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出所料,于頫校长的治校方案在教职工会上宣布以后,顿时就成了老师们议论的热门话题。沈幽兰不论是上午还是下午,也无论是到高中办公室送开水还是在初中办公室拟报纸,都能听到这些议论。
高中办公室的石中文老师就说:“哈哈,这下‘黑心狼’当校长,我们可有‘吃’的了!”
老师觉得奇怪,就问:“有得吃不是好事吗?”
石中文就说:“哼,有得吃?你以为是有鱼有肉给你吃啊?”见大家都睁大着双眼看着他,知道是还没听懂,就又大声一字一顿地说:“那是叫你吃苦、吃亏!吃苦吃亏!听懂了吗?”
老师们这才恍然大悟,就纷纷议论开来。
这时,石中文看见沈幽兰左手拿着两夹报纸右手提着两只暖水瓶到了办公室门口,就故作惊讶地说:“呀!沈大姐,你来啦?早知道你来,我们就不该说了!沈大姐,你可不能回去吹枕头风噢。那样,于校长一定会给我们小鞋穿的。我们当老师的脚都嫩生,穿了可要疼死的!”
沈幽兰就笑笑,说:“你们说什么呀?我一句也没听见!”说着,就先是将报夹放上报架,将一只暖水瓶放在那个固定的地面,将另一只暖水瓶塞打开,逐个给老师们茶杯倒水;倒罢水,又拿起老师们头天看过的那两夹报纸下去了。
高中的老师平时同于頫接触的多,对他的为人、工作都了解,尽管知道跟在这位新校长后面工作很累很苦,但已习惯了,因此对他的那一套新办法也只是议论议论而已,并没有太大的反感。初中的老师就不一样了,听说新校长出台那么多条条框框,而且少得可怜的几个钱还要同工作考评挂钩,无一不愤愤然。而在这愤愤然的队伍中,更有两个突出的人物,那就是语文老师闻章琦和政治老师涂辰。
那些年,闻章琦和涂辰这两位老师在孤峰中学从来就没想到学校领导还有“权威”二字,更不担心校长敢给他们“穿小鞋”,他们知道自己是吃着国家的饭,拿着国家的工资,大家彼此彼此,谁能把谁怎样?自从学校出现地摊热,每到下课时间,他俩就一个端着满是饮料瓜籽干果美人照的簸箕,一个背上那只特制的里面装的全是学生爱吃的喝的玩的和念书离不掉的文具的编织袋,只要到了校门口,闻章琦不待簸箕放平稳,就僵着脑袋喊,一手高举起美人画片叫喊:“秦汉李宗仁林青霞欧美玲,你们看爱人不爱人?”涂辰就急急将编织袋口拉开,从中拿出玩具敲打起来,:“刀枪棍棒弹子拉炮,要买快买,不买到上海!”上课铃响了好久,他俩也不急,只是慢悠悠地收起地摊,重新一个端着那已卖去一半的小货物的簸箕一个背着那鼓囊囊的大编织袋进了办公室,将那簸箕编织袋放在自己的办公桌上……
这次于頫校长治校方案的出台,首当其冲的当属这两位老师,而闻章琦则更是灾区中的重灾区。闻章琦老师在孤峰中学号称“高斯二撇”。所以这样称呼,并不是说他的数学功底也特别好,而是说他和应立钊老师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有着很多相似之处。他是师专中文系毕业,分到孤峰中学已经四年,而每学期统考中,他在两个平行班中的成绩中,不仅是次次垫底,而且均分次次都要与另一个班级低一二十分!他从不检讨自己的教学态度,总是责怪学校把“差生”全搞到他班上去了,骂那些学生都是“猪头脑子”,不等老校长说他不该辱骂学生,他就双手叉腰,偏着僵僵的脖颈和本来就够短的脑袋,翻着一双白眼珠,反问:“你们都批评我,我不批评学生批评鬼呀?”
于校长的工作方案中很重要一条,就是“强强合作,优化组合”。试想,闻章琦那样低劣的教学效果,谁愿同他合作?其次是“优劳多酬”,他没有“优劳”到哪里去得到“多酬”?往日,他工作虽然不好,老校长最多不过是批评几句,但他从没比人少拿过福利;现在新校长出了这样的招数,他能不牢骚,能不找地方发泄,幸好这时应立钊整天已忙于开店去了,要不然两个人一个在上办公室,一个在下办公室,一唱一和,遥相呼应,闹得学校更是难能安定。现在初中办公室虽然也有几个青年教师明里支持着他,但那纯是凑凑热闹的,没一个是真心实意。
治校方案出台后,老师们每天都紧张地按照新规章制度的要求去工作了,他更感到孤独,常在办公室里发着无名火。这天,他去总务处领工资,特意将全校的工资表翻了翻,当翻到最后一页见到沈幽兰的名子,就向新来的尹出纳打听沈幽兰这工资的来源,当得知这工资不是政府拨款,而全是在中学支付时,他心中的无名火就“呼”地燃烧起来,就找到了发泄的理由,就来到办公室,又是双手叉腰,僵着短颈和脑袋,自个自地说:
“难怪学校要将我们那点少得可怜的经费抠得这么紧喽,原来是要留给自家人发工资哟!妈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上台才几天,就学会用手腕在我们老师头上撇油水了!”
