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交集多了,陈鱼对金宗辅有了全新的认知。
他的目光可以是深遂的,当他思考时,那初见时的浩瀚无垠就又重新显现了,区别于之后在他身上流露出来的雅痞,而是种迢迢的正气萦绕周身。他的面上可以是从容的,当闲暇时他倚在窗边或远眺或近观,放松的脸庞上写满了泰然,明显的法令纹也都有所缓和,不再是如刻划般的沟壑,变成浅浅的纹路,无形中柔化了他面上的冷硬,偶尔有夕阳落到那人的身上时,也能借着半寸余辉,展现出阳光的一面。当他全心投入的时候,坚毅的侧影,线条清晰轮廓分明,称在一片碧绿的竹色中,很有海报上剪影的味道。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陈鱼有了这样的转变,本以为是人不知鬼不觉,没想到……
“你与那个金宗辅怎么了?一直说不上水火不容吧,也能称得上针锋相对了,可是这些日子以来,怎么感觉你们之间的氛围怪怪的,有股粘腻的奸~情气息呢……”小文一边吸着汤包里的汁水,一边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陈鱼夹菜的手一滞,随后若无其事的给小文夹了块鸭肉,半敛着眼睑,将被看中心事的窘赧,不动声色地掩盖掉,然后嗔怪地横了她一眼,“瞧瞧你说的什么混话,哪里来的奸~情,哪次谈事情你没在场,能出什么奸~情?”
小文将被吸干的面皮掷到了一边,吧唧着嘴里的余香,脸上铺着满足与回味,依然没有放弃地追问,“前段子我去广西时,你们没发生点什么事儿?好像就是从那以后,感觉你们不一样了……”
是嘛?也许吧……
陈鱼早没了就这个问题继续矫情的兴致,连带着胃口也没了,遂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接过丫头递上来的湿帕子,轻慢地擦着手,嘴上说着,“酒馆眼看着要开张了,可名字一直没定下来,今天吴兴还问我呢,我想着你没在家,也就让他再等等……若是以我的意思,就还叫个什么‘小酒馆’或是‘小饭馆’之类的,简单明了又有个性。”
小文撇着嘴表示着不同意见,“你说谁家的买卖不起个又文雅又上口的名字啊?不仅能叫响还能图个吉利呢,你啊……整天就想省心省事,读了那么多的书,居然都给店起不出名字来……”
“要不你来……”
小文挺着平坦坦的胸,大有我来就我来的架势,可不消一刻,就泄了气,扁着嘴讨了饶,试探地问道:“要不咱们一人起一个字吧……”说完不等陈鱼答应,就跑到一边的小几上,抓起支笔往纸上刷刷写着。
陈鱼托着腮看着小文的兴奋劲,有丝无奈,可是府里院子里总算有点人气儿了,也就没太计较任她折腾着。陈府似乎有些流年不利,糟心的事一件接着一件,身边侍候的人都是加倍小心着,连走路都轻盈了不少,生怕再添了什么烦乱,也难得小文在气氛这样沉闷的环境里,还能这般极积乐观。
少时,小文抖着纸张又走回到饭桌边,将手中的字铺到了桌面上。
陈鱼连看都没看,小文那两笔字啊,都没法下眼的。无筋无骨不说,连横平竖直都做不到,所以也就不费那个心去瞅了……只是红唇微启,淡淡地吐出一个字:馆……
小文听罢,感觉自己都要被振碎了,不可置信地看着桌上的字:韵……
韵馆……这似乎是个也不怎么美的店名,而且还透着分分古怪。
做完了晚饭,因为丫头们要收拾餐桌,陈鱼和小文率先去了隔壁的书房。一路走着,陈鱼侧目瞧着小文的满脸郁色,心中有些好笑,也没多说什么,任她继续纠结于那个惊悚的店名。
眼看到了门边,陈鱼才想撩衣进屋,就听到里面传来细细碎碎的声音……她伸手拦了没注意到的小文,竖起手指在唇边比了个禁声的手势,就拉着小文隐到了墙边,听着里面的谈话。
“……你放心,我一定会对你好的,赶明儿府里稍安定些,我会去同总管求了你的……”
话是从里间传出来的,断断续续听不真灼,其中还夹杂着拉扯和行走的动静。陈鱼与小文对视一眼,从她的眸中闪过了一丝兴奋,才轻掸着衣摆走了屋。
屋内的两人听到了环佩叮当,慌乱地迎了出来,天扬与青氤……
陈鱼淡淡地扫了一眼,见着两人脸色早已灰白一片,额头鬓角有着濡湿,行礼的身子在下意识地颤着,就没再多瞧他们,只是吩咐着,“天扬有事就去同碧竹说,完了就回正院里当差。文公子去看看案上的店里小憩处的装饰平面图有什么纰漏没,明儿一早要送去给匠人赶工的,”说着略一停顿,迈步子进里屋的同时,说道:“青氤跟我进屋……”
青氤跟着小姐进了屋,没等主了发问,先就嗵地一声跪下,眸中蓄着水雾,死咬着唇却没有请罪。
陈鱼阴着脸,自己从玉壶中倒出杯清水,并没有喝,将白玉盅捏在指尖,轻捻慢转着,嘴里不咸不淡地问道:“这事儿……是头一回?”
