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少年冬天的战争_连续纵火犯

请想象一下,沐浴在秋日夕阳下的房子。

半毁的房子。

在那栋房子附近走一遭,烧焦味就会扑鼻而来。发生纵火案,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那是暑假的最后一天,然而烧掉一半的房子,至今仍残留当时的气味。

玄关的门被熏得黑黑的,只以南京锁勉强扣上。旁边的窗户裂开了,以胶带贴成X字型避免碎片掉落。塑料雨水管浮出一粒一粒的气泡,从二楼往下延伸到一半的地方就碎了,无力地垂悬着。玄关前方有两台自行车,轮胎与坐垫都被烧毁,只剩下骨架。一辆是淑女车,一辆是男用登山车。

在便利商店买了打火机用油,大肆泼撒在玄关和楼梯附近,并且点火引燃的是那辆登山车的主人,一个十三岁的男孩。不是金属球棒,也不是菜刀,而是打火机。平常根本想象不到,那种东西竟会变成最可怕的凶器。

几年之后,如果回想起这个秋天,或许会认为是“纵火之秋”吧,而且还是小孩子犯下的连续纵火事件。那些孩子放火烧了自己家,到底是想烧掉什么呢?我到现在还是无法理解。

因为,我所认识的那个少年纵火犯,实在是极其寻常的小鬼。他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不过是个常见的、心思有些过于细腻的十三岁孩子而已。

所以,希望全国的父母亲仔细听我说:对孩子而言,自己的家人很重要,具有很特别的意义,足以和全宇宙匹敌。他们之所以会想要烧光这一切,怎么看都是因为那些头脑不好、不知道如何将自己的感觉传达给父母知道的笨拙孩子,被逼得走投无路了,才会这么做。

各位热心教育孩子的父母,房贷都还没付清,房子就被烧掉,一定很难忍受吧?搞不好连你也受了严重的灼伤。所以拜托你们,在孩子还没放火之前,请试着看一看孩子的内心。言听计从的优等生,心里是不是已经变成被野火烧尽的原野?是不是已经变成由木炭与灰烬所构成的黑白画面?孩子自己是不是也像烧焦的柱子一样,被熏得焦黑?

我们的内心世界想到什么,就会在现实世界付诸实现。内部的东西,会自然显现于外部。放火烧掉自己家的孩子,内心早在好几年前就已经烧得一片荒芜了。

这次要讲的是池袋的少年纵火犯与连续纵火事件。这是个秋天的都会物语,从小小的火苗开始,穿插了一些悬疑,最后那把火因为几滴眼泪而被浇熄了。

请小心火烛,一起好好享受这个故事吧。

夏天的酷热实在太过异常,九月都快结束了,也没有即将入秋的感觉。尤其是今年夏天,东京完全没有下雨。一般而言,持续好几天三十五度这种高温,天空应该会受不了、降下骤雨才对。但是即使连续数日创下新的高温记录,仍然一滴雨也没下。东京天空的脑袋不正常。

九月的池袋,我只穿着一件无袖背心到处晃。没有事件,没有钱,没有女人。像这样过了好几个月,我的内心几乎到达禅僧的境界——只要没有欲望,就不会觉得匮乏。灭却心头火自凉。不过,外在的大汗淋漓,还是不会改变。

第一次看到那个小鬼,是在罗莎会馆一楼的电玩中心,就在我固定的散步路线上。虽然我没钱,不会下去玩,但偶尔还是想要感受一下电玩中心的氛围。

那家伙是个瘦瘦高高的男孩。迷你赛马游戏桌的周围有八张凳子,不是计算机动画的那种,而是以前那种电动模型的赛马。只有两个客人在玩,小鬼在无人的对侧跑道,凝视着一步一步生硬前进的纯血马。

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就像个罹患慢性神经性肠炎的孩子,脸色苍白、四肢细瘦。虽然不免觉得“大白天的,不去国中上课,在这里做什么”,但是由于我过去也常不想上课就擅自休息,所以没什么资格说别人。

唯一忘不了的是他捧在手中的一小束花。那是霞草花,有如在空中飞舞的细雪。在池袋的电玩中心,不会有拿着这种浪漫东西的小鬼。因此,再怎么不情愿,也自然而然留下了印象。我看着那孩子,他也看向我,感觉像是展示橱窗里的假人。

他的眼睛,彷佛被涂满了墨汁的黑洞。

从那之后,我不时会在街上碰到他。大都会广场的喷水池,HMV的日本流行乐卖场,丸井百货的电扶梯。之前还不常看到他,搞不好是最近才搬来的。每个班级都有两、三个不上学的学生吧?我单纯地这么想,没有特别注意他。别扭的孩子常会这样,没事做的时候就去热闹的地方打发时间。

第一次和他交谈,是在我们水果行的店门口。他脸色灰暗地低头走过来,穿着牛仔裤,T恤上则印着我不认识的动画角色,手上仍然拿着一小束霞草花。一和我四目相对,他突然胆怯起来。他似乎也记得我的长相。

“嘿,你是不是肚子痛?”

他在遮阳棚下方停了下来,连忙摇摇头。

“最近常在街上碰到你呢。”

他保持沉默,点点头。每次一看到与众不同的小鬼,我总是无法放着不管,这是我的坏习惯。我拿了一串摆在冰块上的菠萝串。

“吃吧,很好吃喔。”

他看看免洗竹签,又看看我的脸。接过菠萝串之后,他像老鼠一样啃了起来。

“喂,这种东西要大口大口地吃才对吧。”

我拿起一串,两口就吃光了,对着他咧嘴而笑。如果能够在女生面前做这种动作,大概可以迷倒池袋路上一半的女生吧。他总算提心吊胆地露出了笑容。

“我是真岛诚,在这间水果行顾店。如果有什么难受的事,你就来这里吧。下次我请你吃网纹香瓜。”

他以有如蚊子叫的音量说:

“我叫水谷佑树,请多指教。”

然后迅速点了个头。脸色虽然很差,倒是个率直的好孩子。此时,老妈从店里走了出来。

“阿诚,我们也要小心一点。最近西口这里有很多小火灾,搞不好是什么连续纵火狂。那些瓦楞纸箱,晚上不要拿到铁卷门外面。”

听到老妈的声音,尤其是说到“连续纵火狂”那几个字的时候,佑树的脸色整个变得惨白,像是被漂白过一样。他拿着吃了一半的菠萝串,快步离开店门口,真是个怪孩子。不过,我老妈到底是那个孩子的导师,还是在池袋署的少年课看过他呢?她露出奇怪的表情,目送着那孩子的削瘦背影。

“他该不会是西池袋的小孩吧?”

