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繁音就下了旨, 说是将我手中的一切职务交给别人来做,我在后宫里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养着。
从前我也是个伺候人的, 如今也成了被人伺候的主子。那夜之后繁音倒是没来找我, 给了我足够的思考空间。
我想不通为什么好好的友谊会变成这种关系, 好在繁音并未禁足于我。反正一切已经挑明, 索性我光明正大就去了庄雪绍的中宫。
说是光明正大, 其实还是找了个借口的。我带着庄雪绍的大氅,繁音问起我完全可以告诉她我是归还大氅。
进了中宫,见庄雪绍似乎刚沐浴完毕的样子, 发丝还在滴水,将衣襟洇透一片。
凤君的中宫里, 有一个很精巧的炕几, 我记得是繁音为了讨庄雪绍欢心, 特意差工匠按照西岚风格为庄雪绍打造的。
他是个有雅兴的人儿,喝茶看书画画什么的应该是常事, 所以送炕几给他也是希望他能够在用到它时想到她吧。
此时此刻,我跟庄雪绍盘腿坐在热乎的炕上,中间的炕几上有各种精致糕点以及一壶香茗。
他唇带笑意为我斟了一杯茶,稳稳放到了我的面前,温润地道:“请。”然后又为自己斟了一杯。
我手捧着茶杯, 并不是真的想喝, 最大目的还是为了暖手。
真是难以想象, 昔日最看不惯凤君的我, 也能坐在他的面前喝他给我倒的茶, 来找他避难。
思及此,我不由得惆怅叹息, 相信给我一面镜子,我一定是愁容满面的。
“阿澈大人何必唉声叹气,事情也不是没有转圜余地。”他笑着说道。
“还能怎么转圜?十年的感情在陛下看来早已变质,除了能出现什么变故,不然半个月后,我再来你中宫与你说话,怕是要与你兄妹相称了。”我无不郁闷道。
庄雪绍被我逗笑,端起茶杯掩盖着唇边笑意,但已经弯了的眼角却是如何也掩不住的。
摸着良心说,庄雪绍的样貌真是没得挑。比起繁音的其他侍君,简直甩出他们好几条街。
我眼看着他喝下一杯茶水,又自斟了一杯。我忍不住问道:“你那么想回西岚,回去之后做什么呢,登基称帝么?”
庄雪绍说不是,“并非每个人都那么执着于权力,况且我当初留下并非自愿。”
“因为陛下强留于你……就像逼迫我这样吗?”
他捧着茶杯摇头,说:“不全是。当初她虽然有意求娶我,但我完全可以拒绝。我留在大渊,是因为随行使臣并非我的党派,我一时疏忽中了他们的计。若我成了和亲对象留在大渊,一辈子再无回到西岚的机会,那么受罪的人,将是我母妃。”
言谈至此,庄雪绍的表情很是凝重。茶杯在指间摩挲,很明显对此事的烦恼并非一天两天了。
我恍然道:“所以你每次都想着回到西岚实际上是为了你母妃?”
庄雪绍点点头,又摆摆手避开话题,“算了,不说这些。如果你逃得掉这一劫,你以后想怎么办?”
“我啊……”我歪头思索了一下,答道:“肯定是寻个好人家嫁了,不过我年岁大了,一般人不会要的。所以找个有差事的,能体面一点的,凑合过这一辈子,也就罢了。”
这些事情都是以前想好的,在我没决定一辈子留在宫里之前。现在看来,这皇宫我若待一辈子的话,怕是只有成为繁音的妃子这么一条路。
以前的愿望真是简单,因为我的目标就是好好活下去,所以一切构想都是为了更好的活下去,能更适合自己活下去的路子而已。
如今看来,人生在世,真是连活着都太难了。
抬起头来见庄雪绍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又突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说道:“你别这样看着我,我也知道此时再谈这些也太扯淡了,根本就是不可能实现的事。”顿了顿,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双眼放光道:“你说咱们两个都是被迫进了陛下的后宫,在某方面是不是同病相怜?”
“……”
庄雪绍放下茶杯,重重地敲了下我的头。
“我是受人陷害,可你还有选择的余地。”他的声音沉定,在这个左右为难的境地,实在让我安心不少。
我绝望地叹了口气,“凤君说什么呢,怎么可能还有选择的余地?那唯一的余地,也是死吧。”
“愿意随我走么?”他突然问。
“随、随你走?去哪里……”我怔怔地问。
“当然是回西岚。在我拿不出让她满意的条件之前,她是不会放我走的。所以,我只能另想办法。如果有机会,你、愿意随我走吗?”