大户人家里,对家仆存私情是看得极为严重的,受刑挨板子,就已经是网开一面了。这也是为什么这两个人一见着自己,虽然没有问罪却已经先白了脸的原因。
陈鱼一向拿身边的几个丫头捧在手心里,当宝养着,可是毕竟她们的身份在那摆着呢,如果让有心人寻着了这个错处,到时……怕是她有心保,也没个全身而退,所以她不能再一笑而过了。
“是……小姐,是天扬一厢情愿的,奴婢从来没允过什么,您……”青氤的惧意终于暴发了出来,跪着向前蹭了两步,挨到了主子的膝边,手攥着小姐的裙角,声泪俱下地解释着。
看着丫头盈光水媚的一张脸,陈鱼心中的念头一闪而成。
“青氤啊,说实话,天扬是个好孩子,小小年纪俨然是家主身边的头号办事小厮了,想必以后还会更好。他看中了你,这事儿……你自己要好好地拿主意。你小姐我,虽然平日里宠着惯着你们,真想你们人人都能有个好归宿,可规矩在那摆着呢,也不能真给你们立牌招夫,但让你们寻个得自个儿心的良人,还是可以的。眼看着你们几个也到了心旌萌动的年纪,是要在建康城里寻个人嫁了,还是要到了岁数等临安的总管给你们配人,你们可得提前给我个话儿,今儿这事……我不恼,只要是你们亲自点头应了的,我也不会多说什么。”
“小姐……奴婢不嫁,奴婢会一直留在您身边侍候您的……”哽咽中透着誓言般的许诺,青氤痛哭着俯到了主子的腿上。
摸上了丫头哭得直抽抽的肩头,陈鱼感觉眼中有些酸,心里嘴里有股似是而非的苦,她长出了一口气,才说道:“混说什么呢,快……别哭了,府里本来气氛就不好,你再这般哭闹,会落人口实的。”
青氤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忌讳,将到了嘴边的悲感强忍在喉咙里,抽抽噎噎着渐渐地停歇了下来。
陈鱼见丫头平静了不少,才抚着她的头继续说道:“你现在是我的办事大丫头,这等身份在陈府里也是数得上名号的,你要仔细了别让自己成为谁拭探我这个主母的踏板就好,要辨明了真情与假意,别落得碎了颗女儿心,行了……下去吧,自己斟酌好了,尽快给我个回话,相信不久陈总管也会知道这事的……”
青氤认真的磕了个头,才擦着泪痕退了出去。
跟着出了内室,才一转进正堂,小文就挑着眉看着她,“这事可大可小啊,看你这意思不想深究?”
陈鱼用下巴指了指一边的茶桌,示意小文一起过去,看她拿了图纸行出了桌案,才坐到小凳上,点头回道:“是……天扬是陈总管的侄儿,陈总管一生未娶,对这个孩子可谓是精心到了极至,虽然是带着死契进府当个家仆,却一直被他养在身边,看着成长加以调~教,才不过十几岁就已经渐显了聪明和世故,说实话我挺看好那孩子的,早有意加以历练,只是少了个机会收在身边……”
“你要用丫头将他变成自己人?”小文皱着眉头,脸上全是不认同。
陈鱼见了她这模样,失笑道:“天扬再出彩,现在也不过是个青涩少年,还不值得我动什么心眼,我看中的……”说着话中缥缈了起来,扭转了视线,眼睛放到了敞开门外的一片漆黑中,“陈总管做事向来滴水不露,今天得了消息,用不到明天天亮,就一定会领着天扬来请罪……”
“呃?”
对于小文的不解,陈鱼早已了然,没等她问,就又说道:“陈总管是老太爷的人,我虽然信任,却还是存着芥蒂,如果卖他这个面子,将丫头许过去,让他既得了实惠又抬了身份,以后怕是就可以将人握在手里了。只不过要看青氤那丫头……开没开这个窍了……”
小文这才恍然大悟,唏嘘过后又眼中含着怜惜地看着她,“你这日子过得真糟心……”
陈鱼以肘支着臂,托着下巴,唇边漾满了自嘲,是啊……在这样的寒潭里沉沦,人也跟着阴暗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