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推开窗扉,让午后的阳光清洗着这病气弥漫的房间。将滚烫而又四处敲响着痛意的身体费力地挪到窗前,伸伸脖子,贪婪地汲取着窗外的清爽与雀跃。可方一吸气,那涌入鼻腔的清风便给斑驳的心肺带来阵阵刺痛,一阵干咳带着呕血。
将帕子紧遮嘴前,静待咳嗽停歇。费力地舒缓着呼吸,让时间恢复着那憋得泛起了血丝的眼。将帕子举到面前,上面的颜色依旧是那么的刺眼。皱了皱眉,耸了耸肩,任由帕子在身侧的火盆里慢慢泯灭。
繁花似锦的京城外郊,吆喝的商贩,跑马的少年,踏青的公子与小姐。一切似乎都如同八年前,却又似乎都已改变。再次回到这一切的起点,贺昆槿不清楚自己是该忧愁,还是该雀跃。忧愁自己即将面对的暗潮,雀跃自己起码能活着回到起点。
咚咚。
“进来。”端起茶杯,用已凉的茶水漱了漱口,却丝毫没有洗去那满嘴的腥咸。
腰间配剑的少年,不知何时起已经褪去了最初的稚嫩与腼腆。将一碗黑褐色的药,递到贺昆槿眼前:“殿下,该喝药了。”变声期的古怪声线。
“晓得了。放着吧。”把目光移回窗外,避开那冲鼻的药味儿,悄悄地撇了撇嘴。
“阿姐说一定要瞧着殿下喝完的。”手中的药碗,递地更靠前了一些。
锐利的目光扫向那毫不退步的人儿,心头的苦水积成潭,溢了又添,“又是李太医开的药?”
“嗯。自那日殿下蛊毒发作,将叶将军和护送队伍吓了个半死后,殿下的药就都由陛下派来的李太医开了。”却见贺昆槿的目光再次移回了窗外,“殿下还是尽快喝了吧,快些好起来。像这样,在京城外郊却不能进去,也怪恼人的。”
“就这么想去京城看看?在这儿住了如此多日,为何不自己去?”挑了挑眉。
“……”第一次来,不敢。
卫康瘪着的脸竟让自己的心情好上了稍许,笑了笑,还是决定放过这单纯的少年,“罢了。喝就喝罢。”望着少年的眼,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接过药碗,仰头,闭眼,下灌。
拧着脸,倾了倾干净地不剩下任何渣的碗,“喝完了。”
伸手接碗,有些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却并没有发现任何端倪,“殿下好生歇息,卫康先行告退。”行礼,转身离去。并没有注意到贺昆槿嘴角得逞的笑意。
听闻卫康的脚步声已经走远,这才转身,后退,自窗沿上端起了那仍旧装着滚热黑褐液体的碗,“何必呢,为了碗无甚作用的药,浪费我的灵力。”捏着鼻子,咂咂嘴,转手将液体尽数倒入了火盆,将火熄灭。
些许踉跄地站起身,走到床边角落,颇为无奈地看了看那已摞得高及小腿的药碗,耸耸肩,将手中的碗于它们相接。可碗与碗触及的瞬间,注意力却被吸引到了门边。瞬间明白了来者的意思,叹了口气,很是疲倦。
“我就思量着近日来为何药碗会愈来愈少,怎曾想到,是殿下有着收藏药碗的特殊嗜好。”卫安的声音,格外刺耳。
苦笑了笑,坐在床角,“难怪今天送药的会是卫康。敢情是你这个姐姐故意拿弟弟当了诱饵。”
“不让阿康先来,我又怎能摆脱殿下设下的幻觉?”将手中的另一碗药放在了桌边。
“你既知道,就更应明白我为何不喝那李太医开的药。他尚因我,连病患的性别都分不清,我又怎能去喝这种自找的不对症之药?”
“我瞧殿下是谁的药都不喝吧。”将药推到了贺昆槿面前,“我记得殿下曾说过,殿下所使用的此类幻术,大都只是将一个暗示植入受者心间,使其相信、忽视、遗忘一些细节。所以,李太医的药本就是对着真正的殿下所开,只是幻术让他忘记了他所摸到的脉象的性别。”
“所以,”再将药推得靠前了一些,“殿下还是莫要再寻借口了。”
“他开的药对症不对症又如何?天下仅此一只的燚教炎蛊,他莫不成能解?”仍旧将药泼入了火盆,将碗随手一抛,不偏不倚地接上了角落里那一摞的碗。
趁着重伤昏迷,被人灌了一个月的药,那味道至今都还残留在口间,又怎会自讨苦吃,喝了这些根本毫无作用的东西?况且……
“我出去走走,不必跟着。这几日待得腿都麻了。”头也不回地走向门外,“告诉叶将军,我已无碍,明日便启程罢。”
。。。
快步穿梭于京城街道,无视了旁人的目光,更无视了此行的终点。方才书房内祖父的话语仍在心头挥之不去,满腔幽怨,无处诉说,无处发泄。抿着唇,攥着拳,压抑着的情绪为那秀美的脸庞,镶上了一层冷峻的轮廓,竟在这烈日炎炎的夏季,让寒意泄满了周边。
三皇子?他们竟筹划着将自己嫁给三皇子?那种把身边人的命当草芥的三皇子?
