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贱婢无礼,让我杀了。”薛青裹黑脸如涂炭。
“死的好,这贱婢我早就看不惯了,真不是个东西。”薛青碾朝尸体踢了一脚,这才又说道:“冯志泛还联合了其他几家粮商,凑起来有四百多人呢。”
薛青裹大喜,辽东地界没有王法,粮商们雇佣的伙计多身强力壮,能打敢打,这样的底子稍加训练就是一支精兵。此前为了看守他们,薛青裹几乎耗费了城里三分之一的兵力,而今他们答应帮忙,非但那三分之一的兵力可以抽调出来使用,而且还平添了四百生力军,这可真是如虎添翼。
“走,带我去看看他们。”
仇夫人轻轻地扯了丈夫一把,面含愧色,眸若流珠,撩裙跪地请罪道:“妾教导无方,让婢子冲撞了大郎,她的错就是妾的错,妾该死,请大郎责罚。”
薛青裹弯腰扶起仇夫人,笑道:“算了,一个贱婢而已,死了便死了,我不怪你。回头把丁丁屋里的琅嬛叫来给你使唤,那丫头年纪大了,心思多了,我怕把我的乖女儿教坏了。”
仇夫人这才勉强展露笑容,再拜道:“多谢大郎不罪之恩。”
薛青碾撇撇嘴,哼道:“老夫老妻的就别这么多客套啦,看着让人牙酸。嗳哟,牙还真酸喲。”
仇夫人脸又是一红,睨了眼薛青碾,没作声。
薛青裹俯身将夫人扶起,口中叫道:“三弟,这可就是你的不对啦,夫妻之间贵在相知相敬,伦理大道固不可坏,夫妻礼仪也断不可废。”
这回倒轮到薛青碾的脸皮红了,讪讪地笑了笑,向仇夫人赔了个不是。
冯志泛的生意做的不大,但常来常往,为人又豪爽大方,在辽东城内结交的朋友不少。当初守将私下放他进城,薛青玉主张严惩守将再把他赶出去,却因他走了薛青碾的门路非但没有被扫地出门,还颇受优待,连带那位守将也安然无事。
但薛青裹一直信不过这些人,下令将他们聚拢起来严加看管,耗费许多兵力和精力去应付,人虽然是看老实了,自己也是苦不堪言。而今他们主动要求站到辽东城一边助战,倒是解了薛青裹一桩难题,于情于理他都应该过来露个面。
冯志泛向薛青裹行了大礼,诚恳地说道:“我这辈子所有赚钱的大生意都是跟辽东城做的,辽东城就是我的财神,我的救命菩萨啊,如今辽东城有了难处,我岂能坐视不理?请爵爷准我效犬马之劳,我冯志泛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新罗人曾封薛青裹为“扫北侯”以示笼络,薛青裹却对这什么狗屁侯爵不大看的上眼,自己从来不提,也不喜欢身边的人提。
不过外面的商人不懂这其中的关巧,以为侯爵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冒昧称呼,他倒也不怪罪。
薛青裹连声道谢,在薛青碾的举荐下,当场任命冯志泛为忠义营兵马使,协助他驻守辽东城。
冯志泛保举他的副手张艺为副使,解释说张艺曾在营州军中效力,官至都头,有统兵作战经验,智勇双全,忠实可靠。
薛青裹见张艺生的体格雄壮,目含杀气,心里倒是有几分喜欢,试探道:“我的亲兵正缺一位副领,张都头可肯俯就。”张艺谢道:“东家待我恩重如山,某知恩图报,愿在东家麾下效力。”薛青碾急插话道:“富贵不忘本,张艺是好汉子。”又劝兄长道:“忠义营初建,冯军使需要一位得力帮手,我看张都头还是留在忠义营效力的好。”
薛青裹笑了笑,当场任命张艺为忠义营副使。
薛青玉正在城头巡视城防,忽见一支陌生军队开上城来,嘻嘻哈哈,哄哄闹闹,不觉眉头一拧,待得知他们是新建的忠义营,奉令来接管西城防务,不觉大吃一惊,急忙找到大哥薛青裹,劝道:“大哥好鲁莽,这些人来路不明,怎可重用?”
