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九月份的到来,张子雨也意识到分离的事不得不跟路子说了。他原以为路子知道之后会大哭大闹,但他很安静。这一天,张子雨找路子找了了许久,终于在林子里的那片荷塘边找了他。他低着头,手里拿着小树枝在泥地上面不停地滑。阳光透过树隙洒在他的头上,荷塘里那片妖艳的荷花含苞待放。
路子知道是张子雨来了,问:“为什么突然要走?我们还会再见面吗?”张子雨听见那句“我们还会再见吗?”时,不觉心上堵塞,鼻子一酸,眼泪竟忍不住打着眶转。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会吗?他不确定,说不会,他不忍心。人生的每一秒每一分每一刻都会有风云涌起的变化,更何况这一去便不知经年。路子听不见他的回答,忍不住哭道:“为什么你不回答?我、我知道父母之命难违。但我是真的不想以后只有我跟嫲嫲啊!你不知道,我第一次知道你会跟我和嫲嫲一起生活时有多开心······为什么?你们为什么总是要离开我?!”
张子雨走过去抱住他,久久不说话,他的眼泪一直在流直到流干了,眼睛也红肿不已了。张子雨轻声安慰道:“你放心。以后我们也可以一起去学校、去玩的。高三你认真点,争取考海市的大学,我们到时一起读大学。等我知道那边的地址了,我就寄信给你。秦海路,你一定要帮我照顾好婆婆,这个世界上你们两个是我最爱的人,你们有一分闪失都会成我万分痛楚。知道吗?”这是他第一次喊路子全名,第一次严肃又珍重的嘱咐他。路子点了点头。
八月份的最后一天,吴霏派来了接张子雨的司机。坐在车上,望着车窗外,几年光景,村民们看到汽车已习以为常,不甚鲜感。临走的时候,婆婆一再嘱咐他回去要听话、别调皮,他听得满腹诽议。张子雨左顾右盼却不见路子踪影,他问婆婆道:“婆婆,路子呢?他去哪了?”婆婆摇头,回答:“我也不清楚。一大早就不见了他的身影。”她迟疑片刻,语气哽咽,又道:“以后有空就回来看看。”张子雨轻轻点了个头,抿嘴抬头瞟了眼二楼的窗口。他将吴霏送他的那本泰戈尔诗集放在桌面,不知道路子有没有看到书里夹着的信纸。司机催促他时间到了,他又抬头看看窗口,随之跟婆婆再三道保重,方恋恋不舍离去。
婆婆回到屋里,看见路子坐在窗台上晃着腿,手上拿着信纸。婆婆问:“怎么没出去送送?”路子笑道:“该说的都说了,怕跑去送时会拖着他不让走。”婆婆没再说什么,站在一米之遥望着里面出神。
车子在城市不断转弯,路过空寂无人的弃土,划过繁华喧笑的街市,最后开进一个小院停下了。张子雨张了张嘴,愣在车上半响。直到司机的呼唤方回神下车。
小院中那几棵的人工植种梅树枝叶繁茂,与当年离开时枝叶干秃,花苞待放有着天壤之别。再度见此情此景,庭中物品放置竟如十一岁那年离开一样。立身梅树下,再想昨日种种,恍如隔世,佛若荷塘村、婆婆、秦海路这些等人不过为梦中物景罢了。
“子雨。”
一声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曾经无数次渴求的亲切喃语,今日听来心头竟无了激动,倒是淡平无浪。他转身,看见吴霏怀中抱着一个五岁半的男孩,旁边站着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女孩,女孩满脸不屑地斜视着他。他想道:“母亲再婚。小孩应是她与陈尰的孩子,不觉竟长这么大了。”吴霏将小孩放下对他道:“去叫哥哥。”小孩抱着她的腿,躲在后面露出一双不安的大眼睛。张子雨瞧着那双眼睛感觉与路子有七分相似,心中生出一股爱屋及乌的欢喜。张子雨才想开口,又听见屋里传出一道浑厚男声,接着走出一位陌生男人。张子雨看着他搂住吴霏的肩膀,笑道:“这就是小雨吧!”张子雨难以置信的目光在面前四人脸上转来转去。吴霏看张子雨疑虑的脸色千变万化,轻声道:“他是你董爸爸。”又指着女孩道:“这位是你董爸爸的女儿利利。”
