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不能不说是他太大意了。如今回到了能让自己完全安心的地方,他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总算舒缓了下来。那道暗青色的印迹,已使他的整个左臂都感到了几分阴寒之气,于是他将戒指摘下来,放到一只小巧的翠玉匣子里。然后又随手翻过一个白玉的茶盏,将手腕置于其上,举起右手,指甲划过左腕,就像是用锋利的刀切开了皮肤。
不过,却没有血液流出来。他倒也并不着急,缓缓的催动着自己的内息,令其变成一道炽热的溪流,如冬日艳阳般,一寸一寸的使那坚冰似的印痕,被消融、被驱逐。约摸过了一柱香的工夫,浓如墨汁的液体从他手腕处的划口滴入了那只白玉茶盏中,随着那暗青的印迹逐渐消退,落入茶盏里的黑液越来越多。
直至几滴鲜红的血液涌出,白钰才停止了那股内息的流转。他抬手轻轻拂过左腕的伤口,转眼间便愈合了,只留下了一道不仔细看都不易察觉的淡淡红痕。而那滴落到茶盏中的液体,很快也凝结起来,并令茶盏外壁覆上了一层薄冰,可见阴寒到了极点。
又长长的吁了口气,他走到落地窗前的软榻上躺了下去,阳光透过玻璃均匀的倾泄在他身上,暖融融的,像极了一双温柔的手,轻轻的滑过他的身体。不知道是不是这太阳晒得太过舒服,他难得的涌出几分困倦,不一会儿就阖眼而眠了。
而在这个城市的另一边,白天的清若空安静极了,苏河还是一如既往的斜倚在那张雕花的鸦片床上看着小说,只是那只几乎与她形影不离的朱厌,此时并不在她身边。她间或往身边矮几上的香炉里投入些不知名的香料,袅袅的烟雾从香炉盖上的那个兽首口中逸了出来,然后在空气中上浮、消散,而那种难以形容的香气便充盈满了整间酒馆。
忽然,一抹赤红色的影子,如闪电般从窗户疾驰而入,跃过两张酒桌后落在了苏河旁边。这当然是赤火,他眨了眨那双近乎呈现金色的双眸,嘴里发出几声轻微的吱吱声。
苏河放下手里的小说,把他抱入怀中,轻轻的挠了挠他的下巴,笑道:“辛苦你走这一趟,我知道了。”赤火摇了摇头,他的眼里带着些既喜且忧的神色,而那个摇头的动作,不知道是否在否定苏河的潜台词。苏河却只当是没注意他的表情,轻蹙着眉头仿佛是想自己的心事,过了一会儿,才又对他说道:“我想他一定没找到想找的东西,而且这事也肯定没这么简单。”
说完这话,她好象是有些失望,但是没过多久,又微笑起来,“他向来都是很执着的,就算这次没有成功,一定还会有下次。我们只需要耐心的等着就可以了,反正这么多年不是都等过来了吗?你放心,我一定要让你恢复人形。”
赤火不再出声,他从苏河的怀中跳到放置在床中央的矮几上,拿起那本小说塞回到她手里。然后自己则贴着她的腿趴下,把头转过到一边,脸上的表情有些担忧,又有些
释然。有些事,过去就是过去了,他觉得那也许就是传说中的天意了,而苏河的想法,多少有些要逆天而行的意味,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苏河穿着的那条长纱裙很薄,隔着轻纱,能轻易感受到她皮肤的温度。冷冰冰的,就像是一块化不开的玄冰。他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见到她的情形来。
那是一个风雪纷飞的冬夜,大约是子时前后,前院的狗忽然高声的吠叫起来,那叫声中充满了惊恐与不安。他放下那柄才刚刚浇铸成型的铜剑,走出了铸剑的石屋。他下意识的抓起那柄倚在门边的长剑,在这几乎没有人烟的深山之中,以这种寒冷至极的深夜,他想不到还有什么东西会让他豢养的那只獒犬如此惊惶。
獒犬持续的狂吠着,但并不像往日那般警守在院门口,而是已经退到了房舍的门边。他有些好奇院外到底是什么东西,会把它吓成这样,抬腿便要向院门走去。那獒犬却一口咬住他的皮袍,似要阻止他出门,这举动却让他的好奇心更重了。朝獒犬呼喝了两声,将它赶进了房后,他一手握着长剑,一手提起灯笼,便去了院门口。
说是院子,其实不过是拿了些粗大的树枝简单的将几间木房,以及依山而砌的石屋围了起来而已。他隔着差不多有一人来高的木栏,就着灯笼的微光朝外看了看,不到两丈远的地方,有团红色的东西砸在厚厚的雪中,让他看不清是什么。除此之外,便没有了别的东西。
他拉开木扉,走近了一瞧,那团红色居然是一个俯卧在雪地中的人,这情形果然很诡异。他将灯笼支在一旁,又放下了手中的长剑,伸手拍了拍那人的身子,但没有得到一点回应。他忍不住伸手将那人翻转过来,这竟然是个女人,而且看样子还很年轻。
