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五回 火石如雨

鳌山主寨,开裂棱堡内,马涛一见纪泽神情,哪还不知其意,立马叫起了撞天屈:“主公,冤枉啊!这棱堡完全是按您所留手稿来的,您说钢筋混凝土坚固无比,实在没有钢筋,用竹筋代替性能也大差不离。咱鳌山寨又没铁矿,哪来那么多钢筋铁条,只能用竹筋,用着还真不错,谁知今个会白白挨砸,且一砸就成了这副德性?”

“卧槽,我那手稿为了流畅易懂,难免会加上些春秋笔法,可科技工艺需要实践验证,容不得半点随意啊!”纪泽心知理亏,却是强辩道,“春秋笔法,春秋笔法你懂吧,该知其是何特色呀...”

心知胳膊拧不过大腿,马涛只得转开侧重点道:“得,此战过后,卑下便高价购买铁条,重新加固棱堡,绝不让类似情况再度出现。”

纪泽连忙摆手道:“呃,那开销太大了吧,抛石机此番发威之后,怕就难有敌舰这般石轰鳌山寨了。本将这次带来的十万贯,除了必要开支,当趁金秋江淮大熟,悉数用于囤积粮食,至少囤它十万石!至于铁条,要么从太行运来换粮,要么安海营自行抢个铁矿来用,可别想打这笔粮款的主意...”

“砰!”又一声巨响从楼顶传来,打断了纪某人的喋喋不休。伴着哗啦啦一阵碎响,大量石块砖渣落下,棱堡顶板已被砸出一个大豁口。随护身边的剑无烟捂着鼻子催促道:“快换个地方,至少先去二层吧。”

众人忙不迭下楼,连同这里驻守的军卒也搬起器械撤离三层。棱堡本就二三两层用于作战,各容二三十人,如今一队人马都挤在二层,却是转不开身,纪泽索性退出棱堡,选了寨中一处高台观瞧。其实也没啥好瞧的,双方都在慢悠却可劲的向着对方砸石头,只不过敌方砸的是磨盘大石,己方却用的拳头小石而已。

“砰!砰!砰...”巨石轰响,烟尘四起,岛屿震颤,官军投石机大发神威。终于,南向寨墙的六座棱堡中,有一座在落石轰鸣里哗啦啦的坍塌,距离晋军开砸还不到两刻钟呢。纪某人不禁瞳孔一缩,这般下去,鳌山寨被拆也就一两个时辰的事情,怕是耗不到水师官军出动楼船了。

“砰!”然而,就在纪泽皱眉,晋军却悠然相对之际,夏爽的不服不忿终于收到了回报。一块不起眼的燃火小石,不偏不倚击中了某台斗舰投石机的横梁一角,飞溅的火油更将左近的弦筋燃起。本正绷紧的弦筋这一受损,当即啪嗒断开,直令正在操作的晋军后倒一片,也惊呼一片。

“好!打得好!继续砸他丫的...”一时间,安海方面欢呼一片,几要发动抛石机的纪泽一脸讶然,索性决定再等等看看。反观晋军一方,哐啷声间或响起,不少晋军惊落了手中兵刃,那群悠然品茗的军官更被自己的热茶烫到也浑然不觉,而楼船上的陈痊则好比老鹰被兔子踹了一脚,憋闷的冷哼一声,终是未予置评。

这支晋军毕竟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外军,很快便从震惊中清醒,一阵人头攒动,投石机前本就布有的盾阵随即加高,更有随军工匠手忙脚乱的开始维修。同时,另一艘斗舰索性移动舰身,稍微靠前,却是意欲先将苍蝇般的山寨投石机给摧毁掉。

“砰!咔嚓!”晋军的反击立竿见影,不一刻,寨内一架老旧投石机恰被一块巨石砸中,一干隐蔽不及的兵壮顿被飞溅的碎片殃及,几人甚至当即毙命。模糊的血肉立马让欢腾的鳌山军民明白,正规晋军绝非郡兵般的鱼腩之师,战争更非戏剧中的易与之事。于是,再也没人愿意折腾剩下的两台老旧投石机,仅有的可怜反击遂然中止。

“砰!哗啦啦!”不久,又一棱堡再被砸塌,其中还伴随着一阵惨呼,那是不及撤离的安海军兵。这一下,晋军再度抖起威来,大兵们欢呼喧嚣,扭腰甩臀;更有性急的官长下令舰船靠岸,就着两座棱堡被毁的床弩死角,安排军卒试建登陆前沿。