薛青裹笑道:“三弟推荐给我的,我想正是用人之际,不妨利用一下,打个头阵,挡挡羽箭什么的,总之咱们也不吃亏。这事我没跟你商量,你别见怪。”
薛青玉回宅闷坐良久,遣人请来新罗商人紫云赞,说道:“城中有变,老三引荐的那个张艺分明就是李茂派来的奸细,大哥却视而不见,准他们建营驻守。我看老三是铁了心要把辽东城献给李茂,大元帅若再无动作,只怕这局势就不可收拾了。”
紫云赞道:“我大军正苦战白水河谷,一时脱不开身,此事只好等等,以扫北侯的英武,我想游进城来的几条小泥鳅还翻不起风浪吧,再等等看吧。”
紫云赞走后,薛青玉招来心腹大将穆八模等人,说道:“形势有变,老大和新罗人搭上关系了,咱们得提前动手。”
穆八模道:“你说咋办,咱就咋办,咱们都听你的。”
薛青玉道:“我去劝说大哥,遣老三和忠义营出城,然后关上城门不放他们进来,你们跟下面打声招呼,闹他一闹,看看火头再作定夺。”众人心领神会,齐声应好。
薛家三兄弟每日睡前必要聚在一起商议城中军政大事,议定的事第二天在军事厅上走个过场,颁令军政两衙执行。
这晚三人刚见一面,薛青玉便怒气冲冲地责问薛青碾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怎么敢用冯志泛这样的人,他的底细你清楚吗,你怎知他们不是李茂的人,你如此鲁莽,哪天脑袋掉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掉的。”
兄弟三人早有言在先,城中凡遇大事由三人先议论,议而不决再由大哥最后定夺。薛青碾绕过老二说服薛青裹同意组建忠义营,计谋虽然得逞,底气到底不足,面对薛青玉的咄咄责问,只好解释说:“他是个糊涂的人,靠着辽东城才有今天,辽东城没了,他就是个穷光蛋,狗屁不算,他还敢叛咱们不成?”
薛青玉道:“即便是信用他们,也不该让他们上城去,万一有歹心,让我怎么应付?”
薛青裹道:“好了,好了,人家主动要求助战,我们总不好拒之不理吧。不过老二说的也有道理,不能太听之任之了,老二,话是你提起的,你有什么主意?”
薛青玉道:“上山聚义还讲个投名状,明日咱们开城门让他们出去打一场,是忠是奸,一目了然。”
薛青裹拍手赞道:“这是个好主意,我看就让他们出去溜溜,是骡子是马,是真是假,一眼就能看出来。三弟,你怎么说?”
薛青碾支吾道:“好倒是好,不过明日太仓促了,不如后日吧,好歹让人家有所准备嘛,这万一人家是真心帮咱的,就这样让人家白白去送死,将来怎么跟人解释。”
薛青裹道:“后天便后天,只是你们谁也不准透漏消息。”
薛青碾道:“那是自然,谁走漏消息,军法处置。”
散会回去,薛青碾便将冯志泛的副将张艺请了过来,说道:“老二鼓捣大哥后日开门出战,试试你们的真心,你要预做准备。这事让老二盯上了,我看你们得出点血,搞的像点,别让他看出什么破绽,搞的功亏一篑。”
张艺道:“将军放心,一切有我安排。”见薛青碾似有话说,便掏出一封密信道:“这是我家大帅的亲笔书信,城破之日,将军便是辽东城主,白纸黑字,绝不反悔。”
薛青裹看过李茂的亲笔承诺,却是一叹:“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保全薛家,谁是贪图那权势名利,日后还是要推举兄长出来主事的。”
张艺笑了笑,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眼下先过了这一关再说。”
隔了一日,薛青裹军事厅聚将,宣布午后由薛青碾为主帅,冯志泛、张艺为正副先锋出城讨击安东军。以大将穆八模为督战虞侯,薛青玉坐镇西门支应。
命令下后,各军立即准备,午后鼓声一响即开拔出城。
薛青碾早有准备,也就不慌不忙,顶盔挂甲,乘高头大马徐徐出了城,忠义营提前一步出城,乱哄哄地在城下列好了阵型。