高风喆就接过话,问:“教师的工资不都是国家给吗?怎么会由学校发呢?”
闻章琦就把那僵着的脑袋扭向了高风喆,似乎找到了知音,声音更加响亮:“拿学校钱发工资,你能发得到,我能发得到,还不都是有来头的!”
老师们已听出闻章琦说的是谁,有凑热闹的,有平时有想法但不愿说的,就一齐变作愤愤不平,说:“拿学校钱给个别人发工资?那不就是在我们的福利中滗油,在我们的碗里挖饭吃吗?”
涂辰趁机说:“那何止是滗油,何止是在我们碗里挖饭吃?简直是挖我们的肉补他自己的肉!”
闻章琦更是理直气壮了,就又把脑袋僵起来,说:“哼!他们还高喊着打破铁饭碗, ‘优劳多酬’,实际上他们早把学校的钱捞到自己腰包里去了!什么屌规章制度?不就是在吓唬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吗!”
这时,办公室里就嚷嚷一片。
“这是什么年代了?都‘一切向钱看’了,学校还将收上来的那点钱切成几块用,那我们一学期能得到几个钱呀?”
“就这几个破钱,还搞什么‘优劳多酬’,什么叫‘优劳’啊?‘优劳’了,学校又能给多少‘多酬’啊?”
有的摇着手中茶杯,说:“你们把开水瓶拿哪里去了,我已半天没喝水了!”
有的就嚷:“抹布搞到哪里去了?妈的,我的桌上灰一层了,人都死光啦?这粉笔灰怎么就没人管了?”
“……”
此时的沈幽兰,正孤独一人埋头在她那张“办公桌”上一笔一划登记着当天收到的刊物,听老师们叫嚷,知道是冲她来的,就连忙站起,说:“开水没啦?我马上去冲。”或是拿起抹布立即赶去那个叫嚷桌上有粉笔灰的老师处……这时,她的脸上就满是羞愧。她不把老师们冲她发火同丈夫出台的治校方案连扯起来,她有她自己的想法。她知道,自己虽然是老校长给安排进中学的,但拿的工资的确是由中学支付的;虽说每月只有四十块钱,但一年就好几百呀!几百块钱在别的单位算不得什么,但在一所学校,在一所已把经费看成是老师们自己福利的学校,她多拿一分钱,就等于是在老师们的碗里多挖了一口饭呀!这能叫老师们没有想法吗?
“如果知道是这样,早就不应该答应到学校来干这个勤杂工了!”当老师们在办公室里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叫嚷的时候,她默默坐在自己的“办公桌”旁一边假装划表格一边想。特别是当自己热热情情为老师们泡水、抹桌面,看到老师们那些不冷不热的面孔时,她真的想立即辞去这份工作不干而回乡下去,回到她那个清静的孤坑去!
但仔细一想终究不行。此一时,彼一时,一个月前,丈夫只是孤峰中学里的一位普通教师、班主任,除了教学、管好一个班级之外,还可以在家照理丹丹念书,她虽说是不放心,但为了自己的身体,还可以狠着心肠在乡下休息休息;现在怎么行呢?丈夫本来就是个“工作狂”,是个“家懒外勤”的人,现在又是一校之长了,不知他哪儿来的那么多新主意,总想把一所中学办得比别的学校好,办出自己的特色来……他不仅不会花太多的心思去照顾女儿念书,就怕连自己吃饭的事也考虑不周哩!想着这些,沈幽兰当然不忍心再离开中学回到乡下。
不干工作,专在中学照料丈夫和丹丹的生活也是不行的。八十年代后期,孤峰街上的生活水平也大大提高了,别说孩子念书的学费在一学期比一学期高涨,就是街上的小白菜也从原来的二分钱一斤涨到了三毛!她能为着照料丈夫和女儿,在中学“坐吃山空”吗?当然不行!思来想去,她只得坚定着自己的想法:不管老师们怎么议论,不管老师们怎么给她白眼看,为了丹丹,为了丈夫,这勤杂工的活还得干下去!
