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长，真的打算留在国内吗？”
何俊毅正对着假山的方向出神，那里恍惚站着一个人，飘逸俏丽，他摘下眼镜，按摸四白穴，再戴起，假山那里一对情人，女人环抱男人的脖子，男人一手揽着女人的腰，另一只手软软地垂着，原来不过遐想而已，他牵强地笑，顺手接过胡蝶兰怀中的文档，春日的微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面色沉静如水，看不出任何异样：“国内也没什么不好。选择谁都不重要，记住，你身后有我，有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三个月过去，胡蝶兰的头发又长出一截，刘海碍眼，她迷瞪着肿胀的眼睛仰着头看何俊毅：“学长，对不起。”
树梢微微摆动，林荫道旁的树木和恍如幽灵的雕像在其间投下长长的、捉摸不定的影子，何俊毅轻声地叹息，目光沉沉：“不要和我说对不起，你知道我要听的不是这个。”试图再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黑色轿车发出不耐烦的“滴滴”声，何俊毅微蹙眉，一枚绿叶轻飘飘地在胡蝶兰左肩着落，他习惯性地抬起手，又顿住：“绿叶。”他只是这样说，五指慢慢收拢紧贴至背后，力道很大，握到指尖发白。
公告栏前围满了人，一如半年前，胡蝶兰只睨几眼，方恒的男朋友风风火火地过来质问：“胡蝶兰，怎么回事，她们为什么退学。”
“我不知道。”她别过头，是真的不知道，以前好得像同一个人的姐妹现在见了面连招呼都不打，甚至绕道而行，大家都在费心尽力地想要避开对方，她又怎么会用自己的热脸去贴她们冷屁股。是有很多误会还没搞清楚，是有很多话还没说，但是这些都不能成为她们重归旧好的条件，就像破碎的镜子，即使把它粘回去，中间也还会有一条沟壑或裂痕，人的心也是这样。现在看公告栏中俩人的脸，胡蝶兰觉得哀伤，她们的友谊淡出了，变透明，变空气，就算她们笑得那么温柔，她和她们仍然是渐行渐远，曾经她们手拉手，曾经她们知晓彼此许多秘密，曾经她们共睡一床，只是时光，再也回不去了。正如唐小青所说，有些东西错过就真的回不去了。
17岁那年夏天，胡蝶兰在24小时便利店第一次遇见李蓓蓓，当时她冲开门直接躲到了最里面的货柜，三个气势汹汹，獐头鼠目的男子凶神恶煞地问有没有见过一个小女孩进来，胡蝶兰木然地摇头，又指指东边的方向：“是好像看到一个跑那过去了。”等他们走远了，胡蝶兰才拍了拍手，李蓓蓓瑟缩着出来，眨着一双水灵的眼睛，齿白唇红，骨瘦如柴，对胡蝶兰感激地笑，手臂上深紫色的鞭痕触目惊心，有的还流出脓水。是在一个月后知道她在离家不远的舞厅做公主，因为父亲早逝，母亲改嫁，她所有学费开支都得自己赚取，后来母亲生病死在医院里，继父更不管她了。胡蝶兰一辈子都记得李蓓蓓说话的表情，精致美好的面孔上呈现的是沧桑腐朽之气：“一个月可以赚那么多。”她晃悠着两根手指，一边舔着嘴唇边上的奶酪，“运气好，三万也不是问题。你会不会看不起我。”胡蝶兰笃定地回答：“当然不会！我们是好朋友啊！”李蓓蓓可能永远无法知道，她是如何背着母亲将自己最珍爱的衣服送给她，更不会知道她不止一次地说母亲的好是为了让她也可以感受到母亲的温暖，不是说是好朋友，好姐妹吗？那自己的母亲不就等于是她的母亲吗？她不是可以感同身受的吗？