“怎么回事?为什么?”张子雨只觉得满腹疑问,男孩五岁半,也就是他刚到荷塘村的那一年母亲就已经和这个男人结婚并且怀孕了。而这些事自己竟半点不知,内心深处似乎有一种被欺瞒的感觉,眼前的四个人更像一家人自己则是外来客人。他等待着吴霏解释,吴霏道:“进屋去吃饭吧!你董爸爸知道你要回来,特意亲自下厨了。”她如此开口,张子雨也知道不好去问。饭桌上,张子雨知道了他同母异父的弟弟叫董亓清,乳名亓亓。
翌日,吴霏开着车载他跟利利到新学校。张子雨也不是傻子,他从利利的态度、行为中看出了她的排斥。果然等吴霏安排好一切走后,利利的态度更加明显了。她望着张子雨,冷冷道:“你们母子两串通的,是吧!哼,以前我单单看见她就觉得恶心,现在又多了一个你,真是懂得弄法子折腾我呵。”张子雨皱眉说道:“你想太多了。你们的存在,我昨天才知道。”他一说,利利倒觉得自己自作多情了,脸刷的一阵红,她哼道:“不管你什么时候知道,反正我告诉你我讨厌你跟你妈妈,特别是你妈妈。”张子雨低头望着她那张涨红的脸,想到吴霏跟董叔叔结婚时,她跟自己一样年纪,不禁觉得心有怜惜,故意放語回呛:“不用你告知已孰知,同样······我也不喜欢你跟你爸爸,特别······是你爸爸。”利利哪知他学着自己的话回答,不禁恼羞成怒,话到口中,殊不知说什么,只得期期艾艾:“好······”
学校里没有熟悉的人,让张子雨很是想念路子他们。于是在新学校上了三天的课后,张子雨到邮局里给路子寄去了一封信。因和利利是同班,两人几乎是天天碰面,但却是相见无视。慢慢地,张子雨习惯了独来独往,经常去的地方几乎是教室、校里图书馆、家三点一线。
一如既往的他在图书馆复习完,向管理员办理好借书手续,若有思考走出去,不想沉思中未注意到前面,与跑进来的男生重重相撞了。他刚想道歉,就见眼前一张呆愣的有些面熟的脸孔,他一时想不起这张脸相似谁,他匆匆道歉走了。第二天在饭堂吃完饭后,昨天与他相撞的男生拉住了他,一脸疑问:“你是张子雨?”张子雨点点头,脑袋努力地想是不是有认识这号人。男生看到张子雨点头,一脸疑惑变成惊喜,笑道:“你小子!!忘记我啦?!我是于晨呐!五年半前见过的。”张子雨脑袋“轰”地一声,想起了记忆中那个与他打架的高壮的小男孩,瞧了瞧他现在模样,稚气渐渐褪去,将迈向一个十八岁的少年。
“你这几年怎么样?什么时候回来的?你这几年怎么像失踪了一样?”于晨搭着他的肩膀, 一个又一个的问题滔滔不绝地吐出来。这几年他一去了无音讯,不管于晨怎么寻,张子雨就像从没出现过一样去无踪影。
也许是小时,他们有过“永远是朋友”的约定,两人见面后竟没有阔别多年相见无语的场面。张子雨笑着告诉他这五年多来自己的去处,于晨一愣一愣的听完后道:“我以为像你母亲那样厌恶穷人的,应该是把你‘送到’了那个城市的什么贵族学校去了,没······”他看到张子雨揪在一起的眉头,硬生生地把口闭上。他没将吴霏再婚的事告诉于晨,畅谈中,他也从中知道了于晨家的变化。于晨的父母本来是初中教师,后来他父亲辞职从商,刚开始历经几番挫折困难,如今也慢慢的走上轨道,生活有所好转。
张子雨想起了于晨的姐姐于雪,那个长发及腰美丽的女子,问道:“你姐姐呢?”五年过去也应该嫁人了吧!于晨紧抿住嘴唇,面色哀伤。张子雨不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也不好再问下去。
天气转冷了,张子雨坐在房间里靠窗边的书桌前,提笔给路子写信。这是他给路子写的第五封信,不知为何之前寄出去的四封信,像投入了大海的沉石一直没有回应。他抬头望着窗外那片寒风中飘飘摇摇的红梅,想起很久以前他们一家三口的生活。房间还是他以前的那一间,桌面上还摆着他九岁生日是父亲送的一座模型伦敦桥。他不明白吴霏,不明白她为何还要保持这里的摆设。家庭未破碎父亲未失踪前,他从来没有认真注意过吴霏脸上的表情,唯一能确定的是:相比从前,现在的吴霏经常笑容满面、充满母爱的光芒。想到同母弟弟,他不禁黯然神伤,如此母爱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
