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暑假,车站人来人往,张子雨在拥挤人群中挤到售票窗口去买了张票。坐上车时,他才缓过神来心想如果婆婆还不知道,那要如何跟她说?张子雨突然感觉自己贸然过去的做法太莽撞了。他闭上眼睛,脑海浮现一本记录本,是他跟路子在温凌书店翻过的。记录本的落笔好像就是吴霏告诉他的外公的笔名,他两当时只觉得字体写得跟婆婆相似,不想这其中确是有个故事牵扯。
祖父、外祖父之类的名词,让他油然一股微妙感,和蔼可亲、还是老顽童一个?他不知道,因为从未接触、从未见过祖父或外祖父,所以听到吴霏阐述的事时他其实只有一种荒唐以及与他无关的感觉。就像是个可笑的狗血连续剧,外祖父死了、凶手是外婆的哥哥——他的舅公,帮凶是祖父。
因着开始放暑假,公路上都是车,张子雨在车上坐得浑身难受。这辆车稍小,似乎是为了能多载些乘客特意多制作了些车位,车位之间的空间狭小,而他本人身材高大,手长腿长的,导致动作难以伸展。第二天的下午三点才到的荷塘村。一进入村中,到处可听见夏虫欢快的演奏。
婆婆看见他时没有惊喜的欢乐,反而一副惊慌失措的表情。张子雨一踏进屋,就感到气氛反常,屋里装饰比较像哀悼死者。他扭头,一脸迷惑不解,问:“这是怎么回事?路子跑哪去了?”婆婆听他这么一问,愁云满面,走到八仙桌旁的椅子坐下。张子雨见她这副样子,心里不停打鼓,一直往高调打,他的心、胆也吊到了嗓子里。果然,婆婆悲痛欲绝的声音响起,“他、路子没了。”
“嗯??”
张子雨没反应过来,似乎没听懂她的话,惘然看着她。婆婆用衣角抹了抹眼泪,又道:“他在半个月前走了。被我们发现时,已经淹在荷塘泡了一天。”
张子雨眉头微拧,咧了咧嘴笑道:“婆婆,你在跟我开玩笑对不对?我知道我回来得太突······”他看着婆婆认真的脸,脑袋轰轰作响,一刹那,整个人像被扯着的线突然崩断了,飞跑到楼上路子平常在的房间找个遍。房间空无一人,又跑到厨房后院翻了个遍,像疯了一样跑到秦家的院子。秦家院子的阶梯上坐着失魂落魄的秦松,他已经消瘦得不成样子了。张子雨问了句“路子呢?”秦松没看他,直望着地板发呆,半响傻傻地吐出话来,又像自言自语:“我没看见,妈(婆婆)好像说是在荷塘里······在桂花树下······”
张子雨没再理他,疯狂跑出院子。他先是到了屋后林子里的那片荷花池塘,周围除了那些夏虫叫得很吵,吵得他耳朵只剩嗡嗡声响,根本不见人影。他又转身飞奔往老地方方向去,当离老地方越来越近时,他放慢了步子,上气不接下气,心脏“嘭嘭嘭”地因急速的奔跑已不受控,似要跳出皮肉外的疼。
四季常开的桂花树飘着迷人清香,红红黄黄的小花吹散落在土地上。张子雨看到桂树下多了一个新泥堆翻的坟墓,坟墓盖得很简单却不算丑陋,至少不是无名坟头。天知道他是多么希望看到的是挚友的身影!而不是这个代替他的墓碑。张子雨摇摇晃晃走过去,看到坟前的那块墓碑上的字时,浑身像被抽空的跌坐在地上,终于“哇~~”地一声恸哭起来。他哀嚎地呼唤路子的名字,坟墓寂静无回响。四周的空山回荡他那肝肠寸断的哭声,悲绝得连天上鸟兽都不愿逗留。
他哭到哭不出声、哭累了就靠着墓碑睡着了。梦里梦见许许多多的人,他见过的没见过的,场景混乱。最后他梦见路子站在晚霞倒映的河中央朝他很开心的笑,对他说要是他能陪着他就好了。他不停的流泪,想要说话,发现开不了口。
苍天似乎很喜欢开人类相聚离别的玩笑,有那么一个人,曾经与之因相识而相离;即使不见也该晓各安天涯,而生命非然,重逢之时竟是安排了阴阳两处相隔。
瑰颖自从路子走后,几乎每天都到村里跟婆婆待一块,她一进屋就听见婆婆说张子雨回来了,正疯狂着要找路子。她安慰婆婆几句,就往山里那片路子他们常去的桂树林去了。到那儿时,看见张子雨靠着墓碑睡着了,不知道他梦见什么,泪水流得一塌糊涂。她慢步上前,将他摇醒。
张子雨醒来时夕阳西下,天边的红霞只剩半截露出来。瑰颖环抱双臂瞧着他淡然道:“这么伤心的模样他已经看不见了。”明明他已经够伤心了,瑰颖却否认他的真情,张子雨一听她的话立马就火了,“你什么意思?!你凭什么说这种话来否掉我的真心。”他一想到路子,泫然欲泣,“路子、路子没了,我比谁都伤心难过啊!”