他的话字字有力,十分坚定。不仅如此,他在说话时,一直注视着我的眼睛,让我不由自主地就想相信他。
他会想方设法回西岚我是相信的,就凭他又是装病又是瘟疫的折腾,除非是真的想死。
可是,我真的能完全相信庄雪绍,跟他去西岚就一定没问题吗?
“我虽然愿意,可是凤君,这太荒谬了。”
我摇头,果断拒绝了他,“你不要这样蛊惑我,我怕自己会脑子一热答应你。这不可能的,我是大渊人,就算随你去了西岚,我还是一个大渊人。”
“也罢,”庄雪绍嗟叹一声,“不愿便不愿吧,人生在世自有定数,凭外力不可改。”
我啜了一口茶水,跟着叹气:“谁知道呢?”
大氅最终没有归还成功,庄雪绍说让我带着身边,留着下次还大氅用。
出中宫时,我看着遍布在中宫各处的宫女,想到她们当初是我亲自调到凤君身边来的,顿时深有感触。
这是我的定数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若早知如此,当初就不全派过来了。
走了没多远,我在当日看到柳色的地方,再次看到了柳色。
但是我说实话,我真是打心眼里不想再看到他。
事出之后,我不是没想过当日细节。凭繁音那么执着的理念,不可能深更半夜不睡觉出来散步吹冷风,并且恰好吹到御花园假山下撞见我跟庄雪绍。
而知道详细地点,并且有可能接触到繁音的人,就只有柳色一个!
虽然我不明白他的动机是什么,但是已经不重要了,我可以假装当作他纯心嫉妒我,再或者他可能一直看我不顺眼吧。
看他装出来的弱柳扶风的样子,我就觉得他是个变态。
变态变态死变态!
我转过身,打算绕道走,就算会远一倍不止,为了离他远点儿也算值当了。
“是阿澈大人吗?阿澈大人走得如此匆忙,是要到哪里去?”
又是这让人无力吐槽的开场白,我简直要听吐了好吗?
我假装没有听到他喊我,加快脚步向拐角处走去。
“阿澈大人,阿澈大人是我认错了吗?大人你快回头看看我!”
后方的呼唤一声高过一声,最关键的是越来越近。不巧的是前方突然走过来一列宫女,路过我时纷纷施以宫礼,口中还道着:“阿澈大人。”
我:“……”
这时一双手搭上我的肩膀,就算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谁。那声音楚楚可怜的,的确惹人疼惜。
他说:“阿澈大人,你怎么不理我,是不愿意交下我这个朋友吗?”
我在心中咒骂,脸上还要保持着礼貌性的笑容:“怎么会呢柳侍君,刚才这边风太大,我没听到你喊我。”
柳色捂脸的双手顿时拿开,睫毛上还挂着尚未干掉的泪珠,惊奇道:“咦?阿澈大人,你不是听不见吗,又是如何得知我喊你的呢?”
天真无邪的外表下,仿佛暗藏着讥讽和嘲笑。
我觉得人与人之间基本的信任早已崩塌,既然捅破了彼此间叫做尴尬的那层膜,不如直接面对尴尬——
“啊哈哈哈,我是猜的呀!”
“阿澈大人真是聪明呢,呵呵呵呵。”
“……”
论演技,后宫中能比柳色厉害的人还真找不出几个。我到底还是败在了他的多年经验之下,只能首先作出让步。
“柳侍君找我是有事儿?”
“其实也没什么,闲聊而已。”他娇羞捧脸,又回头瞧了瞧,问我:“看大人的样子似乎刚从中宫出来,怎么,是要商量一下日后如何共同掌管后宫吗?”
我终于知道柳色找我到底是什么事儿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来恶心我一下而已。须得承认,柳色他真的成功了!
我按捺着情绪,回道:“我是来交还大氅而已。”
柳色扫了一眼我手中的大氅,贱兮兮道:“听皇上说,过不了几日我们就可以兄妹相称了呢~到时候阿澈妹妹可一定要多来我这儿窜门儿,别光顾着凤君忘了我呢。”
真是佩服自己在这种时刻还能如此淡定从容,竟忍住了朝他脸上吐口水的冲动。
不过暴力他虽然幸免,该损他还是要损他。
我虚伪地笑了笑,回道:“怎么能呢?只是陛下要封我为仅次凤君的妃位,还要帮着凤君协理后宫,怕是一时没时间去你那儿窜门儿了,后宫事情多,柳侍君没接手过许是不清楚。到时候可有得忙呢,哪里能像侍君您这样清闲,可以到处溜达,再散点儿风言风语什么的?”
我这番话成功让柳色的虚伪面目破功,看得出来他也很想朝我脸上吐口水。
我巴不得他吐我,到时候我也像凤君那样装个病,硬说柳色吐口水把我吐毁容了云云,倒不是期待真的能有人相信,就为了作一作,不让后宫消停也是极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