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在北方,云南在南方,即便是走小道,也不可能“小”到走沧州绕远。
听到了车夫的答案,我敛了心思,谢过车夫后,满腹心事离开了。
我没有对庄雪绍提这件事,因为我觉着,暂时还不到时机。即便第二天进了沧州城,我还是假意没有发现,继续跟着他,照顾他。
庄雪绍虽然不再呕吐,可却经常性犯恶心,脸色还是白着。穿过沧州城,再向西去就是离州,等过了离州就距离边界不远了。
之所以不动声色,是因为我搞不懂他拖着这样一副身子到底是想折腾什么。
一路来,他都很少跟我说话,也不愿意跟我独处,所以有时我都是出去跟车夫坐在一起的。
眼瞧着快到了离州,也走了小半月,我不可能一直沉着声气儿。
车行林间,鸟鸣清幽。车夫哼着小曲儿,我犹豫良久才打断他的话。
“老哥,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到呀?”
“快喽,再有个三五天就到喽。”车夫欢快地答,可见他也想快些赚到这笔钱。
“可是这路怎么这么生,不像是回上京城的路哇?”我故意问得很大声,就是为了说给马车里面的庄雪绍。
“上京?我说姑娘,你要是去上京,那你可上错车了。”他哼了哼,“这车是去……”
“阿澈。”
熟悉的声音在唤我,他早不喊我晚不喊我,偏是这个时候,打断得很巧妙。
我等的就是他这句喊我名字。
我对车夫笑了笑,然后进了马车里。
他倚在车壁上,面色发白,可眼神却清亮得很,十分有神。这一身白衣更显得他羸弱不堪,看起来似乎常年缠绵床榻。
“阿澈大人是聪明人,一路上看透不说透,所以今日到底是忍不住了么?”薄削的唇微抿,他蹙眉咳了咳,连着深吸几口气。
“我怕再忍下去,就无法阻止凤君了呢。”我很不合时宜地笑着。
庄雪绍直视我的双目,吐字清晰道:“为何不直接质问我?那样更明白。”
“凤君会告诉我么?”
“之前的确不会,现在说不定。”他认真答道。
我说好,正襟危坐,咄咄逼人道:“请凤君回答我,为何阳奉阴违,为何不回上京反而向西而行?”
“因为,”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放在腿上的双手,半晌抬起头,眉目清冷如雪,语气悲哀恸人,“瘟疫入骨,我已将死。”
马车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单独一人坐在马车中仍有富余,可我和庄雪绍两个人坐在车内,就显得拥挤很多。
无形之中的一种悲哀气氛就萦绕在马车里,本来就不大的空间因为多了这些东西,更加让人觉得内心压抑。
庄雪绍说完那句话,很合时宜地捂住了心口,看样子是又犯了恶心。
他唇色很淡,细打量下就会发现他眼窝处隐隐已经有了暗色。说得好听叫休息欠佳,说得难听叫死气缠绕。
无人瞧得见在听到他说出那句话之后我的食指颤动了一下,整颗心也随着颤动的手指而紧绷着。
明明是个鲜活的人儿,在山上时还跟我斗嘴,帮我取暖,与蛇大战;如今这个人却告诉我,他瘟疫入骨,身已将死。
我不信。
满腹的反驳之言不待说出,庄雪绍已经先我一步将我所有的话都堵死。
“瘟疫是在入了云南之后染上的,上山之前曾与灾民接触,本来没多大事儿,可是,我被蛇咬到了。”他伸出自己的手臂,挽袖,上面赫然有两个牙印。
我看着他,眉头蹙着,“什么时候的事儿?”
“在山上的第一个清晨,我先你醒来,采果子时。”他闭上眼睛,“就是那条咬你的蛇,它咬你的时候,蛇毒所剩无几。”
“……所以,我那晚其实可以不用上药的吧。”
“是,”他承认得爽快,“可是我需要。”
所以我才会突然晕倒么?因为是他在下药!
很好。我深吸一口气,“那你为什么还要我敷药!”
庄雪绍微微一笑:“看看你的聪明度。”
我现在有点巴不得他快点死。
“蛇死了之后,你无意发现了金株草,也找到了瘟疫的原因?”
他说不是,“西岚比大渊多灾,瘟疫的原因不外乎那几点。西岚史书上记载的东西比大渊全面得多,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在大渊却是无人知晓。”
我沉默片刻,问道:“如果你回西岚,你的病就有救了是么?”
他笑,“现在的问题不是瘟疫,而是蛇毒。那条蛇你不认识,我却熟知。蛇中霸王,毒性岂是轻易解得的?”
我急了:“你不能死!我也不许你回西岚。你是大渊的凤君,死也要死在大渊!”