“直娘贼,老虎不发威,真被看作病猫了。当小爷是碟小菜吗?”眼见晋军投石机愈加逞威,登陆部队也开始建立阵地,自家仅剩四座石下颤抖的棱堡,以及士气大跌的军兵,纪泽不免气馁,他口中叨叨,缓缓举起了右手,心中则安慰自己做人不可太贪,做事不可太绝。

或是天意弄人,就在纪泽失去耐心,将欲对抛石机下令发动大反攻的时候,“啪”的一声遥遥传来,在空旷的战场中是如此清晰。抬眼看去,纪泽立马乐了,安海上下也都乐了,一台舰载投石机的筋弦竟然自行断裂,令得正在上弦的晋军士卒倒了一片。不用想,定是那根筋弦质量不过关,用得稍久就扛不住了。

卧槽!不光小爷这边有豆腐渣工程,原来水师也不乏伪劣产品,大家彼此彼此啊!五十步笑百步,纪泽立刻收起就待发令的右手,得,再看看吧,敌方坏了一半投石机,且得修上一阵,没准就失去耐心,万一让旗舰入寨来补充火力呢...

晋军旗舰,顶层船楼,听着鳌山岛方向传来的欢呼哄笑,看着己方部属的憋屈丧气,陈痊已是面色阴沉,身边的一干军官僚属也识趣的闭上了嘴。冷冷横了眼身边主管军需的一名校官,那是一名心爱小妾的亲哥,陈痊突然哈哈一笑:“好!我后军顺风顺水久矣,今日暴露些瑕疵,诚为警醒,却是有益无害啊!”

扫视周边军官僚属一圈,不待他们反映,陈痊声色转厉,霸气无双道:“然我后军威武之师,岂可受辱于小小贼寇,事可一不可再!旗舰即刻进击,砸毁敌方岸堡,余舰各司其职,随时准备登岛!传我军令,凡有懈怠者,立斩!”

“且慢!大人,请容在下一言!贼寨水面有限,且入口狭小,我方大军悉数进入,必将腾挪不便;贼军更有大量船只不见踪影,恐有诡诈,还请大人三思,切莫轻举妄动啊!”就在此时,有个不和谐的声音从身边传来,却是素为陈痊倚重的一位名唤郭谦的幕僚。

咋不早说,将令岂容更改!?听得郭谦之言,陈痊心中暗恼,浑然忘了适才自己急怒之下,根本未曾征求过意见便下令进兵。当然,陈痊是讲士人风范的,他并未发作,只是一个摆手,淡淡道:“元举不必担忧,一群粗鄙海贼而已,水陆都非我后军之敌,更别说智谋,何必多虑?何况再拖下去,战事恐将延至夜间,却与贼寇便宜了啊。”

那郭谦还想再劝,但见陈痊神色,深知其为人的他已知多说无益,只得怏怏作罢。好在,不爽归不爽,陈痊并未昏头,还是部分采纳了郭谦的建议。他又下令留下两艘艨艟和四艘游艇巡航海面,以防遭遇背后突袭,这才带着其余战船,气势汹汹的杀向鳌山水寨。

水寨通道宽仅三四十丈,最深不过三五丈,兼之海床起伏不定,雄伟的旗舰可不敢大意,用了一炷香时间才徐徐驶入水寨。陈痊已经恢复宠辱不惊,打量着鳌山寨布局,他盘算着大型投石机如何碾压寨墙防御,晋军该如何组织进攻,如何缉拿匪首。待到旗舰在水寨内打横,他已想到掠夺钱粮丁口,然后是如何满载而归,然后是...

然后就是陈痊已经入彀,很难再有然后。蓦然间,却听山寨内传来一个高亢到变调的断喝:“抛石!”

旋即,鳌来峰顶升起了三股狼烟,与此同时,数百军兵从寨内各处建筑窜出,快而有序的集中到寨内各个堆砌杂物之地。这一突变令晋军上下惊疑之余,却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难道那十处有暗道伏兵,抑或别的后招,甚或是贼兵打算分赃逃跑?

陈痊也为之变了脸色,惊疑不定间,他警惕的四下观察,却始终不明就里。因为除了那十数组聚往杂物的匪众,寨内寨外再无其他异常,对了,非要说异常的话,还有个傲立高处的魁梧青年,正伸出一根中指,冲晋军旗舰咧嘴打着招呼,偏生还是一副灰头土脸,咋要多猥琐就多猥琐呢!