她是怀着这样一种虔诚的心态去祈祷，祈祷李蓓蓓能开心，能快乐，能融入到他们的家庭中。她说喜欢吃母亲做的菜，她怕冷了，揣在怀里给她送去，母亲织两条围巾，她一条，自己一条。她的这些想法做法都没错，错就错在方式上，她给别人的，别人不一定要含笑接受，她们也有拒绝的权利，她忽略了，是她的错。她以为朋友姐妹之间是心无芥蒂的，就算对方做错了另一方可以指责，纠正对方的错误，原来不是每个人都这么想，人跟人，归根到底是不同的。好比方恒曾经说的：“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自己的圈子，自己的主张，自己的思想，你去打破了，个中的危害是不言而喻的。”
最开始两个月，每天早上醒来，枕头总是濡湿的，心会抽搐，会难过，吃着的饭能全部吐出来，走着走着会出现幻觉，身边站着的人明明是何俊蛟，她会兴奋得面脸通红指着橱窗上的广告牌“蓓蓓，方恒，打折哎”，一回过头，迎上怒目圆睁的何俊蛟重重一记爆栗。
“何俊蛟。”胡蝶兰抠着阳台铁杆上的铁锈开着玩笑，“我真怕因为你被人群殴。”
“没事，不有我这花美男保镖在呢么，殴了咱也不怕，你不正好到医院陪我。”
胡蝶兰轻“呸”，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瘦削的脸上不知不觉现出笑容：“恶心人也要有个限度，你说这水土不服又不是什么大病医院让你来来去去来来去去地复查干嘛，你不会得什么绝症了吧。”
何俊蛟轻松地笑：“我还真巴不得绝症缠上我，那样你就天天守在我身边了。小蝴蝶，我想你了。”
“明天来看你。”胡蝶兰淡雅地笑，底下的路灯还是忽闪忽闪，指不定哪天就爆了。还想说什么，门口冒冒失失地冲进一个人，风尘仆仆的模样，头发凌乱，脸上依稀还有泪痕，坐在沙发上的叶素芳和胡孟斌明显地都被吓了一跳，胡蝶兰在阳台外往里瞧，郝祺祺一见她马上扑了上来：“唐妈妈不行了！”胡蝶兰握着手机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叶素芳端凉白开给郝祺祺，她脸上泛起一圈圈红晕，抿口水，身子抑制不住地颤抖：“处理好小青的后事，我跟唐妈妈各自出了点钱进了些货放在家里头卖，生意还过得去，勉强能过日子．．．．．．大前天半夜三更下着雨有人偷摸着进了房子大概想偷钱，唐妈妈起夜的时候发现那人动静叫了声‘救命’，等我从里边出来她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医院每天都催着交钱，说是过了明天就要断药，我没办法才来找你们。”郝祺祺放下水杯迫切地抓着胡蝶兰的手，“胡姐姐，你要救救她，你一定要帮帮她！”
“需要多少钱？”
“13万。”
叶素芳倒吸一口凉气：“那么多，可我们手头上也没这么多钱。”
胡蝶兰为难地看母亲一眼：“你那有多少。”
“也就5万左右吧。”
“我这有3000多，还差7万。”胡蝶兰拍拍郝祺祺的手，“别担心，我来想办法。”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列车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敲击着胡蝶兰的心，声声闷响都像重锤击打着心肺，让她烦乱无主。身侧的郝祺祺咕哝着说梦话，胡蝶兰捋捋她垂下的发，将她的头放到自己的肩。