薛青裹初到辽东时跟室韦人大仗小仗打了不少仗,室韦人纪律散漫,打仗没有章法,却是块很难啃的骨头,究其原因是他们身上那层厚厚的甲胄,这些涂了一层又一层松脂油的皮甲,坚韧强过钢铁,刀砍斧剁箭射皆不能伤,端的是神勇无敌。
室韦人的皮甲看似简单,但怎么制作却是一个谜,薛青裹费尽心力难窥机巧,他又自诩是个文明开化的人,看不上这些脏兮兮、一股怪味的“野猪皮”,便转而追求厚重的铁甲。不知何年何月,一个异族工匠受聘辽东城,为他打造了一套稀奇古怪的盔甲。
与室韦人的“野猪皮”、唐军的明光甲和新罗人的皮铁鳞甲不同,这种重甲是用大块大块的厚铁板拼接在一起,刀刺箭射,轻易是伤不了他们的。
有了这种铠甲保护,箭雨袭来时,只需用手盾遮住头脸便可以安枕无忧,躯干和腿完全可以不管。
这种板甲造价昂贵,但防护力的确是不错,因为薛青裹的情有独钟,辽东城耗尽财力一共打造了八百八十套,薛家军将士每人一套。
身着重甲的薛家军在与安东军的对抗中占尽了便宜,但有得就有失,重甲强大的防护力是以牺牲机动性为代价的,身着笨重的板甲站在城墙上立定不动倒还看不出大破绽,一旦旷野奔驰缺点弱点就暴露无遗,再强壮的士卒若不借马匹之力,跑不了两里路就得累趴下。
新组建的忠义营除了军官,普通士卒并无这样的重甲,他们披的是普通的明光甲和一些老旧的裲裆甲,即便如此,半数士卒还是对身上厚重的“乌龟壳”不满意,牢骚满腹,怪话连篇。
薛青碾身着重甲,检阅了先锋军,一圈走下来浑身是汗,心跳加速气喘吁吁。他将战旗双手交给了冯志泛,冯志泛转交先锋中的前旗张艺。
全营发誓言三声,轰隆隆地开向业已列阵完毕的安东军黄仁凡部。
与衣甲鲜亮、锦旗招展的薛家军相比,安东军就是一支叫花子部队,便是大将黄仁凡的身上也没有一套完整的铠甲。
面对这样一支叫花子兵,忠义营势若奔虎,猛扑过去。
黄仁凡也不甘示弱,挥动令旗,大呼杀敌,两军各奔出半里地,猛烈地撞击在一起。安东军轻装甲或没有铠甲,面对人数不多却身披厚甲的薛家军显然是吃了大亏的,他们的刀剑很难穿透对方的衣甲,而对方精心打造的弯刀却可以轻松劈入他们的骨头。
黄仁凡眼看不妙,把手一挥,立即下令转移。
转移,实际上就是溃退,溃不成军,论打,安东军不是对手,论跑,优势就出来了,身上没铁甲羁绊,跑起路来那叫一个快,一个个狼奔豸突,霎时间来个卷堂大散。
忠义营追不上去,跑死了也追不上。
交战只一合,黄仁凡便一败涂地。
立在城头观战的薛青裹却是脸色铁青,这日佛晓,薛青玉向他密报说有人夜间出城被守军发现,互相对射了几箭,因为天黑看不清,也不知道射没射到人。佛晓时分逻卒发现城下有两具尸体,派人下城捞上来,却在一人的怀里发现了一封密信,密信的内容只有寥寥九个字:一切就绪,请遵照执行。
没有落款,只签了一枚通红的梅花章。
这九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薛青裹始终未能参透,但梅花章却是李茂亲军右厢的独有标志。现在什么都明白了,冯志泛和黄仁凡这是在演双簧啊。他们是在假打,他们是在愚弄自己。他们愚弄自己自己不恨,战场交兵本来就是尔虞我诈,这没有错,没有恨。
让薛青裹痛心的是自己身边的人,自己的兄弟,也跟外人合伙来算计自己。
薛青裹挥了挥手,叫来心腹将领,附耳嘱咐了两声,打发回城去,又遣人叫来薛青玉,面色沉重地说道:“看来你的担心没错,薛家的确出了不肖子孙。我当如何?”
薛青玉道:“三弟或也是一时糊涂,并非要置我二人于死地。先分开一段时日,等大家都冷静下来,再从长计议。”
薛青裹点点头,欣慰地说道:“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关城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