“伤心难过?”瑰颖冷笑道:“你又凭什么说伤心难过?!路子跑去找你的时候,难道不是你跟他说了什么吗?他回来之后,你家的电话号码都换了,之前写的信也不回?”
对于她说的话,张子雨感到甚是疑惑且讶异,不觉提高了声音,“你什么意思?路子找过我?!我根本没见到他的人!而且、而且我一直在等他的信啊!”
他见瑰颖不回答,她又说路子找过他,他却不知道这些事。想起当时回来荷塘村时吴霏的那句话,隐隐觉得有些情况不对。他一把抓住瑰颖的手,着急问:“到底怎么回事?”
瑰颖低下头,望着他紧抓自己的手,“他每次寄信都是我陪他去的,从你上次离开村里后,他给你寄了六封信,可却没有一封回信。后来他跟我说他想要去找你,他照着信封上的地址找去了。”
“是哪个地址?”他给路子寄信时,为了方便家里住址和学校地址都写了。路子没出现过在学校,吴霏也没说过有人找过他。张子雨的话让瑰颖觉得意外不已,她清楚路子情意所向,也明白像这种情感不能让世俗接受。可是张子雨呢?他是怎样看待路子的?
她看着张子雨的脸,略带迟疑,问道:“你有没有察觉路子有什么样的变化?”
张子雨一顿,想起初三的时候六叔的事,他猜路子肯定跟瑰颖说过。他答道:“六叔的事后就变了很多。”瑰颖笑了,却笑得很苦涩,路子说张子雨在情感方面是很迟钝的,果真不假。她摇头:“你心思这么单纯,怎么会猜得到路子的心思。”
张子雨一脸迷惘不懂,抓着瑰颖的那只手力道更紧了,“什么意思?”
瑰颖道:“路子的房间,我没进去过,婆婆也没动过,你去找,说不定能找到一些答案。”
两人一时无语,风更是无言吹落花,花落坟上。
夜晚来临,瑰颖煮好三人的晚饭,三人默默吃完后,婆婆捶捶腿便起身回房间了。张子雨望着她的背影,他没忘他这次回来是要问婆婆关于袭磬铭的事,如今因着路子的事他已没心情去问。
他扭头朝在厨房忙进忙出的瑰颖瞧去,一瞬间似乎看到了路子的身影。他眨眨眼,深深谴责自己的魔怔。他坐不住,便跑到房间,房间里的摆设一如从前。他坐在书桌前,桌面放着当时吴菲送他的字典和一本信纸,信纸有好几张被撕了一半。他随手翻翻,后面有路子抄下的几句英文。书桌有两个抽屉,那个带锁的抽屉是路子的专属,抽屉经常被路子用一把小巧的钥匙锁着,不让张子雨碰。张子雨经常说他那里面一定藏有天大的秘密,也开玩笑得去抢夺过他的钥匙,每次路子都紧张得跟杀了他似得不肯交出。有一段时间因为好奇心,背地里找过好几次钥匙,奈何路子藏得太密,他只得以失败告终。他扫了一眼桌面上的东西,目光落在一盏破旧的台灯底座。以前他找钥匙时,常常忽略了这盏台灯。他想着便动手移开台灯,意外的,钥匙真就放在底座下。他把台灯倒过来,心道原来中间是空的。
他开了抽屉锁,抽屉里放着他给他的泰戈尔诗集的书,书上别着路子母亲送的钢笔,旁边一本笔记本下一叠厚厚写满字的信纸。周围还有一些张子雨寄回来的信和相片。他拿出笔记本和写满字的信纸。信纸上写的都是路子写给他、没寄出去的信。他一封封的看下去,前几封道的都是日常,最后一封是路子给他的遗信。看完那封遗信,他泪如泉涌,压抑不住得呜咽起来。瑰颖走进来瞟了他一眼,接过他手上的信。
“亲爱的子雨:
见信如见人。如果见信时已不能再见故人,就请原谅我不辞而别。我心已如一潭秋池冷水,不复愈合。我知道你又该嘲笑我懦弱了。可是,子雨啊!秋池冷水到了春夏尚能暖和回来,而人心、血浓于水的亲情一旦混合了油垢也如分离的水,冷度堪比那池秋水寒心。