胡蝶兰打了一个哈欠，她就是睡不着。环视了一下车厢，乘客大多都还在沉睡，个别人虽没睡着，也在迷迷糊糊的打盹，车厢的尽头有两个男人在抽烟，摸样有点凶狠，对面一对男女，大概是对情侣，女人把头枕在男人的肩上满脸幸福。胡蝶兰小心地拉开手包拿出手机，未接来电，未读信息几乎挤爆内存，她无声地笑笑，发了几个字过去“别担心，很快回来。”屏幕上惊现一滴水珠，她懵懵然抬头，窗户是关着的，外面也没下雨，手一揩，湿漉漉一片。手机发出刺耳的铃声，何俊蛟的声音焦急地传来：“你想死是吧，电话不接，现在才回我短信。”胡蝶兰只是笑，偶尔应着“嗯。”何俊蛟沉默不语，不一会儿，她说：“何俊蛟，不要离开我。”
“小蝶，你哭了吗？”
火车在第二天晚上8点到达，胡蝶兰顾不上吃饭睡觉，顶着饥肠辘辘的肚子直奔医院，值班护士狐疑地看着两人，一个劲地说着夜晚不得探视，郝祺祺软磨硬泡护士才相信她们是病人家属，同意她们进去。
唐妈妈整个人陷在病房里，输液管晃晃悠悠地垂在一旁，瓶里的药水空置很久，听到声响，无神的眼睛扎了胡蝶兰一眼又合上了：“孩子，总是难为你。”
“没有。”胡蝶兰握着唐妈妈枯瘦如柴的手不争气地哭了，郝祺祺轻声说了句“我去买吃的”便关上门出去了。
“孩子，难为你了，这么些年，辛苦你了。”唐妈妈慈祥地抚摸着胡蝶兰的头发，长长地叹气，“我都知道，知道小青那孩子对你做的事，我老了，离死也不远了，有些话，怕现在不说真的没机会说了。”
“唐妈妈。”
“孩子，小时候你和小青光着屁股玩，叫我妈妈，你还记得吧。”
胡蝶兰重重地点头：“记得，我都记得。”
“一转眼你们都长这么大了，小青那孩子没福气，我也没福气，所以得不到你这么好一个孩子。”唐妈妈的眼角流下一滴泪，她自顾自说着，两眼毫无焦点地望着天花板，“都是我那不争气的老头，孩子，苦了你了，我是多想听你再叫我妈妈，昨个我又梦到小青了，我刚还看见他在门口朝我招手来着。”
“唐妈妈，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求求你不要说了。”胡蝶兰泪如雨下，她怕了，她怕哪天唐妈妈像唐小青那样不在了，“你是我的妈妈，一直都是，我从来没有忘记过，我们有钱，我们可以救你。”
“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孩子，我只希望你能帮我的忙，祺祺那孩子心眼太好，我走了谁照顾她。” 她干瘪的嘴唇微微抖动着，刀刻般的皱纹里，流淌着串串泪珠，“明天帮我把小青房间木柜子第三层第二格里的铁箱子拿来，祺祺，就让她走吧。”
窗外的探照灯一闪一闪，唐妈妈手上的力道慢慢减轻，眼皮瞌上，间或可闻虚无的呼吸，整座医院安静地厉害，死一般的沉寂，胡蝶兰悄悄地出门，郝祺祺拎着一袋吃的用的僵伫在门口：“我不走，你没权利赶我走。”
胡蝶兰去捉她的手，她轻巧地躲开：“我不要走，你不要赶我走。”
“我没让你走，我只是想说，你留在医院陪护，我回趟郊区。”
到底是过于专注自己的悲伤，以至于快到家门口时皮包被抢胡蝶兰还愣在原地忘了追赶，等到反应过来抢包的人已经和她隔出很远一段距离，想着包里的几万块钱，胡蝶兰不假思索地追了上去，天黑，路上坑坑洼洼又多，一不小心一脚踩空，跌坐在泥地里，歪了脚筋，胳膊磕在坚硬的石头上，划出长而丑陋的一道伤疤，渐渐看不见人影，胡蝶兰急了，踮着肿疼的脚追赶，眼泪扑簌而下，她什么事情都做不好。前面一番响动，没一会儿抢包的人又按原路跑回，胡蝶兰搓搓眼，怀疑是自己的幻觉，但是月光下分明看见何俊蛟一飞脚踹在那人后背上，抢包人狠狠地摔在地上，撞上了额头，何俊蛟再上前几步，他灰溜溜地留下包跑了。
