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烟袅袅的佛室之中,一名容貌秀丽衣着华丽的女子跪坐在软垫上。镀金的菩萨慈眉善目,庄严神圣,仿佛真能有求必应。
门外喧闹非常,哭泣叫骂的声音无法被薄薄的门挡住。刁钻地钻入她的耳朵,叫人愈加心烦。
“侧夫人,我们……我们该怎么办!?”圆脸的丫鬟焦急不已,不停向外张望。“外面来了好多兵卒,把王府都围起来了!而且领兵的是……是……”她跺了跺脚,吞吞吐吐。显然认识那个领兵人。
“是表兄吧。”女子站起来,鸦羽一般的长发没有任何饰品,就这么随意的披在身后。“慌什么,王爷大事不成,我等难逃一个死。死在自家人手里倒也没什么不好,反正我也欠他们不少。将门打开吧。”
她就这么站着,直视房门。等待着一条死路。
很快,她等的人便带着一队兵卒大步走了过来。武将的勇武,文臣的儒雅结合在一个人身上,叫人心生欣赏崇敬之意。
“表兄安好。”她福了福身子,规矩有礼。
“当不得侧夫人一声表兄。”来人冷哼一声,闪开躲过她的见礼。“三皇子恵王大逆不道,以臣子之身谋逆犯上,已尊皇上圣旨收押天牢,半月后问斩。其府中姬妾一律收押,若有违抗,格杀勿论!”
果然是……败了。女子叹息般的笑着摇了摇头,依然抬眼看着来人“有些话想和表兄说,不以恵王殿下侧妃的身份。而是以您的表妹,戚嘉卉的身份。可否?”
稍稍犹豫,霍翊晟便挥退了左右。
“你要说什么便说吧。”
“呵……左不过是想问问表妹近况可好罢了。”
“你将茵儿害成这样,竟还敢提!”这一句便触中了霍翊晟的逆鳞,他‘蹭——’的一声抽出宝剑。引得丫鬟宝梅惊叫出声。
“表兄何出此言?”嘉卉似乎完全没把那把随时能要了她的命的利器放在眼里。“人人皆知我与表妹亲密不已,比亲姐妹尚且有余。甚至一同嫁给恵王殿下,我怎会害她?”她露出恶意的笑,勾起朱红的唇,“是她自己不好,没本事护住腹中的孩儿不说,还不知廉耻地勾引侍卫这才被殿下休弃。”
看霍翊晟气得全身发抖,她变本加厉:“真是想不到啊,我那可人的表妹竟会做出这等事。王爷只不过半月没去她房中,她竟……”
“住口!”霍翊晟一声暴喝,竟手持宝剑直直刺将过来欲当场置她于死地。
她本已闭上眼等待一死,一股大力忽然推开她,使她跌坐在地。
“宝梅……”她愣了,直到温热的血液洒了她一脸。才反应过来,尖声大叫起来:“宝梅!!!”她爬过去,抱住陪伴了自己十数年的忠仆,失声痛哭,朝着霍翊晟尖声叫骂:“霍翊晟!你不是人!!!”
霍翊晟没想到会有人挡下这一剑,本也有些怔然。见嘉卉如此反应,不由冷笑出声。“我不是人?好,好,好!我不是人。戚嘉卉,我若不是人,你便是猪狗不如!”
看她紧紧抱着一个丫鬟的尸首不放,心里更是莫名气闷:“戚嘉卉,你自九岁便投奔至荆南候府。我们一家上下没有谁对不住你!”
