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杂乱的梦, 一个似梦非梦的梦,梦中世界很吵很乱,梦中的自己很烦很热很怒, 可梦中的场景却与现实完美地结合着。就仿佛在那清晨的半梦半醒中, 即便自己的意识与世界隔离着, 可身体却对外界的喧嚣做出着反应。他心里好似清楚着有人摇着自己的肩膀, 有人唤着自己的名字, 有人抱着自己在移动,可他却怎么也想不清自己身在何方又将去往何处。
周围的一切不知何时恢复了平静,自己那愤怒和烦躁的身心好似也忘了一切开始的最初原因。他晃了晃脑袋, 却对于方才所发生的事什么也记不起,他撑开了眼睛, 看到的却是师父那面带疲倦的身影。
“醒了?”贺昆槿揉着眉心, 将一个哈欠吞了回去, “身体感觉如何?可还好?”
“师父……”韩灼晕晕乎乎地从床上坐起,“师父, 我这是……”
“你也没做些什么,只是把后院的树林给烧了个干净而已。”
“……怎么可能。”低下头,摸了摸鼻尖,却丝毫回忆不起自己所做过的事情。
“又怎么不可能?”站起身,挥了挥衣袖, “若不是蓉儿和你师娘, 阿灼你估计得将整个山庄都烧平了吧。”
“蓉儿?”
“我妹妹, 也就是阿钰。”
“师父您的妹妹?莲华公主?阿钰?”韩灼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他只觉得自己完全跟不上师父这神奇的思维。
韩灼呆呆的表情将贺昆槿逗笑了。她也懒得多费口舌, 直接伸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圆,指尖所到之处泛起那银白雾气, 雾气围成的圆圈内则展现出了另一个场面。韩灼看呆了,可在呆愣了片刻后,他恍然明白了师父此举的用意。
圆圈里出现了那一切都还未发生前的山庄后院,逼真的缩小版景象,好似伸手穿过便能到达对面。画面中的树林里,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在月光之下练着剑。汗珠与雨露沾湿了那稚嫩的脸庞,尽管握着长剑的手臂已经开始颤抖,那男孩还是在硬撑着。那紧咬着的牙,那深拧着的眉,那挥出的每一次带着戾气的剑,无一不述说着男孩此时此刻心头的悲愤欲绝。
父亲毕生的同伴,父亲珍爱的佩剑,当它握在了男孩儿手中之时,它却失去了与主人一切的羁绊。它不再是战友,不再是心有灵犀的伙伴;它变成了一种利器,一种工具,一种能将心头仇恨宣泄,能将仇人碎尸万段的无心无情的冰冷铁块。剑,在哭;人,在泣。可他们却丝毫不愿尝试着去接受对方,去将对方的辛酸苦楚理解。
一个火花在剑柄点燃,火舌在那不知从何而来的风的催促下,瞬间吞噬了整把剑。以握剑的男孩儿为中心,火势从男孩儿手中的剑尖向剑所触及的每一处蔓延着;风儿配合地在火焰的四周卷起,将它送向了更远更广的地界。清凉月下,火光冲天,一切都源于一个男孩儿的仇恨,一个男孩儿的抑郁不解。
画面拉开,一只趴在树上偷看男孩儿深夜练剑的猫儿被火焰逼得窜出了树林。它口中发出着那响彻夜空的猫叫,以最快的速度冲入了贺昆槿与柳雁雪的房间。片刻后,房门开启,明显还未醒彻底的二人慌乱地跟着猫儿跑到了树林前,驻足在这堵住了去路的漫天火光之前,二人对视一眼。柳雁雪无奈地跺了跺脚,冰面从脚尖触地之处开始迅速向那火林蔓延;她又抖了抖衣袖,一把冰制的长剑在手中成型。贺昆槿伸手接过冰剑,顺着那冰雪铺成的道路冲入了那树林间。
火势渐渐变缓,它好似被那急速扩散的冰雪压制住了嚣张气焰。火,一点点灭了,冰,一点点化了,只可惜那原本的茂密树林却是变成了黑乎乎光秃秃的一片。一个人影从林中走出,她臂弯里打横抱着一个陷入了昏迷的男孩儿。柳雁雪看着这一走一睡的二人,总算是松下了心头那被半夜绷紧了的一根弦。
“我使了些幻术,先将他弄昏了。”贺昆槿道。
“阿灼他……”伸手接过贺昆槿夹着的那把冰剑,挥挥手将之融化了,“他这是怎么了?”
“半夜偷偷跑出来练剑,情绪不稳导致灵力暴走了。”
“即便是灵力暴走,以他这小小的年纪,怎可能造成如此大的伤害?”
“造成这种情况并不是因为他的灵力有多强大,只是因为他碰巧是风炎双灵族罢了。来自父母的两种灵力同时暴走,助火的风与伴风的火,正好又是在这个易燃的树林里。若不是雁儿你出手得及时,估计整个庄子都得被这小家伙给葬送了吧?”