“何俊蛟。”胡蝶兰崴着一只脚杵在原地，何俊蛟捡起地上的包，弹了弹上面的灰尘，踱着到她面前，冷着脸舔舔嘴，一巴掌既准且狠地扇到她左脸，胡蝶兰一个趔趄，重新跌倒在泥地。
胡蝶兰发傻了，何俊蛟看着她像看一个不认识的人：“出事了第一个想到的不是我，为什么宁愿问阿毅借钱也不要向我开口，你就觉得我那么没用吗？一个成天躺在医院里的人让你认为没用对不对！”怒火开始在他的眸中燃烧，额头上也浮现了青筋，“如果不是我去找阿毅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既然那么依赖他为什么要来我身边！” 他生气地吼出声，胡蝶兰抿了抿双唇，努力地克制自己发颤的情绪，默默从何俊蛟手中拿过包，抱在胸口，跛着脚朝唐小青家的方向去，何俊蛟亦步亦趋地跟着，中途胡蝶兰险些摔倒，他眼疾手快一把扶住，胡蝶兰看他一眼，何俊蛟又松开了手。
几日不住人房子结了蛛网，灰尘无形地漫散在空气中，唐小青的黑白照还挂在上头，房间里屯满了货，胡蝶兰想着这里日后不断会有人住进来，心中一股悲凉，随意在凳子上坐下，愣愣地出神。何俊蛟架着手立在门口的石阶上，佯装看天。
“风流倜傥的何俊蛟没来过这种地方吧。”
何俊蛟头也不回：“上次坐你身边的是鬼。”
“我是说像这样的房子。”胡蝶兰指指身边的空位，“不累吗？进来坐。”
何俊蛟极不情愿地坐下，中间空出小半位置，胡蝶兰低头浅笑，拨到耳后的刘海倏忽遮挡了视线，她把头安放在何俊蛟的肩膀，闭上了眼：“真好，有何俊蛟的肩膀给我靠，真好。”头顶传来某人不屑的一声“切”，胡蝶兰又把手放入何俊蛟的掌心，“有这样温暖的一双手，真好。还记得我和你说的唐小青在我们家下老鼠药的事吗？三天三夜，我被抢救三天三夜才醒过来，妈妈护着一袋血肉模糊的东西躲在角落里，几个医生护士上来都按不住她，她惨白着一张脸，眼神空洞，说孩子没有死，还活着，打了两支镇静剂她才睡着，爸爸呢，留下了后遗症，右手，握筷子的右手会发抖打颤。仍会想念唐小青，想到眼睛酸涩。只有浓烈的酒精才能刺激我的味觉神经，ALEXANDER亚历山大是我尝过的最美味的鸡尾酒，是它，唤醒了我沉寂已久的神经,你带我去吃海鲜面，其实我根本不知道那些是什么味道，但是看着你吃得那么香，我也觉得香了，我也觉得那味道鲜美了，因为是你何俊蛟，我怕你担心，你还在住院，我怕你会跟来，怕你身上还会起红疹，怕你还要住好久的院，别人都没有关系，让他们担心我不会愧疚，我就是这么自私的一个人，对于我爱的人，我不想让他担心，就是这样，仅此而已。我怕自己会依赖你，会离不开你，就像他们所有的人，离开我的人，姐妹是那样，朋友是那样，害怕亲情也是，爱情也是，我一直以为这些都只会发生在电视里，可是这些事情接二连三的来我真的快承受不住，面对唐小青和学长，我都没有心跳的感觉，只有你，才会有，嘭嘭嘭的那种声音。你能明白吧，以后不会再这样了，什么事情我都会让你第一个知道的，不会再瞒着你，但是请你永远都不要离开我，就算你不爱我了，也请你骗我。”
他终于转头，嘴角漾着浅浅的笑，抽出被她紧裹着的右手，将她的身体整个搂入怀中。胡蝶兰巴掌大的脸上挂着晶莹剔透的泪珠，他一颗颗，一寸寸地吻去：“对不起，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