“故弄玄虚!给本将狠狠的打!快!”楼船顶台,陈痊不再迟疑,怒声喝令道。尽管心中隐有不妙之感,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堂堂正规军自不会被莫名其妙的吓退,在未理清敌方企图之前,既有部署可不会轻易改变。

“呜呜呜...”随着旗舰令旗挥动,万石楼船的两架大型投石机参与了对寨防的肆虐,一干艨艟、游艇则驶近码头,随时准备大规模登岛攻寨,怎一副雄威难挡。然而,这也是他们最后一刻的风光了。

不待楼船投石机射出第二拨巨石,图穷匕见!那十数处堆砌杂物的场所稍经清理,便显露出了高高的支架,支架上还挂着一根长长的木勺。这或许不打紧,但令晋军不可思议且惊骇欲绝的是,那种奇怪装置竟然能够投石!

“呜呜呜...”在官军上下的惊呼中,一根根木勺加速高扬,带动长柄端的兜篮加速,直至射出块块巨石或是带火油罐,更令人震撼的是,看巨石和火罐的轨迹,竟能抛砸到旗舰楼船!究竟是何怪物,性能怎会不亚官军的大型投石机!而且,官军总共两台大型投石机,还得仰射;贼匪却有十数架,还是从上往下砸,这到底谁是官谁是贼啊?

战局瞬间翻转,本欲碾压一切的晋军成了待宰羔羊。鳌山抛石机的射程完全可以覆盖整个水寨,而如此狭小的空间聚集着近二十艘战船,巨石、火罐想落空还真不易!顷刻之后,数块重量不一的巨石和数十个燃烧的火油罐带着报复的畅快,准确落于挤成一团的敌舰。仅是第一拨打击,它们便砸翻了一艘游艇,燃起了十多处火苗。

面对铺天盖地的弹雨,晋军们哪怕训练有素,也不免陷入慌乱。提水灭火者有之,落水求救者有之,入舱躲避者有之,中弹哀嚎者有之,但不约而同的,所有水手都在操控舰船掉头转向,企图经由水道逃出水寨。

可是,水寨就这么大,近二十艘舰船一时哪能腾挪得开?于是,慌乱演变为混乱,两船碰撞者有之,船桨挤折者有之,网钩纠缠者有之,甚至,有一艘游艇愣被己方的五千石斗舰毫无怜悯的撞翻…

山寨高处,纪泽俯视这一切,竟觉无悲无喜。龟缩挨打,忍耗损失,终令晋军主力入彀,自家抛石机大举反攻,战术目的达成,鳌山岛大胜在即,他却颇觉索然。终归是将又一支汉家精锐给灭了,将炎黄子孙视为一家一族的他,对这种上规模的内耗委实提不起兴奋。

相比纪某人抄着手悲秋伤怀玩深沉,陈痊现在就悲催多了。毕竟经历风浪太少,第一拨抛石机打击过后,他足足呆愣半盏茶时间,直到被一众属下连声急呼,这才回过神来。“全军撤退!”用高八度的声音,他下达了一条并无意义的命令,因为晋军各舰都已自行开始了撤退。

“给旗舰让路!”陈痊紧接着下达了又一条同样没有意义的命令,因为大家都想离开这个炼狱,谁让谁啊?

“咔嚓!”第二拨抛石机打击降临,一块磨盘巨石击中了旗舰顶楼。木屑纷飞中,顷刻便有十数名晋军死伤,哀嚎声随之凄厉响起。陈痊正扭头去看,一滩血肉不知从何飞来,不偏不倚击中他的右肩,鲜血溅得满身满脸。就在那一瞥中,他看见巨石砸碎的正是自己的指挥舱,而原本雄伟的四层船楼,已然成了三层半。

作为广陵陈氏的嫡嗣子,陈痊平素养尊处优,讲究的是魏晋风流,即便身处军伍也是运筹帷幄,何尝有过如此境遇?他一阵干呕,一阵心悸,一阵颤栗,更是一刻也不愿呆在这个鬼地方。就连护到身边的陈氏第一高手,准一流水准的护卫陈楷也不再给他足够的安全感!

于是,足智多谋没了,雍容淡定没了,威武霸气更是不见了,歇斯底里的,他狂喊出第三条命令,也是导致水师后军彻底完败的命令:“旗舰火速出寨!撞开任何拦路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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