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默娘住在一个小镇的近郊,拥有一片梅园,一方菜园。默娘每天伺弄她的梅花,让我照管那些菜蔬,一年四季,到也没有轻闲的时候。等到早市的时候,天色还是昏暗的,默娘就早早唤我起来,简单做出一餐。吃完饭,我就按默娘的命令,挑着一担新鲜的绿油油的菜蔬到集市上去卖。
常常,是一边走着一边看着清冷的天空,为那些离我们似近似远的星辰感动,忘记脚下的路,忘记自己身在何处。
每次早市,我都按照默娘的交待,站在最僻静的角落,一言不发,坐等顾客上门。到也奇怪的是,每天这一担菜,竟也能卖的干干净净。有时,有些客人付钱的时候,就会趁人不注意,塞一个小小的腊丸到我手里,用一种奇怪的腔调命令我,让我把腊丸交给梅园主人。
我当然知道,这腊丸中到底有些什么秘密,却从不敢问默娘。只是乖乖将蜡丸交到她手里,乖巧的走开,等她换我,才敢走回屋里。因为,我知道,默娘的雪花剑,从不离身,和我的紫云剑一样,随时都能够出鞘。
往往,拿到那蜡丸之后第二天,默娘就会直接叫我去她的卧房,交给我新的任务。少数几次,她也会离开梅园,去一处叫做离恨天的地方,见江湖第一智者——千机老人。千机老人是一个白发苍苍,面容和善的老爷爷。江湖之中,只有他最聪明,知道最多。所以,每个人都喜欢去找他,用一定数目的银子,换取他们想要的所有消息。通常,每一个人问一个问题,都必须交付千机老人千两黄金。也因为这样,虽然每一个人都恨他,每一个人都怕他,每一个人又都喜欢他。
除了江湖之中的那些大魔头,大英雄,还有江南四大武林世家,和三部两庄八门,没有人有这个胆子,去找千机老人的晦气。而这些人,似乎又都是保护他的。所以,千机老人,是江湖中除了丐帮之外,最可靠的消息来源处。
默娘去见他,总是会在当天晚上华月初上之时,慢慢的走回来。接着,她就会叫我进她的屋子,交给我下一个任务。然后,我就会消失一段日子。再回来时,几里之外邻家的那位善心的婶婶,就会特意送一罐自制的桂花酒送过来,怜悯的看着我,劝我多喝些酒驱寒,身体会好的快些。而她家里的那个有一张粉扑扑的小脸的女孩莺儿,也会跟过来,用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直盯着我看,似乎一定要从我的脸上把那层病弱的暗黄面皮剥去,换一张清秀俊美的少年面孔,才算甘心。
大多数情况下,尴尬的时候,我就只有无奈的回头去看默娘,用眼神问她自己该怎么办。而这时的她,往往已经在那张伪装遮丑的面纱之下,笑的没有了节制。看着她自己一手导演的大戏,得意的笑。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我才能轻松的看见她的笑脸,也还可以相信,她确实也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菜园的生意很好,我们的吃穿住用似乎都出自那里,没有人怀疑,那个长着一脸麻子的瘦小子和他整日戴着面纱的娘,其实是多么危险的人物。有时,默娘也会特意拜会那些住在我们梅园附近的邻居,与他们来往,让他们消去对我们两人的戒心。比如说,每次我离家几日,默娘都会想出一个别致的主意,告诉我们的热心邻居,让他们同情心大发,向“久病”的我嘘寒问暖。不过,大多数情况下,热情的小镇人也都知道,默娘不喜太多人事,况且,他们都以为默娘是孀居再此,自然也不会经常来打扰。我们的梅园,还是清静的。默娘常说,这就是大隐隐于市,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更好的隐藏自己的真是身份。
只是有时候,为什么我却恍惚以为这些做出来的假像才更适合我。没有江湖,没有杀戮,没有剑客,才更像是生活原本应该有的样子。普普通通,简简单单,却有着梅花一样淡淡的清香,让我每一次想到,都忍不住想要哭泣。
一年冬天,默娘温了一坛自酿的清酒,选两只青窑的杯子,要我陪她一起赏梅。那一年,我已经十四岁,样貌初成,身高也和默娘只差一头罢了。
那一夜,默娘再次喝醉了。斜依在草屋窗棂除,低低的唱一首婉转的小曲。长发漫舞,眼角微红。莫要以为她喝醉了,便有机可乘,从她嘴里套出些什么。通常情况下,喝醉的默娘,头脑似乎更清醒。有时,乘着酒兴,她会邀我过招。每次,我拼尽全力,和她斗得汗水淋漓,却始终胜不得。
默娘总是提醒我,杀手必须时时有剑在手,心中剑意常在。就像她自己,便是睡在榻上,也是剑不离身。平常,三尺一寸长的雪花剑,也是一直缠在腰间。默娘也是如此要求我。为了提高我的警惕,她总是不打一生招呼,抽出剑便刺,和我斗上数个回合。有几次,我拔剑晚了,默娘的剑毫不留情的穿透我的黑衫,在我身上留下些深深浅浅的伤口作为警告。有次,甚至我手中尚拿着为菜蔬加肥料的粪勺,默娘的剑突然从一旁刺了过来。我只有急急闪开,用左手拔出紫云,扔下粪勺与她相斗。
刚开始,我确是有点恨她。但行走江湖日久,默娘的苦心我才慢慢懂得。
她为了栽培我,用心良苦。默娘是学剑出身,虽轻功卓越,暗器精妙,用毒之术却是了了。所以,在我6岁时杀了第一个人之后,默娘花重金请了五毒妙手金艳天来教我用毒。两年后,我驭毒之术渐臻妙境,默娘便准备送他离开梅园。金艳天走前那一晚,半夜摸进默娘房间。我听到金艳天进屋时的轻轻脚步声,默娘的房,只是一片死寂。我等待许久,渐渐睡去。第二日,吃早饭时,金艳天已经不在。默娘淡淡地说,他已离开。我看她的脸,风清云淡,什么也抓不住。
两日后,我杀了燕云飞,回到梅园。才注意到在一颗雪梅树的脚下,有一片新土,散发出腥味。轻轻挑开一片泥土,看到金艳天沾满泥泞的锦衣一角。我才恍然大悟。轻哼一声,将泥土填好。
我很早就知道,默娘心里有一个男子。在她难以入眠时,她总是痴痴的看着那些亲手所栽的梅树,落寞的不像雪花剑主人应有的样子。
我14岁那年的冬天,默娘喝醉了。盯着我的脸看了许久,吐出一句。负梅,你要记住,世界上最不能相信的人,往往是你身边最亲近的人。只有至亲至信之人,才能伤你最深。情,这一字,是天下最可怕的毒。
看我不解的样子,她摇摇头,清唱一首词:“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花花易送。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个,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追问,咽泪装欢。瞒,瞒,瞒!”她唱着唱着,我的眼泪就落了下来。默娘回头看我,笑了。你真是个傻丫头,明明不是自己的事,那么伤心做甚?小傻瓜!
说完,她忍不住过来,轻轻的抱住我。我们就那样相拥一夜。
谁不说春色无边,赏不尽春花秋月,又有谁,忘的掉那寒冬苦梅,一方风雨之后,朵朵梨花压满枝,只有那苦梅清寒,淡香扑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