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悠忽而过,转眼,已是立夏时分。
扬州富商苏巨海,用重金邀嫣然南下,共赏西湖。嫣然踌躇难定。毕竟,嫣然自14岁入京,投身艺坊,多年来,均不曾回过江南。她担心,此次远行,前途未卜。
无色劝慰她不必担心。因为姬家祖籍柳州。到了无色父亲这一代,因被封作御医,才举家北迁。在江南一代,尚留有根基。何况,无色的亲生娘亲是江南武林世家——慕容家的千金。有无色同行照料,此行应当顺利。
柳适缘却刚刚接到案宗,被派往临安府,调查一桩血案,匆匆离开,不能同行。
嫣然又拉我同往。自我入住嫣然居。因样貌身段俱佳,舞姿绝妙,已成为几乎与嫣然齐名的京城双姝,分别以萧技舞艺称誉京地。我陪同嫣然南下,既可表明嫣然对苏某赏识的感激之情,又可为嫣然多增加一些心理保障。对于我,却没有不妥,我不假思索地答应。
那年的梅雨季节,我们三人带着期待的心情,乘舟南下。
苏巨海为表诚意,专门派了一条客船,一路护送我们。苏家总管——苏立,随行照顾。
上船的第一天,嫣然就因不习水性,困在船舱不出。侍女乐香陪在她身边。嫣然歉意的对我说,妹妹,姐姐身体不适,不能好好照顾你。你照顾好自己就好,不用顾虑我。
我知道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自然自动退开。有无色在,嫣然自然不会有事。闲来无事,我每日立于船头,阅尽两岸风光。出了京师,第一座大城,当是洛阳。
嫣然说过,洛阳的繁华,不逊扬州。她当年北上,也是从水路,路经洛阳,匆匆一瞥,未得全观,遗憾一直闷在心中。她说,若是回京时,有机会大家可以一起去看看。无色也点头同意。我不至可否。本来便没有什么事,可以引起我更大的兴趣。虽然不知自己失去记忆前,是怎么样一个人,过着怎样的生活,过去对我来说,却并无特别意义,不比明天更具多少吸引力。
嫣然他们也没有想过定要我恢复记忆。因为无色说,失忆症非刻意治疗可愈。必须要特意制造相同的场景,让病人自己回想起,才可恢复记忆。而我在被柳适缘带回嫣然居之前,他们几人都说从未见过我,也都说没有听说过任何关于我的事,所以,就连想要治疗,也无从谈起。况且,我安于现状,也不急于回想起从前。所以,这病,也就这么暂且搁着。
运河的水,到中原一带,就没有那么清澈,略有些浑浊。像一条鳞甲黯淡的银龙,吞吐着雪白的泡沫,奔腾向前。河岸两边,种有万条碧丝绦轻舞飞扬的垂柳,时时有牧童或洗衣妇在河边往来。周围一片寂静,间或有些鸟雀鸣叫,竹笛悠扬。也有女子嬉闹声,一些民间的歌谣也时不时飘扬空中。
恍惚中,我以为自己是在梦境。看了几日。我开始有些羡慕。羡慕这些凡夫俗子,悠然陶然,一生平淡舒畅。而我,现今不过是一个寄居者。嫣然待我虽好,视如姐妹,嫣然居终究是寄身之所,非久留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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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刚离开京城码头,即有一艘规模不逊色苏家的商船尾随。一直跟到洛阳。那日,苏立听从无色建议,将船停留了洛阳一日。
嫣然身体略有些好转,下了船精神更好。拉着我和无色,在洛阳闲逛。大概是很久没接触地面,笑脸一直挂着,脚下不停,拉着我二人,一直走到正午,才觉出饿来。
无色取笑她小孩子心性,不知疲倦,拖累得他脚也酸了。嫣然做个鬼脸,两人嬉闹成一片。浑然不查身后远远地坠着一个人,跟了我们三个整整两个时辰。
正在暗忖此人来历,要不要抓起来一探究竟?嫣然已经一把拉住我,拖上一家名为摘星的酒家。一边走,一边抱怨我走神,要先罚三杯。
等大伙坐定,我听到那名跟踪者,脚步沉着,竟尾随我们,上了酒楼。
此人年约四旬,剑眉星目,样貌俊朗。一身白色儒服,气质潇洒,惟两鬓斑驳,眉宇间郁积淡淡哀愁。待他踱至临桌坐下,我仍不敢妄断,此人本意善恶与否。只看懂一件事,这名中年男子,功力与我相比,毫不逊色。且,那张脸孔,似曾相识。仿若午夜梦回中,纠缠已久。
幸而,直到我们吃罢付迄,他也没有做什么。只是看着我,眼神中悲喜交集,喜恶难辨。
晚上,苏立包下客栈所有二楼上房,为我们留个清净居所。
我躺在床上,日间诸事萦绕心间,挥之不去,难以安眠。觉月色尚好,披件衣裳,下楼坐于天井池塘边石凳,赏月静心。
远远地,不知哪里传来几声儿啼,惊了一夜的安宁。月色朦胧,映照水中,遥不可及。
幽幽的,一声叹息,由远及近。转身,正是白日间蹑在身后之人。此时,他已换了一身白绸便服,右手挽一枝绢梅,制作精良,完若新生。
“你,究竟想怎样?若我所料不错,兄台在我三人身后,跟了整整一日,不是么?”我站起,直面他。
“不过,是想将这梅花,送与你。”他轻轻笑起,眼角有细微的纹路。我一瞬间竟有些失神,眼前晃过些混乱的画面。
我接过梅花,细细打量,心中疑惑。他说“你”,难道,我与他,真的是旧识?
“你”
“伊苏,你怎么在这里?”无色突然现身,打断我的问句。男子见有人来扰,静静退开。
“无色,你怎么在这里?”我不知为何,心中竟有些失望,反问无色的语气中,也加了几分责备。但,看他面色苍白,白净面孔上细小汗珠隐约闪烁,知他为我担心,心中不是没有欢喜。
无色一言不发,拉住我手臂,转身回房。不知道为何,手下劲力十足,我的手腕,隐隐作痛,却不敢多言。
那晚,无色一直沉默,只是将我带回客房,关门离去。
直到第二日,船从码头出发,也不见无色来向我解释。我自是不敢问他缘由。只知道,认识半年有余,他第一次对我生气。我一直以为,无色性情温婉,是一潭静水,没想到,竟也会波涛汹涌。心生忐忑。
很久很久以后,无色才终于对我说,伊苏,我知道我当时不改大动肝火,你不曾做错什么。可是,我怕,怕你会离开我,再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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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的扬州,垂柳青青,阳光明媚,一切都是那么的清新美好。就连那些连绵不定的细雨,在第一次以这种方式下江南的我来看,都是如此美好。
我们一行数人,在嫣然所谓苦不堪言的半月有余水上行船之后,安全抵达扬州。
那艘一直尾随我们的巨型商船,也紧随我们之后,在扬州靠岸。
一下船,苏家的轿子已恭候良久。我们三人相扶上轿。苏立立刻令轿夫起行。透过轿窗的流苏,我发现那名中年男子,果然是从尾随我们的巨型商船下船。身后,立有一华服青年,手执一把折扇,态度倨傲,似豪门贵胄。
中年男子目光如炬,竟发现我在轿中打量他,冲我的方向,微微一笑。笑容温暖,令我惊讶的是,似乎还漫浸着一丝宠溺。
我放下轿窗帘布。身体随着轿夫的脚步摆动。心中困惑,找不到出路,脑海中苍茫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