那侍女遍体鳞伤的样子,再次在脑海中浮现。
开什么玩笑?!
快步靠近,冷不防惊起一个寒战,“小姐,您可得消消气,”指了指自己的袖口,冰渣一片,“寒气都外泄了。”
猛得顿住脚步,不可置信地望着宁源的脸,再三确认着自己并没有随意让灵力外泄。低头看了看那袖口,整片整片的冰花,将袖子冻得僵硬,没有分毫在这烈日下融解。抽了抽嘴角,再度望向宁源的目光中,带着恍然,带着羞恼。
“莫拿你那三脚功夫唬人了。”转头看了看,确认俩人的对话,旁人并不能听见。
“我有何办法?谁让我那偏让我叫师兄的师父大人,传了根灵羽,未待教会我些什么,便弃我而去了。”嘟着嘴,耸着肩,“就连这两把刷子,我都是从谷……从夫人那儿举一反三偷学的。还好幻术寒术,都是灵力本源。”
“接着编。”清楚地知晓着宁源的师父并未弃她而去,两人的分离只是为了更好地再聚。
“……”挥了挥手,解去幻术,“无论如何,总归是让小姐您停下来了。再这样走下去,待到了外郊,您就得和您的未婚夫见面。”
一个锐利的眼刀。
缩了缩脖子,“得,潜在的未婚夫之一。”
身侧的寒意,这次是真真切切,“哎哎哎,大热天的,您悠着点。”三步两步,躲了个老远。
看着宁源那一连串故作夸张的动作与话语,心知她是为了自己,嘴角擒起一抹笑意。抬头看了看那即将昏下的天色,摇了摇头,“莫要闹了,回去罢。阿爹阿娘估摸着也快回来了,此事还未成定局。”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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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漫步来到客栈的后院,点点头,算是回了那些沿路侍卫行了个不停的礼;挥挥手,让他们一一退去,为自己寻了处安静的地儿。目光扫视着这空无一人的院子,竟在那一片灌木里,寻到了矮矮小小的木槿,纯白的花儿,一个个倔强地单生于枝端叶腋间,安安静静,孤孤零零。
抬头望了望天际,西下的阳光即将离去。摇了摇头,叹了叹气。看了看自己那因蛊毒发作,皮肤坏死,再度被缠满绷带的滚烫左手掌心。
“木槿花,朝天子。朝开暮闭……快了呢。” 抬手遮住那照上脸颊的一缕夕阳,“用于我,真是再适合不过了。”
“你竟是如此看待自己名字的?”突兀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一个激灵,急忙转身。
不惑之年的男子,精致的锦袍,名贵的佩环,浑身上下散发着上位者的霸气。
眨了眨眼,寻着那早已模糊的记忆,将印象中那总是徘徊于母亲紧闭的房门前,留给自己严酷背影的人儿,与这被岁月与经历洗刷过的脸,做着细致的对比。心头叹了口气,并不欢喜这早到的再聚。
“罪臣贺昆槿参见陛下。”咬牙忍着身上的痛意,俯身,下拜。却被一只满是茧的手,擒住了胳膊,入骨刀伤的一阵麻痛,厚痂开裂,抽了口凉气,下意识地缩起,却又片刻间回想起了手主人的身份,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来人似乎察觉到了些什么,干咳两声,将手收回:“连声‘父皇’,都不愿叫了么?”搓了搓指尖,借着夕阳看到了那粘稠的红色液体,皱着眉,瞧向贺昆槿那已渗出了血的左袖,“竟搞得如此狼狈。”
仍旧是艰难地完成了下跪,沉默不语。
凝视着眼前这自己从未关心过的倔强儿子,心头满是愧意。未曾满周岁便被笙儿带走,被朝大哥收养;八岁时,养父与妹妹被绥王斩杀于眼前;十一岁被先皇下旨,送往焱国为质;之后又因自己的旨意……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将其面对。
“哎……”长舒一口气,“你既自称‘罪臣’,那便说来听听,何罪之有?”
“身为臣子,却险些忤逆陛下旨意,是为不忠;身为人子,却无法保证自己的性命让父母担忧,是为不孝;身为皇子,却挑动战争让百姓遭难,是为不仁;身为质子,却擅自挑拨两国关系,是为不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故为罪臣。”
“……”品味着这每一句话的深层含义,敢情这儿子是在拐着弯骂自己?
夕阳完全落下,木槿花悄然藏去,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了这生涩而又陌生,尴尬而又别扭的父子。
“起来!”盯着那已然跪不稳却还在强撑的人,无名的怒火涌上心头。
低头不语。
“朕让你起来!你要怪朕可以,但别给朕在这儿糟蹋自己!你做的事儿,都是朕的授意!你失的算,也都是朕的思虑不周!再不济你也是朕的儿子!朕管他什么火蛊,炎蛊,焱蛊,燚蛊,朕既能灭了焱,就定能寻到人,解了你这蛊!别再让朕看到你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熊样儿!听到没?”衣袖后甩,喘着粗气。
踉跄地站起,依旧是低头不语。
“哑巴吗?!”