“我是第一次和他说话,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啊。”

“你是瞎了眼吗?一个月前不是有个纵火事件吗?我朋友是那一户人家的亲戚,叫什么来着,好像叫水谷先生吧。”

我看着远去的佑树,在心中无言地吶喊。他驼背的身影穿过了池袋站前的斑马线。老妈的声音就像在追击佑树一样:

“放火烧掉自己家,虽然没有人严重受伤,但是才一个月就这样回到街上了。什么少年法的,如果不设想得更周到一点,实在很让人伤脑筋。西口的小火灾,也不知道是谁干的。”

火灾发生于西池袋二丁目的密集住宅区,大致的案情如下:

水谷家的父亲,在政府某中央部会担任还算马马虎虎的要职,但是因为没通过国家公务员的高级考试,升迁显然遇到了瓶颈。他确实很优秀,所以对此似乎觉得不甘心,于是开始对独生子佑树施以彻底的英才教育,就像日剧《东大特训班》那样,变成一种“只要考上东大就行”、单纯奴隶制的头脑劳动。

佑树遵从父母的期待,一直扮演好孩子的角色,成绩似乎也无可挑剔。但是好孩子的假面,在国一暑假结束时毁掉了。八月三十一日,晴朗的星期四,佑树一早就起床,开始为旅程做准备。背包里放着换洗衣物、零用钱,以及任天堂掌上型游戏机DS-Lite。完成离家出走的准备后,他将前一天事先准备好的打火机用油,全部洒在玄关与楼梯附近。昏暗的楼梯上方,是他的父母(四十一岁的父亲与三十九岁的母亲)与祖母(六十八岁)的寝室。

据侦讯的警官表示,水谷佑树供称“我知道楼上睡的是家人。我心想他们全都死掉好了,就放了火”。不过由于这篇报导来自某本不太可靠的周刊,或许某些地方被过分夸大了。就算报导的内容正确无误,然而胆怯的少年依照警官的意思供述,也是常有的事。我以前就读的国高中里,这种事根本司空见惯。没办法,对于警方的伎俩,如果不是像这样交手过几次,根本不可能坚强以对,也没办法搞懂。

一整栋房子烧掉一半,火被扑灭了。父母设法从二楼窗户往下跳,只受了轻伤。但是少年的祖母来不及逃出,据说身体受到大面积的重度灼伤。

少年犯案之后,据说整天待在池袋的影城看电影,片名不详,想必是让人觉得放松的暑期电影吧?好莱坞动画之类的。最后一场电影结束,他正要离开电影院时,被接获通报赶来的警官带回辅导。至于其后发生的大混乱,比我还常看八卦电视节目的你,或许更清楚吧。

男孩在学校很受欢迎,很多人发起联署请愿,希望给他较轻的处分。他的父母与住院中的祖母,也提出相同的请求。少年A只被送到少年收容所十天左右,就交由父母带回了。嗯,反正也没有任何人死亡嘛。

水谷佑树回到池袋街头三个星期之后,碰到了我。

那三个星期,正好是西口周边连续发生小火灾骚动的时期,也就难怪老妈会以奇怪的眼光看待佑树了。坏事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坏人也会一而再、再而三做坏事。无论小鬼或大人都一样。

唔,我们就是带着这样的恶意或恨意,为现实、为社会命名。

后来再碰到佑树,是在池袋西口公园的圆形广场。他两手空空地站在榉树的树荫下。像这样无所事事,只是恍惚地站在人烟稀少的广场上,与其称他为少年,不如说他是“少年的鬼魂”。

我一朝佑树走过去,他就向我轻轻点了个头。

“上次谢谢你的招待。”

“没什么啦,一串才一百圆,便宜货。倒是你,怎么不坐下来?”

钢管长椅被榉树的影子染上斑点花样,我们在椅子上坐下。

“我老妈她口无遮拦,真不好意思。”

长椅上的佑树如同雕刻一般僵住了。一号练习作品:悲剧少年的肖像。

“不,总之错的是我。无论人家怎么说我,都是没办法的。”

我决定转换话题。即使和他聊少年纵火犯与连续小火灾骚动的话题,也没有什么帮助。

“我看你常在池袋晃来晃去,不用上学吗?”

他在长椅上又把身体缩得更小。二号练习作品:缩小少年的肖像。

“我会去上一半的课,但总觉得待在学校就会心神不宁。我的国中是很厉害的升学学校,如果像我这样放弃考试,就会没有容身之地。”

那倒是。我也在周刊读过佑树父亲的手记,那是一那篇读了之后不可能不流泪的文章里,父亲为了自己剥夺儿子的一切、只是一直要他读书的行为,向儿子道歉。现在,佑树已经没有必须进东大的压力了。

“那么,你必须找点其它的事情做才行呀。”

佑树看着我,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还有其它能做的事吗?什么接下来能做的事、什么将来的展望、什么未来,这一切的一切,我觉得都在那一天烧成灰烬了。”

我专心聆听风的声音。只要定神细听,不光是剧场通的汽车声,即使是秋风穿过头上榉树枝叶间的的声音,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是这样吗?……我忘记你几岁了。”

“十三岁。”

我笑了一下。

“这样就要放弃未来,会不会太早了一点?你应该还没跟女生亲过嘴吧。”

长椅上的佑树变得面红耳赤。由于他的肤色很白,所以脸上的颜色变化很明显。三号练习作品:羞怯男孩的肖像。

“可是,我确实犯下了『放火烧毁现住建筑物等』,以及『杀人未遂』等罪行。就算要找工作,也没办法找个象样的,而且我也不认为还会有女生愿意跟我交往。”

他坐在长椅的那一端,身体很僵得。

“不要那么担心嘛。有很多人做了各种坏事,后来也都想办法活下去了啊。我读高中的时候,池袋署也来关照了好几次。可是,我现在也是努力在工作呀。虽然是在家里开的水果行啦。”

佑树没有回答,任由舒爽的秋风从他的头上吹过。

“你不会是还活在父亲的价值观之下吧?如果没有进入好单位,例如白领阶级称霸的一流企业,或是变成政府官员,人生就完了之类的。即使没那么伟大,也没什么钱,但是仍然有很多有趣的工作喔。那些工作,大概连你老爸也不太知道吧。”

只要是和M型社会的底层有关,来问我就对了,因为我是在这个丛林里长大的。森林里头固然有野兽,但是也会长出水果。佑树是个有礼貌的孩子,低头向我行了个礼。

“很谢谢你为我设想。我会再去你们的店。”

少年的鬼魂轻飘飘地从长椅上飘起来,往JR池袋站的方向飘走了。和我那时候比起来,在他的身上完全感受不到任何活力。这年头的十三岁孩子到底要不要紧啊?我突然替下个世代担心起来了。

隔天上午,老妈的声音把我吵醒,那是我一早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阿诚,起来了。听说昨晚又发生纵火事件,街上到处都在传了。”

我猛然从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垫被上爬起来。

“地点在哪里?”

正在下楼的老妈回答:

“听说在文化通,大久保医院前的一家服饰店。”

如果是那里的话,距离我们位于西一番街的店只有两百公尺而已。我正要把脚套进昨天穿的那件牛仔裤,此时手机响了。

“喂?”

“是我。”

是崇仔的声音,池袋地下世界的的国王。进入秋天,他的冷酷程度似乎又增加了。这下子,女性粉丝又会变多了。

“阿诚,你听说昨天的纵火事件了吗?”