“可我是西岚子民。如你所言,我清楚自己的身份,如果我死在大渊,分明是给陛下添麻烦。不如让我回到西岚,也算帮大渊洗脱掉这个凭白而来的冤屈。”
他这样通达事理,倒让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他能这样想的确是极好,但想总归是想的,事实上还真就不能让他回到西岚去。
“你不与我商量私自离开大渊,你可知这是何罪?”我眯眼道。
庄雪绍苦笑一下,“何罪又怎样,难道阿澈大人还以为我有命挨?呵,阿澈大人,我是将死之人,就我这副身子,还能如何呢。”
这话说得太凄苦,根本不像是他这种人说得出来的。
“不会的,大渊地大物博,总有一种药材能解毒。你……撑住!我这就让车夫掉头,我们赶紧回上京,让陛下给你找最好的太医,一定能解毒!”
言毕,我起身就要去开马车门,想跟车夫说掉头的事情。
说不出来为什么不想让庄雪绍死,总之就是不想。
“阿澈。”他的手覆在我的手上,压制住了我的动作。他的语气之中隐隐带着央求,使我的心蓦地一软。
“西岚有个传统,就是落叶归根。不论生前身在何方,死后一定要回到自己的家乡,否则阎王爷是不收连家都没有的野鬼的。活着成为了大渊凤君,难道阿澈想看着我死后也无法回到自己的故土么?”
一面是忠义,一面又是人情。
为什么不让庄雪绍走?我也不知道,直觉告诉我,他不能离开大渊。如果现在掉头相回走,哪怕是再回云南,也会有办法的吧?
可他自己已经放弃了生的希望,只是想在仅剩的日子,看一眼最后的故土。他在山上还救了我,如果连这点要求都做不到,我也未免太不近人情。
我沉默着,陷入了矛盾之中。
却不知马车辚辚,仍在西行。
“不,只要你不死,什么都好说。”我打开车门,对车夫道:“老哥,请掉头,向回走。”
车夫继续赶马车,没有理会我。
“老哥,掉头走,银子加倍!”我又道。
马车门被身后的庄雪绍关上,他将我扯回去,轻声细语道:“不用费力了,车夫只会去西岚,不会掉头。如果你拦我,我便死在这里。”
明明是很孩子气的话,他却说得格外认真。
“为什么?”见庄雪绍侧头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将心一横,咬牙道:“如果你死,我陪你一起死。你瘟疫,我也瘟疫;你中毒,我也中毒。”
庄雪绍的神情顿时变得很奇妙,看我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怪异。
“阿澈大人疯了么?”
“我是疯了,凤君,如果不能将你带回宫,陛下还是会将我的罪;于公,你死了,死在大渊,陛下不好过,连带着我也不好过;于私,你救了我,我是该让你回西岚,可是于私我跟陛下的感情更深,我更不会看着她喜欢的男人在死亡的边缘而不救他,你救过我,我也得拉你一把。”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道理,却是一股脑把心底的所有想法全都说了出来。
庄雪绍听了之后,良久沉默不语。
“我若是死在西岚,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这不是你死在哪里的问题,而是你根本死不得!无论是在大渊还是西岚,你都不能死!如果你敢死,我……我现在就自尽!”
我四处寻找凶器,可这马车里太干净,啥都没有。气急之下我只好伸出自己的舌头,作出咬舌自尽的样子给他看。
“你看好了,如果你不答应我,我立马死在你面前给你看!”言毕,我咬住自己的舌头。
庄雪绍竟双手环抱靠着马车背好整以暇地看着我,仿佛回到他仍然身体康健时的无良模样。
“阿澈大人是惜命之人,不会轻生。”他笃定地说。
事实上他说对了,我的确不是什么轻生的人,如果让我真咬,我怕是咬不下去的。
我意气消沉,垂头丧气,那边庄雪绍也叹了一口气,说道:“也罢,既然阿澈大人以死相逼,我便不再回西岚了。阿澈大人跟车夫说一声吧,我们回上京。”
他轻易就松了口真是教我万万没想到,我赶紧开了车门,传了一下庄雪绍的话。等我重新坐回马车时,我真的是呼了好长一口气,心脏也重新回到了胸腔,不再剧烈跳动。
即便说好了要回上京,可今夜还是先要去离州落脚。我们到了离州城后,我先去请了郎中来给庄雪绍瞧病。
庄雪绍的样子的确像是个生病之人,可怜那些郎中只知道他中得毒,却没有什么太好的法子能解了蛇毒。
从医馆出来,我一直垂头丧气。回到了落脚的客栈,与庄雪绍双双落脚之后,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便再次出了趟门。
回来后,已是到了傍晚的饭点儿。
用饭是在房中单独用的,客栈很贴心,还给每个房间放了熏香。吃过饭之后再洗个澡,困意就有点多了。
这一觉睡下去,睡醒已是启明星升起。我匆匆穿上衣服下了楼,等我出了客栈,早已有马车在门口等候。
“快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