“是。”
“……”到底是什么,让一个弱冠少年,变得如此压抑寡言?思量着,是不是该将那些战俘,一一处以极刑,将儿子的心头之恨,多少解解。再度瞟见那袖管的血迹,想起了一个月前的事儿,“内奸的事儿,为何不查了?”
“因为不是内奸所为。”平平淡淡,没有半点情绪。
咀嚼着这话中话,不是内奸,那便是……无由来的又是一阵怒火,“在你眼中,朕就是这种置军国大事与自己儿子性命于不顾的皇帝?”
“不敢。只是……泄密者,定是寻不到了。”
“……”将牙齿咬得嘎嘣作响,既怒于始作俑者不顾手足之情的险恶用意,又怒于贺昆槿的冷漠麻木事不关己,“你既回来了,待身体妥了便给朕上朝,学着处理朝政。通敌叛国这事儿,不管是谁,朕都定不轻饶。你给朕查!狠狠地查!朕到时候派些好用的人手给你。管他开国功臣,宗室贵族,皇亲国戚,既把注意打到这上面来了,就别想全身而退。别顾虑,朕给你撑腰,可晓得?”
“臣……遵旨。”一回来便被当枪使吗?
“臣?”
“儿臣遵旨。”
随着父皇的步伐,漫步回到室内。一路深低着头,不知在想着些什么。室内的烛火明明暗暗,将那神色不明的脸庞,更是照得晦涩不清。一路行来,竟没有再见到第二个人影,想必是早被驱了个干净。既如此,那此番对话,也就变成了那九五至尊的密旨。想想这旨意所将带来的无尽纠缠,心,更是累了个彻底。
“听闻,你与已故的佘王……”寻了处桌椅坐下,指了指对面的椅,“祁皇的长子相识?”
顺着其意,与之相对而坐,“是。”
“既如此,祁太子佘湛,也就是佘涛的二弟,不日将访京,此事便交给你处理罢。”手指在桌边画着圆圈,似乎欲将需要交代的事儿一一勾选,“不懂的就多问问。问你太子二哥也好,问你大哥景王也好。”抬头注视着贺昆槿,“你可是有个舅舅乃大理寺卿?”
挑了挑眉,不明其意。
“听闻他是笙儿,你母妃的兄长,名唤……秦……烁……来着?”
“……似乎是,记不大清了。”秦烁,莫非……是大伯朝凌烁?他何时成了阿娘的兄长?还入仕当了大理寺卿?
“如此,便不必再给你再寻个先生了……有些事,可以多问问你舅舅的意见。”摸着下巴,似乎在思考着些别的什么。
“……”可惜,以自己现在的身份,定不受大伯待见。
“槿儿可是及冠了?”
“嗯……”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切称呼一惊,“今年年初。”
“那也该建府封王了……便王号冀罢,希冀的冀。改日让工部给你寻个合适的地儿,建王府。下人、属官、护卫什么的,也该配齐了。”
“多谢父皇……”不祥的预感。
“既已及冠,槿儿可有中意的姑娘?”望着贺昆槿的双眼眯眯,将那帝王的威严卸了个干净。
“……”敢情这还是一条龙服务?鸡皮疙瘩起满全身,脸上憋着的是说不出的怪异神情。
“既没有……”捋着下巴上的胡须,似乎在斟酌着合适的人选。眼角一抬,想起了皇后的提议。观今局势……似乎真是个不错的选择。
“……”自己能说有吗?此般箭在弦上,可如何是好?
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这种诡异的危机,却没有丝毫挽回的余地。
“柳相幼子柳泽坤的独女,闺名似乎是唤……雁雪。槿儿看,如何?”
“……”不如何,又能说吗?
“那便如此决定了罢。”起身,绕过桌子来到贺昆槿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身体好了就尽快回京,看看你母妃和妹妹罢。蓉儿为了你,都快把朕的皇宫给掀了。天色已晚,朕就不久留了。”
连忙起身,“儿臣恭……”
摆了摆手,“你身体不适,无需多礼。”
“送父皇……”
望着父皇远去的身影,远处传来此起彼伏叩拜的声音,心情很是沉重,很是疲惫。柳相幼子的独女,定是很受宠的一个女孩儿吧?自己已经如此,难道还要将一个无辜的女子牵连?只可惜,任何拒绝的自由,从不握在自己的手里。
这利益的漩涡,权利的中心,又有谁,能够独善其身呢?
跌坐在桌角,揉着抽痛的眉心。无论千般不喜,百般不愿,可自己,身为皇子,身为这有着皇子之名,却无皇子之实的“皇子”,也只能既来之则安之,残忍地伸手将那豆蔻年华的少女,拉入这无底的泥潭,淹得寻不到影。
烦躁地摁了摁眉心,遮住那一闪而逝的,由三个芒状光点形成的图案,两点亮白,一点银灿。
即便如此,也无能为力了呢。
咳咳咳……
撕心裂肺的咳。咳的是怨,咳的是愁,咳的是苦,咳的是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