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意楼内,温承尧点了一桌子菜,苏瑶两只眼睛都要放光。
看着她欢喜又按捺的样子,温承尧不自觉地扯开一抹笑,“这些日子为了赶路委屈你了。我从前在渭城巡视……”
“巡视什么?”嘴里塞满了糕点的苏瑶扑闪着眼睛,说话含糊不清。
“巡视我家商铺。”温承尧不着痕迹地圆过,指腹顺便替她拭去唇边的糕点渣,“各个商铺的老板都和我说,这家风意楼菜色精致,所以一直想带你来尝尝。”
苏瑶装作恍然大悟地点头,顺手又往嘴里塞了一块烤鸭,暗中腹诽:装得还有模有样,什么商铺老板…不就是渭城的各路官员吗。
就在苏瑶埋头狼吞虎咽的时候,身后传来拍桌的响声,伴着粗犷的声线,“摊上这种官老爷,渭城百姓的日子算是过不下去了!”
苏瑶默默停下了咀嚼的动作,连温承尧都搁下了筷子,面色微沉。
苏瑶微微侧首,身后的那桌人皆打扮朴实,身材强壮,身着粗布短褂,看起来像是做重活的工匠。
身后那声音还在继续:“再这样下去,非出大事不可!这些狗官为了自己,连百姓的性命都不顾,还修个屁的堰。我看,我们明日都罢工算了!”
旁边有人小声地劝,“你小点声。让有心人听了去,你是要被抓起来的。唉,我们也是混口饭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
听到那人的话,温承尧的脸色变得微微有些严肃。
他径直站起身,往苏瑶身后那桌人走去;经过苏瑶时手掌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你先吃着,我去谈点事情。”
苏瑶状似乖巧地埋头吃着饭菜,实则竖起了耳朵,仔细聆听他们的谈话。
她听见温承尧一贯温文有礼的声音响起,“这位大哥,在下是外地而来的商人。方才听见您说起‘修堰’,心生好奇,特地前来打听打听。”
一个粗哑的嗓音应到,“听你口音,是北方的商人吧?我们渭城处渊河流域,每到八月下旬,常有洪水泛滥。朝廷为了兴修大堰,派遣了个大人物下来,说是督查进度。可这位大官和渭城官员勾结,将兴修大堰的朝廷拨款挪用,占为己有;他们还暗中调换了修堰用的石材,换成一批空心的次料,从中谋取钱财。为了加快进度回皇城交差,那大官逼迫修堰的工匠日夜赶工,稍有怠慢则克扣工钱。修堰之事关乎的是百姓福祉和性命安危,这些当父母官的却中饱私囊,暗换石材,届时大堰出了问题,洪灾难以挽救,定是民不聊生!”
苏瑶听得心惊,面上仍是平静。
待到温承尧坐会桌前,她才缓缓开口:“温公子,你怎么了?”温承尧一改往常随和温煦的模样,漆黑的双眸沉默又疏离。“苏姑娘,我在想一件事情。”
“是什么?”
“你说,为人君者,图的是什么呢?是威加四海,万人之上;还是励精图治,勤政为民?”
苏瑶咽下一块栗子糕,亮亮的眸子眨了眨,茫然地摇了摇头,“我自小在晋城长大,不懂这些什么为人君为人臣的。我只知道,当权者昏庸,百姓则苦。像我爹那样的小人物,心里想的不过是多卖话本多卖酒,日子平安顺遂便好;可那些大人物心里想的是什么,我们这些小人物又怎么揣摩得到呢。”
温承尧淡笑,眉间阴郁散开几分,一杯清酒端至唇边,“苏姑娘说的极是。”
带着苏瑶回去的时候,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见到自家主子终于带着苏姑娘归来,楚轶连忙迎了上去,“二公子,您终于回来了。大伙都已休息完毕,是否即刻启程?”
