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霞是在幽兰病倒的第三天知道的。{哈十八 ha18cc}那时正是下午第一节课,她在课堂上讲了不到五分钟时间,就布置一长串的作业给学生做,自己却站到窗前看着远处想着自己的心思。如果这时候有学生叫嚷不会做题希望得到她的指点时,她就极不耐烦地回头大声呵斥一句:“老师上课你耳朵聋啦?不会做问同学!”骂完,就再回过头看着窗外。也就在这个时候,她看到了刘家坳、于家坳那边过来一阵阵年轻的年老的女人一个个提着手巾包进了沈家。她开始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当得知是幽兰病了好几天时,她顿然一阵高兴,随后也买了红糖带上鸡蛋去了沈家。当见到起来迎接她的沈幽兰已瘦得两眼眍瞜面色腊黄,尽管说话还是那样精神,但已清楚看出,幽兰那种精神纯是勉强做出来给她看的——因为就在沈幽兰强打精神同她说话的同时,她清楚地看到沈幽兰那坐着的身子是在微微颤抖!
“这次终于有位子了!”当天晚上,金霞赶回孤峰铺,当最终在服装厂仓库房里找到姜洋科长时,她欣喜异常地对他说。
姜科长那时正与他的情人温莎莎在仓库保管室那堆厚厚的羽绒被上刚做过偷鸡摸狗的事,上下衣还没穿着整齐,当然不会听明白金霞话中意思,就不解地问:“什么位子?”
金霞重复一遍后,又说:“明天无论如何,你也得再陪我去找一下你姐夫!”
刘正农书记自调往中学“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后,宋群安主任果真如姜洋所预测的那样,很快就顺理成章地接替了大队书记的位子。也就在那段期间,一心想升迁到副厂长位子的姜科长为急于做好相互利用这笔交易,他确实为金霞想去大队当干部的事找过姐夫宋群安,但宋群安每次都以大队没有空位子而矢口拒绝。这次听说沈幽兰病了,而且病得沉重,姜洋觉得这正是机会,就连夜又去找了姐夫。可姐夫的答复又使他很失望:“这怎么行呢?年青人生病,过几天不就好了?再说,人家工作有能力,我怎么能随便就把她换掉?”
姜洋知道此事不落实好,想托金老师为他在秦厂长面前美言几句实无指望。果真在第二天一早,姜洋把这消息告诉了金霞,金霞也不说其它,只是冷冰冰地回了一句:“都一样难啦!秦厂长说了,你们服装那个副厂长的位子,有多少人在抢啊!”姜洋当然能听出话中意思,连忙说:“金老师,你也别急,猴子不上树,多打一棰锣。你这事我会把时刻放在心上的,只要有机会,一准帮你搞定!”说到最后,当然少不了又提到要金霞在秦厂长面前为他美言几句的话。
尽管当时金霞不太相信姜洋的话能兑现,但此时此刻,除了姜洋,也确实很难再找到第二个人愿意为她出力,只得勉强点头答应。
但时间在一天天过去,眼看一年又要过去了,也就在这时,金霞得到一个消息,说是沈幽兰要出嫁了!“出嫁后,她还会到大队干事吗?”刚看到一丝希望的金霞又捉摸不定了。因为她知道幽兰嫁的不是别人,而是在镇上中学的于福于老师。“出嫁后,她要是不去镇上,而就和我一样仍住在乡下干着自己的事儿,这岂不是空喜一场?”她在这个问题上想了很久,也没理出个头绪。“嘿,再等着看吧。”无奈之下,她又只得再次这样劝慰自己。
沈幽兰在出嫁前一些日子还是常去大队工作。宋书记说:“办大事的日子就要到了,你就多在家歇歇,好歹这一段时间大队的事情也不多,在家陪陪父母,孝敬孝敬两位老人。”
沈幽兰在家也不歇,就天天在队里干活,想趁出嫁前再为父母多挣几个工分。那时候是靠工分吃饭的。父母都是快七十岁的老人了,身体又不好,每年在队里挣不了多少工分,她一出嫁,家里的收入就会更少,怎能让她不担忧二老的生活着落呢!