我掩饰着心里的不安说:

“嗯,当然。文化通的前面对吧。”

“没错。店名叫做DRESS FUNKY,是以前G少年的成员开的店。你应该去过那里几次吧?”

我抬头看着吊在衣架上的黑色皮衬衫,那是没多久前在那家店以友情价买到的。

“那家店的人来找我哭诉,希望你帮忙找出放火烧了我们前成员店面的家伙。”

“这样呀。”

纵火案最密集的时候,还曾经一个晚上发生三起。包括纵火未遂在内,全部加起来应该已经到达二位数了。

“不光是因为前成员来找我而已,本来我也差不多该出面了。受到羽泽组以及京极会保护的店家也遭到纵火,他们相当震怒,所以我想请你帮忙。”

呼,一和往常地委托我,当个红牌还真是辛苦啊。

“如果是要约时间,请你找我的秘书谈。”

国王对于平民的玩笑似乎不觉得有趣。

“笨蛋,别开玩笑了,下午一点到平和通的台湾料理店来,店名叫做『鹏兰』。大头们会集合在那里开会。”

我最讨厌那个世界的人了;但是不知为何,那些大头们都很疼我。为什么黑道组织的干部没有年轻美女呢?真不公平。

“DRESS FUNKY状况如何?”

崇仔似乎在电话那头笑了一下,耳边传来他短促的呼吸声。

“只是一场轻微的小火灾而已。”

“那不是很好吗?”

“并非如此。店里都是消防车喷的水,也被灰烬弄得脏脏的。原本要拿来卖的衣服,听说几乎没办法卖了。如果你能够帮忙的话,那个前成员说可以让你把喜欢的挑回家喔。”

这样的话,接下来准备要买的三件牛仔裤,搞不好都可以不用花钱。我突然变得斗志高昂。没钱的生活确实既单纯又正派,却稍嫌局促而平淡。

走下楼梯时,听到老妈正和谁说话的声音,大概又在计划要去哪个温泉旅行了吧?商店会的成员们都这把年纪了,不知为何满脑子还是只知道玩。

不过,站在水果行前面的是个穿着炭灰色西装的中年男子,以及穿着深蓝色一件式洋装、年龄相仿的女子。总觉得他们的穿著像是要去参加什么名门学校的入学典礼。老妈注意到我下来了。

“他们有话要跟你说。”

老妈摆了个臭脸,消失在店里。眼前的两人对我深深一鞠躬。

“我叫水谷信吾,这是我的妻子悠里。”

我看着佑树母亲的眼角,那种看起来有点想睡的表情,和他儿子很像。

“能不能听我们说一下呢?和我的独生子有关。”

我看向店里,老妈以下巴向我示意,这是最低程度的信号,表示“你去吧”。

“我知道了。你们跟我来。”

我们三人走进位于罗莎会馆一楼的老旧咖啡馆,就是暗色玻璃嵌在木制拉门上的那种地方,实在没什么能够称得上“咖啡馆”的气氛。不过,这家店的咖啡很好喝,最重要的是几乎不会有吵闹的小鬼进来。池袋站前很少有这样的店,因此深受我的喜爱。

我们挑了一张上面铺着一块浮雕铜板的耀眼桌子,隔着冰咖啡围坐下来。佑树的父母彼此点了点头,然后父亲对我说:

“您或许已经知道了,我儿子佑树犯下了纵火案,放火烧掉我们家。我们两个人很幸运,只受到轻伤,但那孩子的祖母现在还在住院。”

佑树的母亲应该很担心吧。她的手在膝盖上玩弄着手帕,像是在搓洗它一样。

“那孩子从收容所回来之后,池袋西口就马上发生连续纵火事件,附近比较毒舌的人都在谣传:该不会是佑树因为第一次纵火得到快感,才引发这一连串的事件吧。”

老妈搞不好也从哪里听到了这样的传言吧?如果不是这样,我就不懂她的脸为什么那么臭了。

“你向他本人确认过吗?”

或许是因为无法沉默下去了吧,母亲的身体往桌面靠过来。

“确认过了。佑树当然说不是他做的,我相信我的儿子。”

面色凝重的父亲开口了。

“可是,今天清晨,我发现那孩子偷偷摸摸地回家。不知道他是几点出去的,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做了什么。然后,又发生了文化通的纵火事件。我觉得很可怕,根本不敢找他来问。”

我想起佑树那张苍白的脸。就算问他,他也一定会以细弱的声音说他没做吧。反应冷淡得可怕的小鬼。

“于是,我们试着把事情告诉一个在这次事件中提供帮助的池袋署刑警,问他该怎么办,有没有我们能做的事?”

池袋署的刑警?我的背后泛起一阵凉意。浮在稀薄的头发上、大到不像是属于人类的头皮屑,穿着廉价的化学纤维制居家裤,搭配在某家超市以九百

八十圆买来的白色敞领衬衫。

“那位刑警先生叫做吉冈,就是他介绍真岛先生给我们的。他说,虽然你平常在水果行顾店,却也解决了无数在池袋发生的少年事件。搞不好,你可以成为值得佑树信赖的大哥。”

我静静地喝着冰咖啡。吉冈这家伙,偶尔也会说好话嘛!

“他还有没有说什么呢?”

佑树的父亲搔了搔头。

“由我来讲这话,你可能会不太高兴。但是吉冈先生说,只要告诉你是他介绍的,你绝对不会拒绝,因为他以前给你不少照顾。这么问有点失礼,不知道真岛先生与吉冈先生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我回想起之前和吉冈在侦讯室里的无数次交手。学生时期,我确实受到他的照顾,但后来我也帮了那个没品的刑警立下几次功劳。再怎么想,应该都是互不相欠才对。我要不要推说不认识那种刑警,然后拒绝他们呢?此时,佑树的母亲用手帕按了按眼睛。

“我觉得那孩子现在十分迷惘。发生那种事之后,他已经没有容身之地了。无论在家里、在学校或在社会上,他都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地方。他已经穷途末路了。”

我回想起自己十几岁的时候。当时的我什么也不怕,原本打算靠着自己的力量活给别人看,后来才突然醒悟、抬头挺胸大步前行。任谁都曾经有过那样的时期。不过,佑树应该是受了纵火案的影响,才会在十三岁突然陷入迷惘吧。

“我知道了。”

他的父母彼此互看,安心地松了口气,鞠躬的幅度大到快碰到桌面了。父亲说:

“那么,我马上把他叫来这里。”

我制止了拿出手机的父亲。

“我认识了。请他今天傍晚来我们店里。”

一本正经的两人又是彼此对看。毫无疑问,他们一定把我当成夏洛克·福尔摩斯之类的人吧。唔,事实上,只要事情牵涉到池袋这里的小鬼,我应该不会比福尔摩斯逊色太多。你了解吧,华生?