看着她不住地抽泣,满脸血污,狼狈不堪的样子。霍翊晟不由得再次想起那个曾经小小的,可爱的表妹“你幼时傲气要强,他人的亲密,你当做对你的折辱。若是客气些,又以为他人看不起你。”见嘉卉惊讶地抬起头,他苦笑一声。“我自然看得出来,但我以为你不过是初到陌生的地方心里害怕。总想着多对你好些,总能把你的心焐热。呵……是我瞎了眼。”
“说得真是好听!”嘉卉怒气一下子也上来了:“我娘当年与我爹私奔,荆南候府早就没她的位置了。我一个六岁的孩子,在外孤苦伶仃过了三年!就算你们后来把我接进了荆南候府,我也清楚明白,根本不会有人把我当回事!根本不会有人在意我,我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看着她愤怒扭曲的脸,霍翊晟无奈地摇头叹息:“嘉卉。你竟是如此想的。”他也坐在了地上“你竟是……心性如此扭曲。我们对你的好你全然看不见吗?祖父去世前,说因着你娘对你太过苛责,把他的私产全都留给了你,我母亲给你安排的用度哪一样比茵儿的差?还有茵儿,她那么喜欢你。甚至因为你喜欢恵王,她竟愿意与你一同嫁进来。虽然她为正你为侧,可你的嫁妆可比她差?她又可曾对你摆过一分正妃的架子?还有祖母,她知道此事后哀求父亲和我务必保下你一条命。还有……我,我还带了南疆的假死密药想着留你一条命……”
看着震惊地瞪圆双眼嘴里喃喃着‘不可能……’的表妹,他继续说着句句诛心的话:“可是你做了什么?祖父去世,你竟称病不回府吊唁。母亲和祖母来王府你也从不露面。还有茵儿,你敢说她小产你没动过手脚!?陷害她与侍卫私通的也不是你!?。戚嘉卉,你好硬的心肠!对你来说,我们这些傻子连这个丫鬟都不如吧。”
他似是累极,用宝剑撑地才缓缓站起来。“我不杀你,也不会救你,去牢里等候圣上发落吧,运气好的话也许能逃过一死。”
“杀了我。”
“什么?”霍翊晟惊讶地看着泪流满面的嘉卉。
“我说,杀了我!”嘉卉站起身子,扬起纤细的脖子。
“你就这样爱恵王,竟要与他同死?”霍翊晟只能想到这一层。
“爱?不,不爱了。当年,他还是三皇子,我是他的卉儿。我曾经那样喜欢他,现下我成了侧王妃,却可以笑着看他进别人的房了。爱与不爱的,转眼便消逝了。表哥说得是,我可能长着一副石头心肠吧。”她缓缓走进他,带着自嘲的苦笑。
“……”
“我明白的,自从入了这王府我就看得清楚多了。这里的妾妃美姬哪有一个是好相与的。到了这儿我才知道自己多愚蠢。可我掉进了这个染缸我就出不去了。这儿的主人想当天下第一人,这儿的女人想当天下第一的女人。我别无他法,只能和大家一起不停地攀爬着权势的□□。不敢停下。我累了……真的很累了……表兄方才教训的是,我确实对不住荆南候府。对不住外祖父外租母,舅父舅母,您,还有茵儿。我给您磕头认罪,来世做牛做马必当偿还。”说着,端端正正的行了个大礼。
“……我不杀你。”霍翊晟对她摇了摇头。“你若真心求死,自我了断吧。”说着想要收剑入鞘。
“茵妹妹怎么来了?”嘉卉忽然向门外说道。霍翊晟反射性地回头,却见门外空无一人。心中猜到她要做什么,连忙要丢下手中利剑。可惜晚了一步,只觉得剑上忽然一沉,嘉卉竟自己撞上了那把宝剑。霍翊晟过于吃惊以至于剑都握不住了,只见嘉卉就这么胸前插着一把宝剑,踉跄着后退几步倒在了地上。
“为何……”霍翊晟手足无措地单膝跪地,看那鲜红的血液蔓延开来。
“对不……住,表兄……这……身子……是……父母……唯一……留给我……我的……东西,我……绝不自裁……”
“你,你这……!”
“呵……要是……见到……天铭哥……哥,说……嘉卉……对……对不住……他……若有……来世,我……我……我必……”话,终究没有说完。
倒在地上的女子虽满身血污,但秀丽的眉眼都舒展开来。看起来安静祥和。她漆黑的长发浸在鲜红的血泊之中,看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凄美。
“…………好。”
微微叹息了一声,霍翊晟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锦囊,从里面倒出了一块圆圆的玉制平安扣。他曾经偶然从饿狼口中救下过一个小和尚,小和尚将这东西给了他,说是能逢凶化吉,还可让罪孽之人洗净污秽重新做人。他只当是小和尚说大话,不过图个心安也一直带在身上。若是真能洗清罪孽,给这表妹倒是最为合适了。
将平安扣小心地挂在死去的表妹脖子上,霍翊晟撕下袖子,温柔仔细地擦干净表妹脸上的污迹。这才出门找人进来收敛尸首。
没有人看到那个小小的扣子慢慢地长出几道裂纹,裂纹不停扩散,最后完全碎成了粉末。一阵微风吹过,便再也没有了踪迹。
血污满地,端坐在宝座上的菩萨却浑然不在意,依旧带着慈悲的微笑。
若有来世,你当如何呢?
嘉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