或许是两只飘摇的小船,这多年经生活风浪打击过多的缘故,他们太需要急于找一个宁静的港弯休息了!尽管他们还不能知道这条未来的港弯是否同样潜伏着危险,但从风浪中过来的他俩.已经非常坚信,有了他俩的相依相伴的支撑,就一定会战胜任何风雨的打击和无援的孤独!尽管沈父此时还在念叨“亲不亲,阶级分”那句听出老茧的话,但见事情已到这种地步,不同意也得同意,于是双方父母一商量,婚事就订在农历腊月十八。
出嫁临近的那几天,小吉利和村里的孩子就早早地弄来小鞭炮,可能是那些小鞭炮的来之不易,他们舍不得整挂儿放,全拆散着一个一个慢慢放,于是,沈家坳和于家坳两村那些天就不时传出断断续续“叭”、“叭”的脆响。随着空气中弥散的阵阵鞭炮硝烟的香味,喜事临近的氛围也越来越浓了。不论是上工下工,还是中午晚上,到沈家来闹门的人多起来。乡亲们来了,幽兰的父母就忙着去灶屋烧水,幽兰就忙着端凳散香烟。待乡亲们都有了茶有了座位,是父辈的,沈幽兰就说:“大伯叔子们,我父亲脾气不好,平时欢喜和人抬讧,往后我不在家了,他得罪了你们,你们千万别生他的气;缺礼的地方,由我回来给你们陪不是!”长辈们就点头,嗓门哽哽的。遇上大婶大妈,她就为她们递上茶,说:“大妈大婶,我妈的心脏不好,日后要是在沟边塘边洗东西,毛病犯了,你们见了千万得帮着搀扶回家,还得给我送个信,我好回来看她!”
“兰子,这些哪要你说的,我们都是邻里邻居的,这你就放心好了。”大妈大婶的泪水就成串地挂下来。
父母是想收礼办酒的,沈幽兰就劝:“爸、妈,你俩老人家年纪都大了,又没个帮手,酒办多了,够忙人的!我走了,您俩怎么受得了?就把舅舅、姑父几个老亲和家里几个长辈请来,办个两桌三桌就行,其它就免了。”其实,她心里还想着:要办酒,一是家里没那个底力,酒办多了,哪有那么多钱来周转?二是乡亲们经济都很困难,年关岁逼的,到哪儿搞钱送礼?她更想:“撒网”的酒是办不得的,在乡亲们身上撇油的事是千万不能做,就是赚了钱,可心里也不受用啊!
金霞和黄玲香是一道来送情的。
金霞的到来,并没有引起沈家额外的多想;只是黄玲香也来送情,让沈家不得不想起那件使她沈家蒙羞多日的往事,就一个个把本来是洋溢着满脸喜气的笑容顿然收敛成僵硬古板和气恼的神色,就在一声微微吃惊的“哦哟”之后,双方就一个个尴尬地站着对视。还是幽兰转变迅速,急忙抽出了桌旁的长凳,说:“金老师,你们坐。”就没有直接喊黄玲香。
沈母就气得在一旁挤眉弄眼。沈幽兰当然明白母亲那意思:把人家男人都抢走了,这时还假惺惺来送个什么情?
黄玲香似乎早有思想准备,见幽兰把长凳递过来,她主动上前接过,并喊金霞与她一道坐下,这才从衣袋里掏出用红纸包着十块钱来,说:“幽兰,要是为小何那事还在忌恨我,你们就别收我这份情意;要是看在我们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朋友,你就不能看外我!”说着,就把手中礼包递到幽兰手边,见幽兰坚持不收,就又说:“再说,我和敬民结婚的时候,你幽兰不也是去了情吗?”
金霞这时就趁机劝道:“是啊,想我们小的时候,在一块玩得多么开心,满村的人,谁不夸我们是鞋拔子鞋刷子!可现在一晃都成家了,要不趁这办大事的机会聚一聚,往后就不知什么时候再能聚到一起了!?”说着,就引起三个儿时的伙伴一阵伤感。
沈幽兰更觉得这话有理,就转念想道:“人总是要有些肚量的,何况人家黄玲香今天已主动上门来了!千差万差,来人不差,我此时怎么能回绝人家呢?何况我现在已不是个普通群众,而是一个大队干部了,怎么就不能多一些容忍呢?”想到这里,沈幽兰就破例收下金霞与玲香的礼金,忙着端茶倒水。三人又和好如初,并约定:出嫁那天,金霞和玲香一个来做幽兰的梳妆奶奶一个来当幽兰的牵亲娘娘。
金霞、玲香必竟都是过来人,对出嫁的一套规矩略懂一二。出嫁的头天晚上,黄玲香就叮嘱:“幽兰,你明天鸡叫头遍就得洗澡!”
