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驱驰了七个钟头,终于在晚上九点的时候抵达了苏州。我拖着行李箱,带着略感不适的施潆走出了火车站,打的往我朋友秦芰的住处奔去。
坐在车后座上,我终于向施潆说出了这一整天最想说却一直没机会说的话。我说,小施潆,从今往后,不要再叫我耗子哥哥了。他们已经不在人世,就让“耗子”也随他们去吧,在另一世界做好兄弟。我不想再在回忆里让心痛得无以复加。小施潆,你就叫我哥哥吧。
施潆看着我,眼里噙着泪,丹唇微启,轻轻地喊,哥哥......声音无限萧索,动听得令人心碎。
深长昏黑的小巷里,传来一声嘹亮的狗吠,施潆吓得几乎缩进我怀里。我握了握她的小手,示意她安心不惧,一边敲响了秦芰租的平顶间的门。开门的是一个身量娇小的女孩。她染着一头葡萄紫的中长发,有一张略显丰满的圆脸,厚而宽的刘海盖住了整个饱满的额头。一双乖巧的扑闪扑闪的大眼睛下长着一个挺秀的鼻子,面颊上有一对浅浅的酒涡,再配上那不大不小厚薄合宜的嘴巴,真是十分的可爱,简直是人见人爱。
她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回过头,喊,哥,他们就是你朋友吗?
秦芰迎出来的时候,施潆有些局促地捉紧了我的臂膀。
秦芰说,天杭,这就是你妹妹吗?长得可真水灵啊!她要是去应聘,应该做迎宾装点门面哪!
施潆双颊绯红,一头雾水地看着我。我笑了笑,说,秦芰,这是你妹妹秦淮吧。
秦淮很活泼,三步并作两步蹦到我和施潆跟前,拉着施潆的手说,奶奶的烤地瓜!敢情是西施投的胎吧,都漂亮成啥样了!
大概施潆平生第一次遭受这么古怪的热情架势和夸赞,更因那句没有来由的“奶奶的烤地瓜”,有些吓住了。楞了半天,才问,你怎么......怎么知道我姓施?眼前这个秦淮,真不是那个桨声灯影里凝了六朝金粉,令得古时无数风人雅士诗酒放狂的秦淮。
秦芰说,小妮子,你能不能别老这么疯,不要吓到天杭他妹妹。
当晚,我和秦芰、施潆和秦淮凑合着睡了一夜,中间拉了一道帘子。
浅浅的睡梦中,我依稀听到帘子后传来辗转反侧的声音。我知道是施潆的,她想妈妈了。十六年来,第一次离开慈爱的母亲,出了远门,在这陌生的异乡作了异客。
后来,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我又隐约听到嘤嘤的抽噎声隔着帘子潺湲地流淌。紧接着,又是一阵蹑手蹑脚的细微的起床声。有人轻轻地打开房门,走了出去。我随即跟着翻身起床,走了出来。
如水的月光下,施潆谧谧地坐在一排平顶房对面的石阶上。她弓着纤薄单弱的背,瘦削细长的胳膊环抱着屈曲的双腿,脸庞深深地埋在膝盖间。瀑布似的乌黑长发凌乱地飞泻在身上。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枝行将枯萎的花,被暄妍的春残忍地遗忘在肃杀的秋。
我走过去,坐在她的身畔,低声问,小施潆,想妈妈了吗?
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孔,轻轻地颔首,晶亮的眸子里一片水光粼粼的忧伤,无限怀念地说,也想爸爸了。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每次我睡不着觉,爸爸都会像保护神一样守在我的床边,捧着安徒生和格林兄弟的童话书用他那一口蹩脚的普通话认真地给我念童话故事。无论他干活回来是多么的累,多么的倦,他都要看到我安稳地睡去,才肯离开。如今,当我像小时候那样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却再也没有人为我念童话故事,哄我睡觉了。亲爱的爸爸已经永远地离开我和妈妈。哥哥,你知道吗?多少次睡梦我不愿睁开眼,幻想着爸爸就坐在我的床边,用他那慈爱的目光温柔地注视着我,轻轻抚摸着我的头,为我念着美人鱼和灰姑娘的故事,轻声喊,潆潆,乖啊,快睡吧!
这是童年最珍贵的记号,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忘不了我亲爱的好爸爸!