尽管路子没有回信,他仍将写好的信拿到邮局去寄。站在邮局楼前,发现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下雨在意料之外,他只得拉了拉脖子上的围巾走进雨中。寒风冷雨无情地刮打裸露在外的皮肤,张子雨走着走着站住了,视线落在不远处一大群人围着的百货大楼前,他还没来得及抬头看,一个黑影伴随着众人的惊呼重重砸在地上。人们似乎对于死者的血液有种与生俱来的恐惧,瞧那鲜红的液体往张子雨方向流时,自动让开了。人们让出的空道,令张子雨目睹了逝者死不瞑目的脸,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他有生与之相遇以来是为一面之缘,但也足以深刻,时隔几年再见却是以这样的方式。他所遇的人都是健健康康、活蹦乱跳的鲜鲜生命,如此惊心骇目的场面还是第一次看到。他怔怔地与那双睁开而已无色彩的眼瞳相视着······于晨和他的母亲冲出百货大楼,奔到尸体旁。他看着于晨母亲趴在尸体上哭得死去活来,直到警察来到现场,人群散了,尸体被盖上白布,他还一动不动。于晨扶着他母亲,看见了场外的他······
自那天起,张子雨已有三天没见到于晨了,他不知道于晨现在住哪里,去他班里问同学他的住址,才知道他请了长假。雨不休不挠地下,他撑着伞来到于晨新住址,看到大门紧闭,他按了好几次门铃,里面没人应答。
“你找这家人吗?他们不在。他们家的女儿死了,好像是把遗体送回故乡埋葬去了。”
隔壁的邻居见他不停不休地按着门铃,似是被这铃声吵得不耐烦了,打开门探头出来说道。张子雨收回手,那邻居见他没再按铃的意思,“啪”一声把门给关了。他呆了半响,转身回去了,当天回到家后发起了烧。吴霏拿药给他吃,准备出房去时,张子雨开口道:“你有找过我爸吗?”吴霏身子一颤,他们母子两人一向少话,张子雨在十一岁后就没再问过张宪的事,重提,只觉得仿佛这是发生于上个世纪的事。她隐藏起被牵动的情绪,冷酷道:“不相关的人,找,是浪费时间和金钱。”虽然料到吴霏肯定不会说些安慰的话,听她当面说出来,他还是忍不住恨这女人的冷漠。
张子雨感到晕头转向,喉咙沙哑,吐出一声叹息,不说话,昏重的脑袋不断浮现于雪死不瞑目的脸,那双已无生命气息的瞳仁深深刻进了心里。张子雨努力把眼睛闭上不思考,而于雪的影子无处不在,这令他心里升出一种无处言说的恐惧。刹那他真正体会到路子错手将六叔推进湖中淹死的心里阴影,毕竟是自己相识的人。世上本无鬼,心中有鬼难免信。
后来,于晨回到学校后,跟他说起了于雪的事。原来于雪本有一个相恋多年的大学男友宋元之,两人也准备谈婚论嫁,原本两家人也是很满意,决定了两人的婚姻。两年前,于晨的父亲在生意上遇到了“滑铁卢”,经济利益损失惨重。正待于家焦头烂额之时,于父生意上的伙伴马岳赟向他们抛来橄榄枝,而条件则是于雪嫁与他。于父也为了能巩固自己的商业根基,只好负了宋家婚约。在于雪嫁给马岳赟一个月后,宋元之也娶了于雪的情敌狄灵,并且很快生了宋家的孩子。孩子满月的那天,于雪意外知道宋元之与她相恋时,经常背着她与狄灵暗度陈仓。这个意外答案让满心疲惫的于雪更是精神崩溃、日渐憔悴。马岳赟与于雪婚后更多是相敬如宾。刚开始,马岳赟瞧着于雪活泼灵秀,心生爱意。他知道自己妻子心里想着别的男人,但他觉得只要对她好,妻子自然会知晓谁好谁坏,可是时间久了,也慢慢地失去了等待她的耐心。在所有的人都好好的活着自己的人生时,对爱情、对背叛无法释怀的于雪患上了极重度忧郁症。而她选择结束生命的那一天,宋元之正在医院里满怀喜悦等待着即将出生的第二个孩子,而她的丈夫则正远渡重洋外。
张子雨心想:“如此乱麻般的感情,孰知谁对谁错。人有时候也真这般奇怪,心有一人,仍会朝思暮想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