“起那早干吗?不睡觉啦?”沈幽兰不懂。
金霞就笑,说:“出嫁这天,男女两方,哪方澡洗得早,将来就是哪个在家作主!”
黄玲香也说:“我结婚那天晚上,第一句问何敬民的话就是洗澡的事。当得知他那个糟货竟忘了洗澡时,我就点着他的脑壳说:‘瞧吧,往后在家准是我作主!’真的,现在我在家真是说一不二!何敬民只得乖乖听我的。”
沈幽兰就笑着说:“真要是这样,我倒愿意让他先洗澡,”她已把于福说成“他”了,“我才不想做那个家主呢!”
梳妆的时候,黄玲香又说:“幽兰,你也是太算小了,姑娘出嫁,一生一世不就是这一次吗?该打扮的也该打扮,瞧你,连松发油都不买一点,更不说口红了!”
沈幽兰正微偏着头,对着桌上小圆镜一下一下梳理着手中乌云一般的长发,听了黄玲香的讥笑,也不答理,心想:姑娘出嫁,穿得齐齐整整,打扮得精精神神,给人—个好印象,倒是必要的;至于擦脂抹粉,搞得花枝招展,就没有那个必要了,靠化装出来的漂亮是当不得饭吃的。黄玲香左瞅右瞅镜中的沈幽兰,也只得说:“我看这样也很好,清清淡淡,自自然然,本就是张漂亮的脸模子,要是擦红抹绿的,搞得像个猴子屁股样,说不定新娘子上了床,新郎还埋怨我们把新娘子弄丑了!那我们才是‘扒灰佬’带枷——吃力不讨好呢!”
上午十点,门外响起了很长一阵鞭炮声。沈幽兰知道,这是男方接亲的人到了,就听见屋里有人喊:“快关门!快关门!”接着就是门里的沈家亲戚向门外的于家人要开门礼,要求达不到,双方就闹成以赛着放鞭炮的僵持的局面:门里一阵短响,门外必得回应一阵长响;你来我往,无休无止……
沈家坳的大人小孩并不是希罕于家几个开门礼钱,只是借这作为一种发泄、一种报复,使心里得到一阵短暂的平衡。平时倒没有什么感觉,真到要出嫁了,他们似乎突然觉得:沈幽兰不应该是个‘女大当嫁’的姑娘,而应完全属于他们沈家坳自己一件心爱的宝物,而这件心爱的宝物只应该是永远珍藏在沈家,让沈家坳的人永远看着她,喜爱她,欣赏她!而偏在这个时候,于家的人却热热闹闹喜气洋洋要把她接走了,这怎能叫沈家坳的老小甘心呢!
就在门里门外闹得一片热腾的时候,房内的母女二人正在叙长叙短抱头痛哭。幽兰终究灵巧,她想:母亲是上了年纪的人,哭长了会伤身体的,就首先止住了自己的哭,又掏出腰里的手帕,为母亲揩着成串的老泪,劝解着:“妈,不哭噢,女儿虽然出嫁了,但离家不远,我早晚都会回来看你和爸的。不哭了着,就把衣袋里的一百多块洗澡钱塞给了妈的衣袋里。
妈无论如何也不肯收,说:“这是长辈们给你的洗澡钱,你带着,往后的日子就会幸福,就能步步高升!”
幽兰就笑着说:“妈,只要女儿勤快,女儿无论到哪里都不会受苦的!”
金霞、玲香也在一旁劝说:“大妈,幽兰这么聪敏的人,她怎么会受苦呢?你老人放心好了。”
这时,爆竹又响起,说是开酒了。厨房给幽兰送来饭菜,沈幽兰不吃,说让她和母亲多谈一会,就让金霞、玲香去坐了酒席。
酒席过后就是拜香火,撒筷子,三哥背幽兰出门上路……
那已是太阳西下,晚霞满天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