我本来以为,爸爸说妈妈已经抛弃了我们嫁给别人的话是他喝醉的胡话。就在前段日子,我听到嫲嫲跟爸爸的争吵话,知道妈妈的确已嫁别的男人的事实,并且早有了比我小四岁的孩子。我知道她跟你在同一座城市,我在爸爸的包里翻到了记录妈妈地址的本子,当天离开了家,去找我妈妈。
没见到她本人我也许不相信这些话,可眼见为实竟是如此的残酷。我找到她时,她正逗着最小的女儿玩,后来她比我小四岁的儿子和她的丈夫都回来了。我很想上去问她为甚么不要我跟爸爸了。我害怕听到她口中的答案,也只是远远瞧着。
后来,我去找你了。你妈妈给我开的门。如你所说的,你的弟弟亓亓很可爱,他以为是你回来了,摇摇晃晃地追在你妈妈后面叫着‘哥哥’。你妈妈看到我时也很惊讶,她还是印象中的那样美丽而严肃着。她说你跟于晨出去玩了。我没等你回来先走了。
子雨,有一事,我必须要向你坦白。也许你不知道,其实在我心中,你是我除了嫲嫲和爸妈之外最重要的人。我知道你心里肯定也是这么想的。兴许是日夜的相伴,我发现自己对你的情感已然超越了你我心中的兄弟情谊。你知道孤自一人是多么无助的,这种超越兄弟情谊的感情,或许是自从六叔那件事情开始的,又或许是很早前。我没有勇气告诉你,怕你说这是不正常的。我也害怕被人说是变态。可笑的是,第一个说我是变态的人却是我的爸爸。我回到家里时,爸爸不知怎么的找到了抽屉的钥匙,他翻看了我的日记。他看到我时的那种眼神,我永远忘不了,唾弃的、厌恶的、像看一个怪物。那天他多半是气晕了,对着我边骂边拳打脚踢。爸爸很爱妈妈,兴许他的改变是一点一点被入侵的,而我对于他的变化更是无力挽回。
此生有憾,便是不能亲口对你倾诉我心里的话,恨惟恨造化弄人。
······ ······”
路子的信写了五页。瑰颖折好信纸,叹气道:“节哀顺变罢!”
张子雨低泣道:“你、你可有见过他遗体?”
“见了。”瑰颖瞅他一眼,略有迟疑答道:“他身上除了有些伤痕······”
张子雨一听,立马站起身提高声音,满脸愤怒道:“什么叫除了有些伤痕?”瑰颖忙握住他的手,急急道:“你别这样!他身上的伤痕、他在信上也说了······子雨······”瑰颖将他的手握在手里紧了紧,在这炎热夏日,他的手宛如冬日寒冰。张子雨全然未觉任她拉住手。
两人沉默无言,张子雨回过神察觉手上的温暖柔胰,心中一颤,抬头思量眼前少女。她成长为一位温婉淑女、微微低垂的眉眼、波光流转,樱唇紧抿。张子雨心感叹:“女大十八变,如是小伊、夝葵之类的也不如她长得美好。”路子信中的最后也有提到瑰颖,大致也是希望他日后能够善待瑰颖。张子雨刚刚得知路子对他的心意,懊悔中也无心顾及关于其他人的情情爱爱。虽然埋怨路子托付的姻缘过于随意,偏偏他又因他的遗咐多了另心。瑰颖似乎感觉到他炽热的视线,眼睑微抬,四目相对,暧昧气氛凝聚。瑰颖不好意思地放开他的手,张子雨问:“信上的事,路子跟你说过吗?···我···”他本想问路子是否有跟她吐露对自己的爱意,可心头上又觉得问她尴尬不已。
瑰颖摇摇头,投向他的目光是那样的真挚,道:“我不知道他去找过他妈妈。不过······他的心事都会告诉我。”张子雨一愣,幽幽叹息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