平和通那一带,穿暗色西装的家伙异常增加。最近的黑道分子已经不太穿花俏的防风夹克了,就连小啰喽也都穿着某个外国品牌的西装,不过倒是几乎没人打领带。由于池袋经常有与黑道相关的“午餐会”之类的活动,所以常会在路上看见这类家伙,有如达官显贵率众出游一样。但是因为大家早就习惯,也就见怪不怪了。

鹏兰位于一栋四层住商混合大楼的三楼。进入电梯之前,我接受了有如机场海关的身体检查。由于我两手空空,他们只拍了拍我牛仔裤的口袋而已。不过,因为是男人粗大的手,还是觉得很不舒服。

店里被男人塞得满满的,要走到内侧的桌子,又是一番折磨。男人的视线有如拔掉插销的手榴弹一样,集中在我身上。全红的圆桌上放了点心与一壶冰苿莉花茶。

我所熟悉的脸孔分别是羽泽组系冰高组的组长与涉外部长。冰高组长还是一如往常的上班族面容,他那种沉着的长相,与其称他为组长,不如叫他银行分行的行长还比较合适。猴子当然还是那个娇小的猴子,他算是同辈之中最有发展的人吧。

崇仔虽然也坐在同一桌,但是由于他的立场超然,所以看起来像个碰巧坐在一起的局外人。池袋的孩子王说:

“坐吧,阿诚。那位是京极会山根组的年轻头目,关口先生。这里一半的人,你应该都很熟悉了吧。”

我点点头。身处这种场面,尽量不发言比较好。山根组的年轻头目戴了一条没品味的领带,让我非常在意。怎么会打这种西阵织的领带呢?又不是要去校外教学。冰高举起右手说:

“今天请各位在此集合,是为了针对西口的连续纵火案拟定对策。我们自己旗下的一家店,以及我们负责保护的另一家店,都遭人纵火。”

关口接着说道:

“我们则是两家保护的店遭到纵火。虽然不知道是哪条道上的哪个家伙干的,不过只能当成是在找我们碴了。”

一个让人实际感受到压力的视线,锐利地向我投射过来。对着他的领带露出高雅的微笑,或许是一种错误。崇仔也说:

“我们前成员开的店也遭人纵火。来到这里的大家,目的都是一致的,也就是揪出连续纵火犯,找回池袋的安全。适合担当这个任务的,就是这位真岛诚。”

我原本以为可以暂时沉默一下,正把芝麻球放进嘴里。崇仔在最糟糕的时机点把话丢给我。我赶快喝下一口苿莉花茶。

“警察、消防队以及地方上的商店会都在行动了吧。我想应该没有太多我们可以做的事,顶多只能巡逻一下。”

儿时玩伴都有这样的坏习惯,猴子不留情面地说:

“白痴啊你!我们是收人家保护费的,什么都不做,就对不起人家了吧!如果我们不展现出企业自身的努力,街上那些家伙是不会接受的。由于山根组和我们的人手都有限,专家的成本又太高,所以我们才会找G少年的崇仔与阿诚你来这里。”

原来如此。最近的黑道分子头脑真好,还懂得把对当地居民的公关活动外包出去。身为承包商的我,低着头说道:

“原来是这样。那么,重点是不是不在于找出犯人,而是尽可能高调地展开巡逻比较好?”

冰高似乎觉得很有趣。不知为何,我和这个带有上班族味道的组长很契合。

“当然,示威行动与犯人逮捕可以同时进行。无论如何,这次的委托费是由我们和山根组各付一半。请从今晚开始努力吧。”

崇仔微微一笑,对着我点头。真是少见。

“御前会议3就这样结束啰。阿诚,走吧!”

我们离开后,那些组织应该会继续开会吧。就在我要离开那家全红墙面上贴着黄色长条菜单的店时,有人在我背后叫住我。是猴子。

“阿诚,拜托你啰。这次遭到纵火的,全都是以年轻小鬼为客群的店家,这种事就该由你出马吧。我等一下打给你。”

真是不可思议。为什么我周遭的人,总是这么随随便便就把麻烦的工作丢给我呢?莫名其妙!到底是什么原因,我一方面必须找出连续纵火犯,同时还得照顾被怀疑是连续纵火犯的人?

我还是别当什么福尔摩斯了。说起来,不太可能光是靠着他那种单薄的推理,就可以了解什么人心。

我超级不擅长解谜啊。

我们坐进停在常盘通上的G少年车子。奔驰休旅车还没通过车检,所以今天改搭保时捷的Cayenne。不论是街头国王或是黑道,这些组织为什么都这么有钱呢?我们家那台日产小货车都已经开十年了,如果是萄葡酒,正是适合饮用的时候。这辆Cayenne的车身黑得发亮,里头则是带点红的棕色,皮质座垫让人觉得像是进了高级饭店一样,我坐起来很不舒服。G少年的国王干脆地说:

“这次可以狠狠教训那家伙一顿。”

我看着崇仔的侧脸,纤细的鼻梁让人感受到他血统的纯正。为什么所有好事都发生在这家伙身上呢?

“G少年的前成员那里不是也被纵火了,他不出手吗?”

国王冷冷地笑了笑。

“不能再卖的衣服,火灾保险全部都可以给付。那家店的衣服从来没有卖到断货过,或许碰到火灾之后,生意可以变得兴旺一点吧。听说老板趁着一个月的改装期间,悠闲地去国外进衣服了,秋天的迈阿密似乎很好玩喔。”

是这样啊。我轻轻摸着皮质座垫,总有一天我要在上面涂鸦。

“那我就随便做做啰。”

崇仔嗤地一笑,说道:

“你可别偷懒到外人看得出来的明显程度啊。最好想想看钱是谁出的,他们既然掏了钱出来,就会希望得到足够的回报。我们G少年就让你自由调配,你可要采取必要的因应措施唷。”

确实如他所言。生活在池袋这里,如果惹得道上弟兄生气,可是相当麻烦的。

“我知道了,又是一件麻烦工作呀。”

国王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看着迅速飞过窗外的池袋站前街景。

“阿诚最近认识了一个有趣的小鬼,对吧。”

我吓呆了。他们似乎已经察觉到佑树的存在了,G少年真是可怕。

“你是怎么知道的?”