他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但似乎她的身体并未僵硬,屋外实在太冷,他也没多想,一把将她扛起,又拿起长剑与灯笼回了院内。略一沉吟,直接把她扛到了铸剑的石屋中,再返回到自己的卧室里,抱了张兽皮过来,铺到地上才将那个女人放置于其上。
那只獒犬还在外面拼命的吠叫,叫得他觉得莫名烦躁。忍不出又再大声的喝斥了几句,终于令得它安静下来,而他也终于能看清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模样。
她看起来似乎是新嫁娘,头发虽然有些凌乱,但依然能看出原先是梳成了螺髻,还簪满了珠翠。她的皮肤细白若瓷,青黛描成了一双柳叶弯眉,眉心处贴着玉兰花钿,面颊上还留着花露胭脂的酡红,薄唇上的一点嫣红唇脂,使她看上去如同只是睡着了一般。只是,她的那身红色喜服太单薄了些,连同她脚上的那双绣鞋,怎么看都更像是夏天才会穿着的。
这里方圆五十里,根本就没有别的人家,这个女人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并且在这样一个风雪的深夜,来到这位于深山之中,几乎无人知道的剑舍。他伸手到她的口鼻处探了探,似乎已感觉不到她还
有呼吸,难道这女人已经被冻死了吗?
他拎起木桶到屋外盛满一桶雪进来,跪坐在女人旁边,先是往她口中灌了些烈酒。酒水溢出来不少,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咽下一些。然后掀开她的袖袍,用雪使劲擦拭她的双臂,但擦了好久也没有看到她的皮肤色泽因此而发生任何变化。他又伸了手搭到她的颈项上,隔了好半天,也没有察觉到她还有脉搏。
所以,她应该是已经死去了吗?也许才刚刚咽气没多久,所以身体四肢还不至于僵硬。可是,就算是没有死,被冻晕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又怎么可能一点都不僵硬呢?他理解不了这个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又没有办法让她苏醒或者复活过来,当然也不能因此而将她弃于屋外。
他认真的想了想,用那张兽皮将她包裹起来,然后拖到熔炼炉附近。这里的温度很高,如果她只是暂时被冻背过气去,那么也许还有一星半点生还的可能。如果她真的已经冻死了,那么待到天明、风雪停歇之后,他就去寻一处僻静的所在,让她入土为安。
忙活了大半夜,他也有些累了,屋外的风依旧尖利的呼啸着,让人打心底里觉得寒意刺骨。喝完了剩下的那半壶烈酒,拉紧身上的那件皮袍,他终于也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他醒来的时候,风雪已经停顿了,熔炉里的火也熄灭了,就连那獒犬也不再喊叫了,这里一下子变得无比的安静。他起身走到那个被自己拣回来的年轻女人旁边,蹲下来再次探了探她颈项,还是没有动静。他叹了口气,尽管只是萍水相逢,但没能救回她的命,多少还是让他惋惜。
忽然,他的手腕一紧,一只细白冰凉的手扣住了他,抬眼一看,只见那个已经死去的女人,居然张开了眼睛。“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那个女人的语气听起来有些茫然,她的双眸还显得有些涣散,似乎不记得是自己在昨天夜里跑到这深山中来的。
“我?山里村夫罢了,这里是我铸剑的地方,你可以叫我长渊。”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的拍了拍那个女人的手,她手上的力道有些异乎寻常的大,全然不似一个差点冻死在冰天雪地里的弱质女子,“你不要害怕,昨天半夜你昏倒在院外,所以我就把你带到这里,这里比较暖和。”
“长渊。”那个女人重复了一遍,或许是看到他眼中关切的神色,又或许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让人安心,终于松指放开了他的手腕。然后她撑起自己的身体,环顾了一下这间不算太大的石屋,又低头看了看半裹在自己身上的兽皮,迟疑了一会儿,又喃喃自语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长渊听不太明白她的话,但见她晃晃悠悠的站起身来,踉跄着往石屋外走去,步履虚浮得好象随时都会摔倒。他赶忙抓起那张兽皮,跟在她的身后,想要给她披上。不想她虽走得不稳,但步伐倒快,几步就已经出了屋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