学识疏浅,让赖先生您见笑了。那么,您觉得我这房间的布局怎么样?
赖先生说,卞先生品味高雅,所有布局各得其美。就算以建筑学的专业眼光来分析,也是不错的。
他们的谈话内容,对施潆来说,就像隔了一个世纪。她只是本分的按照工作要求,言行得体地将赖先生重新引向四楼的书房。只见书房正中央偌大的书桌上整齐地摆着四大块酸枝木匾,匾旁放着大毛笔、墨汁、砚台与三张红色楹联用纸。赖先生喜眉笑眼地在一张红木圈椅上坐下,施潆进到餐厅重为他沏了一杯大红袍。
卞总说,赖先生是大名鼎鼎的国学泰斗,学识渊博,想必早已胸有成竹了吧?
赖先生笑而不答,起身提起大毛笔,蘸过墨汁,在砚台上将墨汁磨允磨少,俯身在四块匾上分别写下了“紫气洞天”、“天水斋”、“飞霞阁”、“沉碧堂”。他所用字体是张旭的狂草,挥洒自如,千变万状,虽左驰右骛,而不离绳矩之内。题罢匾名,施潆替他展开并按住楹联用纸,他不假思索地落笔,一帧精工的行业联一气呵成。其联如下:
一年淑气芳阴里,四序嘉宾汗雨中
卞总夸张地赞叹不已,只差兴高采烈地手舞足蹈,让施潆越发觉得他是一副依阿取容的小人嘴脸。而这些对她来说终究太空太隔,她看着,直觉眼前出现了一堆被猫愤怒地抓过的线团,杂乱无章。
临走的时候,赖先生向施潆伸出厚实的大手,笑容可掬地说,谢谢你,施潆。你是个温柔热情的美丽女孩,我很高兴能得到你的服务。说完,他打开高调停在正门边上的银色林肯的车门,一头钻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