“他是风炎双灵族,那他父亲……”
“定是灵族,约莫是炎灵族,如此也正好寻到了阿灼父亲与孔大哥的区别。”两人一同走入房间,将韩灼放在了榻上,为其掖好了被角,“看来,燚教的目的是灵族呢。杀害灵族,为了什么?灵力?那江湖上所传得秘术,莫不成指的也是灵力?”
“灵力……他们或是想猎捕五灵族之人,将五种灵力都制成像那火种一样的东西?当真是第一次听闻灵力能被如此霸道的夺取,如此逆天的使用。”
“燚教的教医这些年来在毒蛊窟里做的逆天之事,也不只这一件两件了。”
“不过既然明白了他们的目的,对于日后之事我们也便多了些防备。”牵起贺昆槿放在膝上的手,扭头看了看昏迷着的韩灼,“那这武林大会,燚教莫非……”
“故意传出获胜者将能得到秘术之事,燚教定是在盘算着些什么。”
……
白雾瞬间散去,画面戛然而止,房间内瞬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
“有燚教插手,此次武林大会定是暗藏着许多风风雨雨,便是如此,哪怕有着丧命的危险,阿灼你还是决定要参加吗?”认真地询问着那坐在床头的男孩儿。
“……是。”
“你可清楚自己坚持参加的真实原因?可能看透自己的心,能保证今后的自己不会为此时的鲁莽冲动而后悔终身?无论你参加与否,将造成这一切的幕后之人铲除本就是你师父我的目的,所以若是单单为了替父报仇,你大可不必亲自搅入这一趟浑水……”
“我不会后悔的,”打断了师父的话,“我……我参加大会也……不是为了报仇。我只是……想让自己变强一些,要是强一些的话,阿爹他便……”
“变强又岂是一日两日便能成就的?尤其是在尚未跨过自己心头之坎之前?”摇了摇头,“你是风炎双灵族?”
“……是。”有些不大明白师父为何突然将话题转变,抬头对上师父的眼,“师父您和师娘……还有阿……蓉……”
“我和蓉儿是幻灵族,你师娘是寒灵族。”
“可师父您,冀王殿下您和莲华公主……当今圣上又怎么可能……”
“活在这世上,每个人都会经历些足以痛苦终身的事儿,每个人都会有些不能被知晓的秘密,不是吗?”截断了韩灼的提问,“经历人间至苦至痛的人有千千万万,而在这千千万万中,又分为跨过了的与没跨过的;跨过之人走出了过去看清了未来,而未跨过之人却是从始至终都低头看着自己。此二种人,不知阿灼你想成为哪一类?”
“师父,我……”撇开了头,不敢直面回答贺昆槿的话,“说来也是讽刺,我们韩家从我爷爷那一辈传下来的教训便是一定要将拥有灵力之事保密,誓不收徒,誓不到迫不得已之刻不使用灵力。可无论爷爷传下的教训是如何深入了阿爹与我的心,阿爹却还是避不开因拥有灵力而被残害的命运……爷爷便就是因为收了一个心术不正的徒弟,因那徒弟违反灵族规定,利用灵力做了很多很多大逆不道的事情,以至于爷爷最后都被牵连而丧了命……可阿爹,阿爹他什么都未做啊……又为何……师父,灼儿想不通啊,既想不通,又要怎么跨过去呢?灼儿心里痛啊……我若是强一些……早一些发现……”
“我曾经也如你一般,”贺昆槿深吸了一口气,“夜以继日地替自己挖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渊,将自己一点点地陷进去,被过去吞噬,被痛苦蚕食,自责、后悔、愤怒、悲痛……黑暗好似永远没有个头,而我就是那黑暗中唯一的活物。可有一日,我被点醒了,我猛地睁开眼睛,发现我将自己沉陷于过去,便等于放弃了未来;而我如此荒诞地度过的日日夜夜,正昼夜不停地折磨着我身边的人。于是我便悔了,我本已对不起了那些已逝之人,难道我还要继续对不起那些真真实实活在我身边、关心着我的人吗?”
“阿灼,记住,这世上痛着的伤着的并不是只有你,而你的世界里也并不是只剩下了你,移开你那低头盯着自己的眼睛,抬头看看周围的人可好?想不通便不去想了,世间万事,又岂是事事都讲得清道理的?过去的已经过去,逝者已矣,你如此用自责折磨着自己,又如何能让你父亲安息?你如此止步不前地逼迫着自己,又如何让活在你身边的人放心?”
“我的话也就到此了,你自己好好想想,想累了便休息吧。”拍了拍韩灼的肩膀,“至于练剑,还望你这几日能收敛着些,毕竟山庄里已经没有多的树林给你烧了。”转身,出门。
跨出门槛的那一刻,贺昆槿好似听到了一声极轻极轻的“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