温承尧眼神示意他稍后,伸手递给苏瑶。“苏姑娘,你先上车,我和楚护卫还有几句话要说。”
看着他神神秘秘的样子,苏瑶撇了撇嘴,“你们又商量什么秘密?方才在酒楼,你也将我一人撂下。”
温承尧听出她言语之间的别扭,轻声哄到,“我稍后和你解释。”
楚轶站在一旁,心下万分感慨。二皇子做事向来雷厉风行,从不担心旁人目光和质疑,何时曾对人这么温柔。还耐下性子和另一个人解释自己做事的原委。
苏瑶晃悠悠地上了车,安静待在马车内闭目养神。
未几,温承尧撩开车门的帷幔。苏瑶刚好睁开双眼,和他对上视线。
男人的目光沉静柔和,“苏瑶,我有事要对你说。”
她的名字从他唇边轻轻溢出,语气真诚。
她忽然想起,温承宇对她说过的“伪善狡猾,残酷冷血”。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和这两个词有联系呢。连苏瑶自己都未曾察觉,她对温承尧的信任和默许,早已不似往常。
马车走在颠簸的石子路上,车身摇摇晃晃。温承尧对她报以一个歉意的笑,“你没出过远门,行路太快着实有些为难你。但眼下形势所迫,我们不得不加快速度,尽早赶回阳城。”
“怎么,出了什么事吗?”苏瑶问到。
温承尧望着她的眼睛,道,“很抱歉。原本是想到了阳城再找机会告诉你,但现在好像只能对你坦白了。”
“坦白什么?”苏瑶的眼睛微微眯起,作出副怀疑的表情。
“我并不是阳城的商人,楚泽也不是商队的护卫。”温承尧叹了口气,长指轻抚上她的发,“你要嫁的,不是寻常人家。但正如我们事先商量好的那样,我向你保证,绝不强迫你做任何事情,也会尽我所能,护你周全。”
将苏瑶带回宫或许真的是个贸然之举。她原本只是小城里沽酒的姑娘,偶尔假扮说书先生,生活平稳安乐。而属于他的地方,尽是权力纷争,勾心斗角;多少双眼睛虎视眈眈,觊觎着他手上的兵符。酒铺一别数日,他尝试着让自己忘记那双清澈的杏眸。但终究还是,意难平。“那又何妨,我也不是真的要嫁人。换做别人,恐怕不会答应我假成亲的荒唐要求。更何况,温公子也不是坏人。”她粲然的笑容,似乎一霎融尽他的心霾。
“你怎如此轻信他人?”温承尧笑道。
“不是轻信。”她狡黠的眼神明亮如炬,直直望进他心里。“坏人怎么会关心别人安危,抽调亲信与财力,大费周章地修缮大堰呢?先前在风意楼时,那人说监工是朝廷派来的人,和当地的官吏勾结,私吞朝廷拨款。寻常商人再怎么财力雄厚,也敌不过为官之人,更不敢触怒朝廷要员。方才听你和楚护卫交代,丝毫不介意官吏交涉,想来你也是身份显赫之人。我大胆一猜,你既然和那些贪污官吏不是一路人,那你的地位应该远在他们之上。”
其实他大可以回到宫中,向皇上参温承宇一本,再让朝廷重新拨款,调任官员,重修大堰;可她没想到,温承尧为了节省时间,挽救局面,竟抽出了原本用于私建军队的钱财,派出自己的亲信,去补温承宇捅出的篓子。
“你还真是让我意外。”温承尧眉峰微挑,继续说道,“那你不妨再大胆一点,猜猜我是谁?”
苏瑶莞尔一笑,“商人关心的是银货交易,只有一种人才会想着威加四海,勤政为民。我说的对不对,殿下?”
那双眼睛清亮无惧,看得他微微出神。
“那你不怕?”
“有什么可怕的。”苏瑶笑得轻松,脑袋自然地枕上他的肩,“我一路上都靠着殿下睡觉,别提多惬意了。”
温承尧一哂,眉宇舒展开来,心下是前所未有的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