“阿诚是池袋这里必须注意的人物,也是G少年成员的监视对象之一。从未目击到你和别人约过会,可以判断你没有女人。老是进出书店或唱片行,可不会发生什么好事喔。”

我真的决定要在这辆保时捷里涂鸦了。不如就留下我的签名好了。即使做了这种事,崇仔也不会跟我索赔吧。

因为,再怎么说,我都是池袋这里必须注意、没女人缘的一号人物。

回到水果行后,我开始顾店。唔,就算偶尔有什么麻烦,这还是我的本业,还是待在店里让我心安。我在CD录放音机播放韩德尔(Georg Friedrich Handel)的《皇家烟火》(Royal Fireworkds),专辑封面是在夜空中绽放的烟火。

两百五十年前左右,为了纪念奥地利王位争夺战的结束,伦敦举办了烟火大会。气势十足的《皇家烟火》,就是当时为此而写下的。一共享了九支小号、九支法国号与二十四支双簧管,再加上十二支巴松管,这样你应该了解组成的规模有多庞大了吧。

我一面恍惚地看着西一番街,一面思考着当时音乐水平之高。十八世纪时,韩德尔与莫扎特写下了典礼的音乐;而现代纪念世界杯的廉价主题曲,却是由不知哪里少根筋的摇滚乐团创作的。我们活在一个文化水平不断降低的环境。几百年来,文化快速地贬值。

佑树摇晃的身影渐渐出现在斑马线那头。明明已经进入十月了,位处亚热带的东京却仍然冒着热气。他走到我们店门口,立正站好鞠了个躬。

“今天起请多指教。不过,阿诚先生竟然认识我爸妈,我吓了一跳。”

我没说出只见过他的父母一次。就任由他自己去胡思乱想好了。

“那边很热吧。过来这里。”

佑树以和身体一样细的声音说:

“那个,我该做什么好呢?”

对于尼特族、逃学族或是茧居族,我不太了解。我们将这些无所事事的小鬼分类得太细了。他们应该要学点东西,不然就是活动身体、做点事,或是两者同时进行。我单纯地认为,不要想东想西,直接去做比较快。我指着丰水的梨子说:

“把那边的梨子摆到盘子上,每盘四颗,然后打扫店门口。不要去想什么复杂的事,你就不要休息,一直做下去。”

讲完之后,自己觉得还挺不错的。

因为,那和我的办案方向完全相同。

他持续工作了一个半小时,没有休息。流了汗的佑树,脸上的气色稍微变好了,比较像个健康的国中生。他似乎不擅长招呼客人,所以这部分由我来做,他则是在我的命令下不断做着店里的杂事。看着他听话的模样,个性似乎不是乖僻的那种。一直观察着佑树工作状况的老妈说:

“你做得不错嘛。稍微休息一下吧,吃个香瓜。”

我和佑树站在店门前洒了水的人行道上,大口吃着冰凉的网纹香瓜串。果肉很软,软到像是一放进嘴里就直接变成香瓜汁一样,有一种把生命直接吸进体内的感觉。我说了一句废话:

“这个很好吃呢。”

“……嗯……”

佑树的回答只有这样。我悄悄看着他的侧脸,发现他的眼眶泛红。

“怎么了?”

佑树颤抖着肩膀说:

“自从那个案子之后,就没有人正常地对待我。”

我无话可说。我们总是在施与受之间生活,如此而已。

“唔,我明天也可以来这里吗?”

“可以啊,那样我也乐得轻松啦。”

我们都笑起来,大口吃着第二串香瓜。

时间一过五点半,大楼群上方的天空即将变红。我对利落地帮忙做事的佑树说:

“辛苦了,你可以回去啰。晚餐时间到了吧。”

佑树正用尼龙绳把压扁的瓦楞纸箱绑起来。

“我知道了,我绑好这个就回去。阿诚先生……”

十三岁的他,抬起那张满是汗水的脸。

“工作起来还蛮开心的呢。”

没错。由于我们已经习惯了,所以老是碎碎念、抱怨着工作,然而工作却是打发时间的好方法。

“是啊。不过,不是这样就没事了。明天早上,你陪我去办点事吧。”

佑树露出不安的表情。

“是要去市场采购吗?”

我摇摇头,凝视着佑树的眼睛。他此时的反应相当重要。

“不是,是去晨间巡逻。最近西口这里连续发生好几起小火灾对吧?这里的商店会已经开始行动了,你爸妈知道这件事。”

他的眼神开始不安起来,慢慢移开了视线。这样一来,就无法了解他在想什么、有什么感觉了。佑树的声音又变得像以前一样细。

“……我知道了。”

“今晚早点睡吧。明天早上五点,我在池袋西口公园等你。”

不过,早上五点只是安排给国中生的时间。

G少年和我的巡逻行动,凌晨两点半就开始了。十一点到两点之间,由商店会的志愿者负责巡逻。稍微休息之后,由G少年接手。我事前已经从池袋署生活安全课的吉冈那里,取得了关于池袋站西口连续纵火事件的情报。就连那个啰唆的刑警,这次也二话不说地将消息提供给我。至今发现的小火灾有十一件,其中真正成为火灾的有四件,烧得很惨,半毁。没有全毁的房子,也没有死伤者。犯人似乎仔细观察过要纵火的店家,确定不会有人受伤才纵火,还算是个有点良心的纵火犯。

火灾的发生时间,集中于凌晨三点到五点这两个小时,与G少年的巡逻时间吻合。我在池袋西口安插了四组假装成醉鬼的人马,每一组都由两、三个小鬼组成。由于他们都收到崇仔的命令,也收了打工费,所以每个人都很认真。只要立下功劳,在G少年内部也会获得晋升吧。唔,组织这种东西,就是以各式各样的诱饵让成员上勾的。不论是上市公司或是街头帮派,手法都一样。

第一天,我们以池袋站为中心,在半径七百公尺的半圆形范围内四处巡逻。就算池袋是东京数一数二的热闹地带,到了黎明时分,路上的人一样大为减少。我们互相用手机联络,当晚并未发现可疑的人,也没有目击纵火事件。

当然,这样就够了。一方面因为这是长期抗战,另一方面,我们的巡逻也确实发挥了吓阻的效用。增加目击者,确实是防范纵火的最好对策。

我一面注意四周动静,一面假装摇摇晃晃地走着,在自己居住的那一带巡逻。秋天黎明的空气相当澄澈、冰凉,虽然很疲累,却也是很美好的时刻。我和自己这组的G少年在池袋站西口说再见,他们要搭首班电车回去。

送走快要睡着的小鬼之后,我朝着池袋西口公园前进。我的工作只完成了一半,接下来不是G少年或黑道的委托,而是我自己的任务。

上午五点的圆形广场,有很多鸽子与一些街友。喷水池是静止的,公交车停靠站没有人影,也没有车影,是个空荡荡的都心公园。佑树披着牛仔外套站在那里,看起来还是像一座苦恼少年的铜像。我对着紧张的佑树说:

“早安。怎么样,想睡吗?”

佑树摇了摇头。

“不会,我本来就习惯早起。”

我没问他为什么习惯早起,只是深深吸了一口公园的晨间空气。

“那我们走吧。”

“要去哪里?”