沈幽兰就是沈幽兰,她从不愿吃别人的白食!不用说自从丈夫的治校方案出台后,老师们工作有了起色,绝大多数老师对工作都认真紧张起来,就是老师们还如以往一样懒散,她也要天天多做出事情来,让老师们去感觉,去比较:沈幽兰每月并没有白拿学校的四十块钱;就是拿了,那也是她用汗永、用心血换来的!
她上班比以前更勤利了。
她每天不仅是早早地为两个办公室开门迟迟地锁门,也不再是上班就干些收发报刊信件、为报纸上夹、为老师们冲开水,也不再是没事的时候就伏在那“办公桌”上一笔一划地以登记报刊为名实则是消磨时光,她要有事做事没事也得找事做!初中办公室墙壁的显眼处原有个用硬纸板做成的圆形的标着从周一到周六的轮流值日表,下晚,由当天值日的老师将那红色的指针拨到第二天值日的名单上,被指针指定的老师就要扫地、揩抹一天的卫生。老实老师就认真负责做好这一天的值日工作,遇上调皮马虎的,这一天办公室里的卫生就是乱七八糟。沈幽兰自上班以来,有时见办公室脏乱得看不下去,也帮着整理打扫一番;自从有了拿学校的钱,就要多为老师们做些事情的想法以后,她就把两个办公室值日的事全部担了下来。扫地、揩抹灰尘的事都不难,两个办公室三十几张办公桌,沈幽兰向来做事麻利,稍微起点早带点劲,连洒水、扫地、楷抹桌面,不到一个小时,就料理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待老师们早上进得办公室,地下、桌面已是凉润润,清丝丝,给人的感觉就是凉爽舒畅。老师们见了,嘴上不说,心中有数,就说:“搞卫生还是女人好,女人心细。”
打扫办公室的卫生,最难的有两点。一是粉笔灰,二是纸屑。哪怕办公桌揩得再干净,只要老师下课回来将教本拍上几下,桌面上就是白灰一层。时间长了,沈幽兰有了经验,待那些一惯桌面粉笔灰重的老师重新上课去后,她拿来拧得干干的抹布,将桌上那些堆放得有些凌乱的全沾着粉笔灰的学生作业本、教师用书之类的东西一齐收捡起来,轻轻抖一抖,见白灰全没了,再理个整齐,放到一边,待桌面揩抹干净后再放回原处。办公室最难解决的是废纸。一个办公室,十多位教师,他们成天与文字纸张打交道,特别是那些欢喜经常给学生小测验的老师,桌上到处堆的都是测试卷,风一吹,飘得满地都是;还有那些性情急躁的老师,他们正伏在桌上写备课笔记或是什么文字材料,写着写着,文字上就出现了一些不满意的地方,火气一来,用手“呼啦”一下,就是一张废纸扔到地下;还有那教完课改完作业正闲得无事,将脸扁贴在桌上,一手捏着蘸水钢笔心不在焉地在一些废纸上随心所欲地乱划一气,划着划着,就将一张划完的废纸扭成团扔到地下;还有那些欢喜用纸张擦手上粉笔灰的,用纸张捂着鼻孔擤鼻涕的……用过之后,都揉成一个个纸团,扔到地上……沈幽兰,一个上班不久的勤杂工,她当然不会去说他们的不是;但她有办法,就带信让她的三哥编了两个篾纸篓,高中、初中办公室各放一个,稍有空闲,她就去两个办公室走走,见到地面的纸张纸团,也不张声,就弯腰捡起,默默放进墙角的纸篓里……
沈幽兰还找到一件事。她觉得这件事由她来做,对老师极有好处。往日,老师一节课教下来,已是口干舌燥,等回到办公室,总是匆匆扳着暖水瓶倒上一杯热开水,性情缓慢的,能耐住性子,对着茶杯口边吹边喝;遇上性情急躁的,忍耐不住焦渴,端起杯子就是一口,直烫得那泛白的舌头尖伸到嘴外如弹簧片样弹动,吞吐不得。“要是事前为上课的老师倒好水,待下课回来,让他们不冷不热一口喝该多好!”细心的沈幽兰想。以后,她只要见哪位老师上课去了,就提着暖水瓶为那位老师放在桌上的茶杯满满加上一杯开水。
学校原来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每个办公室每天只允许冲四瓶开水。现在喝水多了,四瓶水自然不够。“学校也叫穷得可怜,连喝水也限制!”沈幽兰暗笑;但辗转一想,觉得学校经费也确实困难,不处处节省,连正常办公经费也没着落。她又算了一笔帐,冲一瓶开水一毛钱,一天八瓶开水就是八毛钱;假如自己用煤机烧,一个煤机三毛钱,一天三个煤机,那就是九毛钱,虽然每天多花了一毛钱,但开水就可以满供应老师们喝,再也不须控制了!这么一算,她高兴了,就兴颠颠地跑总务处去找柴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