我沉静地聆听,深长地叹息。想,生活是残忍的,它总是将人一生的最温馨和最美好冷眼地扼杀在我们的回忆里,让我们在每个忧伤的日子用泪水去祭奠。
回忆的匣子打开,她拭去上面的积尘,里面的琛宝幽幽地闪出光来,照亮了她那忧伤的侧脸。
她说,我七岁那年,爸爸在合肥揽了一个浩大的建筑工程做了包工头,将百老塆里一群无所事事的年轻劳动力全都叫到合肥去做工。结果,四个月后完工的时候,那个黑心的老板一分钱没付,跑了。六万的巨债于是落在了我爸爸的头上,他一生淳朴憨直,遍寻黑心老板无果,只有打碎牙齿往自己肚子里咽,将自己家里辛苦赚来的五万积蓄尽数垫付了出去。当天傍晚放学回去,我躲在隔壁胖丫家的门前,看着她大口大口地吃着香肠炒蛋,馋极了。心想,我们家现在穷了,买不起那么贵的香肠了,以后再也吃不到我最爱的香肠炒蛋了。
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爸爸虽然矮瘦,却一直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刚劲地支撑着我们的家。可是那晚,我躲在门后,发现爸爸在妈妈面前哭了。他说她对不起妈妈,对不起我,不能让妈妈和我过上好日子。第二天,他就背上行囊去了杭州。半年后,爸爸回来时,我从卧室里飞奔出去,看到他分明瘦了一大圈,也黑了不少。他的手里提着一大袋鸡蛋和香肠。他慈爱而温柔地对我说,潆潆,是爸爸不好,让你瘦了。不过爸爸给你买了好多鸡蛋和香肠,你看啊,够你吃好多天了,你以后再也不用眼巴巴地看着胖丫吃。潆潆,今晚就让妈妈给你做香肠炒蛋......话音未落,刚一脚踏进家门的爸爸就重重地倒在了地上,晕了过去。在医院里,医生告诉我和妈妈,爸爸是因为长期劳累过度,营养极度不良,导致严重贫血,再加上一路的火车颠簸,终于使得他的身体支撑不住了。我看着躺在病床上面无人色、昏迷不醒的爸爸,扑过去嚎啕大哭,喊,爸爸,你醒醒啊!潆潆不馋了,潆潆知道家里没钱,潆潆以后不吃香肠炒蛋。潆潆只要爸爸醒过来。我千哀万求,爸爸醒过来的时候,虚弱地笑了,目光还是那样慈爱而温柔,他说,潆潆,爸爸虽然不能让你像有钱人家的孩子那样吃上肯德基麦当劳,但是不能让你连香肠炒蛋也吃不上啊!爸爸就是再苦再累,也不能让我的宝贝潆潆饿着,吃不到好吃的啊!潆潆不哭,要乖啊!爸爸没事,爸爸的身体棒着呢!爸爸还要赚更多的钱让潆潆和妈妈过好日子啊!我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心下暗暗发誓,我长大以后一定要好好孝敬爸爸,不让他受苦受累,绝对不!
可是,我还没来得及孝敬,爸爸就走了,他永远地撇下我和妈妈走了。我跪在爸爸的遗体前,泣不成声。我说,爸爸你不要死啊!您醒过来看看潆潆啊!您答应过要给潆潆买很多很多的鸡蛋香肠的,你答应过要让潆潆和妈妈过上好日子的,您不能骗潆潆的,您醒醒啊!爸爸!......爸爸,我们拉钩上吊,下辈子潆潆还做您的女儿,让潆潆好好地孝敬您。下辈子您答应潆潆一定要长命百岁,一定要长命百岁啊!
以后,每次吃着香肠炒蛋,我都会想起爸爸,哭得一塌糊涂。想起爸爸说,潆潆,爸爸虽然不能让你像有钱人家的孩子那样吃上肯德基麦当劳,但是不能让你连香肠炒蛋也吃不上啊!
时间踩着施潆坑坑洼洼的忧伤,依然健步如飞。不知不觉中,东方既白。我和施潆一同沉没在她忧伤的浩淼海洋里,彻夜未眠。
此时,还不到凌晨六点。沉睡中的巷子倏然传来一阵跫然的足音,由遐而迩。我回脸望去,看到了一个小太妹一样的女孩向我和施潆走来。跟即,她就站在了我们面前。
她染着一头酒红色长发,做了蓬松离子烫,活像红毛狮王。齐整的刘海却紧紧地贴在额头上,遮住了她浅淡的修眉。她的双眼纤长,眼尾微微上翘,是一双狐媚的丹凤眼。还有一张典型的脑门比脸部窄小的鹅蛋脸,尖利而略显圆满的下巴。鼻子高挺,鼻梁与鼻翼上有几粒稀疏的雀斑。整体看上去很有些妖里妖气的味道。
秦芰光着膀子趿拉着拖鞋,打开房门,揉着惺忪的睡眼,探出头来,说,天杭,施潆,这是扬州。
秦淮?扬州?这个世界怎么了?接下来还会不会冒出什么金陵、苏州的?不过这个扬州,还真是旧时那个春风十里、烟花三月,引得万千公子王孙因循耽迷、放浪形骸的扬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