关于这个,在刚才巡逻的途中,我已经找到目标了。

“你跟我来。”

我们走过圆形广场的石板路面,鸽群被分成了左右两半。

文化通是从池袋站北口通往板桥方向的路,车站附近有很多小吃店与风化店。再往里面走,则是密密麻麻的商业大楼和宾馆。唔,这就是典型的池袋街道。

我和佑树走到大久保医院前面,停了下来。刻在黑色塑料招牌上的白色“DRESS FUNKY”字样被灰烬染成了灰色。从破掉的玻璃看进去,店内早已空无一物。看来是任由巡逻的G少年想带走就带走了,剩下的只有衣架、黑人造型的假人模特儿,以及受到高温变形的镜子。

佑树提心吊胆地说:

“这家店是……”

“最新的纵火现场。我觉得佑树对自己做过的事已经充分反省过了,不过,让你再好好地看一看,应该不坏吧。让你知道星星之火究竟会造成什么损害,知道你之前尝试要做的事,会带来怎样的结果。”

“……是。”

我看着咬紧牙根忍耐的十三岁少年,这表情还不差。接着,我们在没有人的晨间道路上,仔细观察火灾现场。遭到纵火的地点,是在与隔壁大楼之间的缝隙。现场留有可燃垃圾燃烧后的残渣,不知道是不是原本隔天要拿去丢的。墙壁变得焦黑,黑色的煤烟像是被吸进去似地,消失在破掉的小窗里。

“是不是打破窗户之后才点火的呢?这样才会连里面都烧到。”

店的正面是个三公尺左右大小的展示窗。现在,合板就直接钉在玻璃破掉的地方。佑树一直凝视着店面出入口一带。

“怎么了,那里有什么吗?”

我一走过去,他就指着墙上的文字说:

“这个。”

加了特殊装饰的涂鸦。池袋这里的涂鸦蛮多的。原本是三十年前左右从美国贫民区诞生出来的文化,帮派为了展示自己的势力范围,就在位于边界的建筑物上涂鸦,和小狗尿尿做记号没什么两样。结果在日本成为一种流行,只要是小鬼聚集的地方,到处都看得到。

那是以黑色的细喷枪写的文字,我将它读出来:

“R23-11。佑树,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他摇摇头。

“不知道,但是我想再看看其它的现场。”

掌握到什么蛛丝马迹时,我们会先嗅到它的气味;虽然还看不到形体,却知道其中有些什么。佑树和我朝着下一个现场前进,这种时候,总是忍不住加快脚步。

下一个现场是池袋二丁目,位于宾馆对面的小酒吧。这边的锁应该坏了吧,门是以链子与南京锁扣住的。由于我们已经知道要找些什么,马上巨细靡遗地观察建筑物的墙壁。但是这里似乎是有名的涂鸦店,墙上画着不计其数的团体名称与标记,已经几乎没有空间了。在比较显眼的位置,招摇地画着一些很有力量感的团体标志。

我们趴在柏油路上,看着墙壁下缘。黑色细喷笔字样,与DRESS FUNKY那里完全相同。佑树说:

“这里写的是R4-16。”

我维持趴着的姿势对他说:

“总觉得渐渐了解它的意思了,我们再看一间吧。”

下一间店,是过了西口五叉路前方的咖啡餐厅。这家店门口的木甲板上堆了一堆已经烧得焦黑、无法使用的桌子和椅子。我们拚命寻找涂鸦,但是在店里的墙上完全找不到。由于墙面是纯白色的,如果写上什么,一定马上找得到才对。

我们扩大范围,搜查黑色细喷笔的痕迹。结果又是佑树找到的。它在店的前面,小小地写在柏油路上。R0-9。

我看了看手表,卡西欧的电子表显示现在是上午七点,应该可以叫崇仔起床了。我拿出手机,选了他的号码。

“早安,你起床了吗?我是阿诚。”

出乎意料之外,他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已经完全清醒了。

“我听了第一回合的巡逻报告。你干得不错呢。”

国王不愧是工作能力强的人。如果不是这样,小鬼也不会动起来吧。

“我找到一点线索了。你找人去调查一下DRESS FUNKY、酒吧『肾上腺素』(Adrenalin),以及咖啡餐厅『斯堪地那维亚』(Scandinavian)的营业时间。你听好,DRESS……”

崇仔如冰一般的声音传了过来:

“下次不要再叫我做这种事了,我再回电给你。”

他把电话挂了。性急归性急,国王的记忆力还是很好。

我们在西口的麦当劳稍微休息一下。还有几个纵火现场没看,但是如果全部都要看过一遍,一方面必须看到日上三竿,一方面也有闲杂人等干扰。就在我和佑树啃着一年只吃两三次的大麦克汉堡时,手机响了。

“是我。我要念出营业时间啰!DRESS FUNKY是中午十二点到晚上十点,肾上腺素是傍晚六点到凌晨三点。唔,这家是卖酒的店,只要有客人,似乎就会营业到早上。斯堪地那维亚是上午十点到晚上十点。这样子可以吗?”

“谢谢。有什么发现的话,再打给你。”

“喂,阿诚……”

和国王讲到一半就直接挂电话,总是让我心情畅快。我把涂鸦的暗号与店家的营业时间并排着写在餐巾纸上,时间蛮一致的,差不多都是前后隔一个小时。

“这个连续纵火犯,目前尚未造成任何人受伤。他似乎是先确认过员工或客人不在,才点火的。”

佑树小小声说道:

“而且,又可以避免被别人看见。”

“没错。这个涂鸦里的R,应该是『没有人在』的意思4。数字则代表了时间。他是慎重地调查现场之后才放火的。”

佑树的眼睛闪闪发亮,看着餐巾纸。我摸摸他的头,把他的头发弄得乱糟糟的。

“这是你的功劳,你注意到了涂鸦,真了不起。”

他在麦当劳的椅子上,把身体缩起来。

“之前我就知道了。我知道自己被怀疑,所以一直在巡逻,已经去过现场好几次啰。第一次看到那个暗号,是在一家叫做『南方』(El Sur)的咖啡店招牌一角。”

那是我还没去看过的店。

“所以,你一大早出门,也是为了找出纵火犯吗?”

佑树点点头,啃着大麦克汉堡。

“你老爸很担心你喔。虽然他相信你不会做这种事,却看见你偷偷溜出家门。”

十三岁的少年低着头说道:

“可是,明知道不可能找到什么犯人,实在没办法开口说我要去巡逻。再说,之前不久,我也才做过相同的事。”

他在早上人来人往的麦当劳里掉泪。

“不要哭啊,相同的事只要哭一次就够了。托你的福,我们现在已经清楚知道应该追踪什么了,这是很大的进展。”

我拿出手机,将情报告诉所有相关人员。大家大概一早就要忙得不可开交了吧。

我最喜欢害别人这么忙乱了。

我依序拨给崇仔、猴子、吉冈。池袋的商店会,交给吉冈去讲就行了吧。我告诉他们,犯人是个最多三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他事前做过周详的调查,熟知店家的开店时间与人员的出入状况,而且一定会留下黑色细喷枪的涂鸦字样。因此,目前已经被留下涂鸦、尚未遭到纵火的店家,是最危险的。

大家的反应不一。崇仔说干得好,但是由阿诚出马,会有进展是理所当然的;猴子说,他还是希望我进冰高组;吉冈则叫我去考警官考试。流氓和警察讲的话这么像,或许因为它们是很相像的组织吧。

地方的商店会不愧很有危机意识,很快就有了回应。那天下午,在我们播放着《皇家烟火》的店门口,就有人来联络了。在池袋西口,还有三间被人留下涂鸦、但是尚未遭到纵火的店家:池袋一丁目的“义式最棒”(Italian Primo),池袋二丁目眼镜行赤札堂后面的进口唱片行“灵魂厨房”(Soul Kitchen),还有一间是西池袋二丁目的酒吧“夜间飞行”(Night Flight)。我在店门口摊开空白地图,以粉红色荧光笔在三个地点做上记号。

接下来烧起来的会是哪家店呢?另外,我也思考着要如何有效率地让四组G少年采取行动。这三个地点,必须每隔十分钟就有人过去看看。

我很少像这样认真使用头脑,害我当天直到晚上都相当筋疲力尽。“思考”是比什么事情都辛苦的重度劳动,和出社会后的真正思考相比,高中时代用功准备考试,只不过是小孩子在玩耍而已。

怎么说,我都是一直在思考着没有答案的问题。

不过,各位同学,人生在世不就是这样吗?

第二天天一亮,我们便展开围绕着重点地带的新巡逻行动。然而越是这样,猎物就越不会上勾,就像那些你明明看见就在那里、却钓不到的鱼一样。我和G少年仍然持续进行凌晨的巡逻任务,但是都无功而返。而且在那之后,我和佑树也会一起在街上走动。到了第五天,我的体力已经到达极限了。当然,店里的工作也不能放着不管。

按照往例,每次事件期间,我多半都会听同一首曲子,但是《皇家烟火》我已经听腻了。因此,我交互播放着同样来自韩德尔的《风琴协奏曲集》与《合奏协奏曲》。虽然没有巴哈出名,韩德尔还是给人一种顽固大叔的感觉,蛮棒的。协奏曲比较像以前的摇滚风琴,而且很有戏剧感,让人兴味盎然。

十月中旬连续五天,我一早就去巡逻,下午又要顾店,几乎所有时间都和佑树一起度过。你有没有看过逐格拍摄的开花过程纪录片?原本皱巴巴的花苞开始胀大,朝着天空舒张开来,最后变成大花朵。我和佑树共度的那五天,就如同那种纪录片。

这段期间,我看到一个孩子从自己的体内,开出了某种花朵。

那是五个美好的秋日。

第六天黎明,犯人开始有动作了。

凌晨四点十分,东方天空仍然一片漆黑,我和三个G少年在嘻哈唱片行“灵魂厨房”前面。这家店的玻璃窗下方,画着涂鸦R22-10。此时,店里空无一人。其中一个G少年一脸垂涎地看着窗上装饰用的约翰逊兄弟(Brother Johnson)黑胶唱片,真是悠闲。手机响了。

“我是阿诚。”

是G少年的声音,没记错的话,他叫做D1;他们那一组的名称应该是“麒麟”。

“我们抓到小鬼了,在『夜间飞行』这里。他带着黑色细喷笔、打火机用油,以及补充用的油罐。”

“我马上过去,如果他大吵大闹,就跟他说要报警。”

“了解。”

我一边跑一边喊。黎明的空气冷冷的,吸入肺部相当舒服。

“西池袋的夜间飞行,用跑的!”

到那个酒吧的直线距离是四百公尺,如果是奥运选手的话,大约四十秒多一点就跑完了。我们的运动鞋在柏油路上发出声响,朝着西方的天空跑去。

那小子被G少年左右包夹,坐在酒吧前的栏杆上。

“好痛啊,放开我……我说我好痛!”

他戴着黑框眼镜、穿着牛仔裤与长袖格子衬衫,应该是高中生吧。我站在那家伙的面前。D1找到了他的腰包,就在我想确认里头有什么东西时,他以哭泣的声音说道:

“快住手!你们有什么权利看别人的东西!”

我默默拉开拉炼,探向这个尼龙腰包内部。我找到和口红差不多粗的黑色喷笔,以及Lucky Strike香烟,但这应该是伪装吧,没有抽过的迹象。银色的Zippo打火机。还有一罐油。我抽出喷笔问他:

“那你又有什么权利,在别人的店涂鸦……”

接着我把打火机拿出来。在街灯的照耀下,铬质的圆角闪闪发亮。

“……还有向别人的店放火?”

那小子左右摇晃着身体说:

“你有什么证据啊?放开我啦!”

“首先,这些人看到了。而且,你的喷笔与纵火现场涂鸦的成分想必是一样的吧。泼洒在现场的油,与这个罐子里的油,当然也相同。你和完全烧毁、变得焦黑的纵火现场是一样的喔,一点都不清白。”

他浑身喀哒喀哒地颤抖着。

“拜托,去找我爸妈谈吧。我们家有的是钱,绝对不会亏待你们的。”

“那么,是你干的吗?”

戴眼镜的小鬼默默点了头。

“你不说话,我怎么知道?是你干的吗?”

“……是。”

我按下偷偷藏在手里的手机按键,关掉录音。刚才一边跑,我就同时做了录音的准备,把收音麦克风插上去了。手机不光是方便用来调查外遇而已,还有各种运用的方式。

接着,我要尝试手机的另一种用法。

我决定打110报案,请警方过来。

不过,这是我最不擅长的手机使用方式。除了必要的时候,任谁也不想这么做吧。

小鬼的名字叫做原本孝次郎(十七岁),目前就读高二,念的是板桥区的都立高中普通科。对于池袋西口连续发生的十一起纵火案,据说他全都认了。他之所以对纵火感到兴趣,是由于佑树的事件。就那么一件纵火案,竟然在社会上引起那么大的风波,所以他也想要在街上放火,吸引别人的注意。详尽调查过店家之后,在黎明时分纵火,据说这么做带给他很大的快感。东京有超过一千万的居民,偶尔也会有几个这种疯狂的小鬼吧。

我省略了受黑道委托的部分,只说出G少年在夜间巡逻的事。由于佑树希望我不要提到他,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说是自己发现的。报纸的东京地方版所刊登的“守望巡逻队”感人故事,是将情节浓缩而成的内容。唔,读者们就是爱听这种温馨故事啰。不过,我郑重地拒绝拍摄大头照。如果我变得那么出名,不就很难再去不良场所了吗?

池袋也好,全世界的任何地方也好,活着的乐趣,有一半是来自于不良场所。

不再有纵火狂的一个秋日夜里,我和崇仔又在全新的保时捷Cayenne里碰面了。我依然穿着一件皱巴巴的T恤,国王却已经穿上马克·雅可布5的秋季新作了——窄肩的双排扣夹克。为什么同年纪的崇仔可以穿二十万圆的夹克,我只能穿两千圆的T恤呢?我决定不去想太多。因为,无论是我或他,都不是那种能够以穿着判断价值的廉价男人嘛。

“干得好啊,阿诚。”

我把身体靠在有如饭店大厅的皮椅上,感觉不像上次那么不舒服了。

“冰高组和京极会都很开心,给了G少年丰厚的谢礼。以一个星期的工作时间而言,算是不错的金额。不过你还是一样,不拿自己的那一份对吧?”

我默默点头。被钱绑着不是我喜欢的生存之道,我一向自由自在。

“仔细想想,与其像我这样运作麻烦的组织、坐着自己并不喜欢的高级车、穿着没那么喜欢的高级品牌服饰,还不如像阿诚一样,说不定比较轻松幸福呢。”

由于崇仔总是冷冷地微笑,就连长期和他往来的我,也分不太清楚他说的是玩笑或真心话。

“唔,或许真的是那样吧。即使穿的是有汗臭味的T恤、开的是快要报废的车子,又没有什么钱,还是会有女人对我说『就算这样也没关系』。虽然很少见就是了。”

崇仔正经地看着我,表情变得认真。

“大部分女人都没有看男人的眼光。如果我是女的,一定会选阿诚这种男人,而不是像我这样的男人。”

这是浪漫的告白吗?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如果此刻我回答“YES”,我们会变成池袋的国王和皇后吗?不过到那时候,哪一个才是皇后呢?莫名其妙。崇仔完全不管我这个平民的担忧,继续说道:

“西口纵火犯的事情解决了,但是另一件事还没解决吧。”

国王很能注意到这种小事。我点点头,凝视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池袋霓虹招牌。

“那个部分,明天就会解决了。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像抓纵火犯一样顺利。”

一般的家庭里,有着比起解决事件还困难得多的问题。

目前任何一本推理小说里的谜团,都没有我们的生活来得难解。

隔天是星期二,一个晴朗的秋日。

佑树穿着学生服,黑裤子与白长袖衬衫,右手拿着一束小小的霞草花。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穿制服的样子。佑树腼腆地说:

“可以按照约定陪我去吗?”

之前他说过,如果是他一个人,或许会没有勇气过去。

“我知道了。”

为了那一天,我久违地穿上了有领子的衬衫。虽然这是几年前买的格子棉衬衫,还是比T恤好多了吧。我们转搭公交车,前往位于中落合的圣母医院,佑树的祖母蓉子就住在其中一个病房。医院的大门是明亮的双层玻璃门,佑树的父母在门前等着我们。我微微点个头,向他们打招呼。

“全都是佑树的功劳。这次的连续纵火狂,如果没有佑树,或许到现在还抓不到。”

这不是客套话,如果没有佑树,搞不好我到现在还在执行黎明巡逻任务,一定会因为过劳而倒下吧。毕竟,我的头脑虽然好,对于体力却没什么自信。我们朝着佑树祖母住的病房走去。秋天的太阳照进走廊深处,有个病房的门开着。我轻轻推了推佑树的背。

“你一个人进去吧。”

十三岁少年露出犹豫不决的表情。

“可是……”

“一个人巡逻黎明的街道,你不是都做得到吗?好好看着你奶奶的脸,向她道歉。那样会比较好,对吧?”

他的父母点点头。我拍拍佑树的背,他抬起头来说:

“……我去一下。”

佑树的父母和我站在病房外不远处,靠在白色的墙壁上,竖耳倾听狭窄病房里的对话。

“奶奶,对不起。”

我在内心说着“没错,就是这种语气”,为他加油。只要能够传达心意,用词越单纯越好。

“我那天变得很不对劲。我知道楼上的房间是谁,也想到你们可能会来不及逃生,可是,我讨厌那个家的一切,所以就放火了。然后,我没有看结果如何,就逃走了,真是胆小鬼。要是我能够在那里看着,至少等到奶奶获救就好了。要是我能够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家烧起来,烧得面目全非就好了。”

佑树最后是边哭边讲的,这应该是他一直藏在心里的想法吧。他继续说下去,停不下来:

“这次我去看了连续纵火案的现场,体悟到一件事:在做坏事的人当中,最差劲的就是那种不去看看自己做了什么事、自己伤害了谁的人。这一个半月以来,我一直是个没出息的人。虽然我想要看看奶奶的脸、向妳道歉,却老是觉得害怕而不敢来。如果有人让我身体被烧伤,我一定会恨那个人一辈子吧。即使我已经到了医院,一想到这里,就没办法走进这间病房。”

佑树似乎再也忍不住了,当场像个婴儿般放声大哭。

“……奶奶,对不起。我明明很喜欢妳,却做了这种事,对不起。”

佑树的母亲在我身旁拿着手帕拭泪。担任公务员的父亲呆呆地看着空中,任由泪水滑落。至于我怎么了,请你不要问。奶奶的声音传了出来。

“佑树,一开始我在医院醒过来,听到是佑树放火的时候,奶奶就已经原谅你了呀。搞不好,我还在火场里头的时候,就已经原谅你了。佑树知道奶奶最喜欢的是霞草花,对吧?即使你没出现,我看到每天都有花束送到护理站,就知道佑树来过医院了。我可以了解佑树的心情,无论世界上的人怎么说你,我都知道真正的你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佑树的哭声停不下来,奶奶的声音澄澈得像秋天的阳光。

“好了,过来这边。我很清楚,像今天这样的日子一定会来的。这一个半月以来,我完全不觉得难受。和你所受的苦比起来,身体的痛根本不算什么。”

“……奶奶……”

里面传来运动鞋跑动的声音,病床吱吱嘎嘎作响。我轻轻把手放在佑树父亲的肩膀上,他身上的法兰绒西装很适合秋天,典雅而柔软。

“好了,你们都进去病房吧。佑树已经没事了。”

佑树的父亲红着一双眼说:

“真岛先生呢?”

我摇摇头。再这样让我哭下去,我会头痛的。

“这里只有家人在会比较好吧,我再另外找时间和佑树聊啰。请帮我向奶奶问好。”

我走在明亮的走廊上,离开那里,背后传来十三岁男孩的哭声。就是这样,想要扑灭因为恨意而萌生的火焰,不是靠消防车灌救,只需要发自内心的道歉,以及接纳的眼泪。

我穿过医院门口走到路上时,声音从上头传了过来。

“阿诚先生。”

佑树从正方形的医院窗户向我挥手,围在他身边的是父母亲与娇小的祖母。这是一幅沐浴在明亮阳光下、神圣的家族画像。

“什么事啊?”

“我可以再去水果行玩吗?”

我抬头对着敞开的窗户大叫。在那之上,则是如同被刷子刷洗过的淡白色云朵。

“嗯,随时都可以喔,因为你可以免费帮我们做好多事嘛。”

佑树以笑中带泪的表情说:

“总有一天,我也想成为像阿诚先生一样的大人。”

这孩子的话,说进我的心坎里了。我不想再被这么会说台词的童星催出眼泪,只得赶紧离开医院。我快步前行,在转角处回头一看,四个人的家庭依然向我挥着手。这种时候,应该再向他们挥几秒钟的手比较好呢?我伸出双手,大大地向他们挥舞。即使是天空上方的某某人,应该也可以看得很清楚吧。

这一刻,有个家庭通过了一项考验。或许,我只是想让别人注意到这件事而已。到了秋天,任谁都会变得多愁善感对吧?当然,就连我真岛诚也不例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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