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上学期那年，为了舒缓高考前的压力，学校组织了一次秋游。
春游的目的地是庄城地界内最高的一座山，有一个好听的名字——云雾山。春游行程的安排极为简单，从学校出发乘车前往山下，然后攀上山顶，在山顶野餐，之后是自由活动时间，下午三点钟开始下山。
那天早上，裴书南比规定的时间早到了半个多小时，一到学校之后就开始帮助老师做远足前的准备工作。
快八点钟的时候，负责接送的车子到了，班上的同学已三三两两到齐，老师点名的时候，只有三个同学未到，其中两个是因为离家较远，经联系正在路途中，另外一个当然便是迟到大王宁晓苇了。
可宁晓苇的家就在庄城中学，从她家到教学楼下只需不到十分钟的时间，裴书南实在弄不明白她天天迟到的原因。八点过五分的时候，其他班的同学已经出发上路，另外两个人也到齐，负责接送的司机有些不耐烦了，频频催促老师快点召集学生出发。
班主任让一个同学去打了个电话，带回来的消息是，宁晓苇的父母都在上课，说早上出门的时候她还在家睡觉，但家里的电话却一直没人接，估计是睡过头了。早已被功课作业压抑得喘不过气来的同学们早已等不及了，开始小声抱怨，最后班主任大手一挥，说：“不等了，出发！”
裴书南坐在最后一排，若有所失地看着车门慢慢地合拢，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失望什么，说实在的，他应该高兴才对，每逢这种休息放风的时间，宁晓苇哪次不是撒着欢儿变着法子地捉弄他恶整他，这一次她不来了，他应该松口气才对。
汽车启动了，缓缓地向学校大门方向行去。
裴书南心烦意乱地扯了扯头发，忽然间心有所动，他下意识地往回看。
果然，在车子后面，有一个小小的人儿正挥舞着手在后面追着。
却不是宁晓苇是谁？
“司机，快停车，宁晓苇来了！”
裴书南咧开嘴笑了起来，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脸上的笑容有多灿烂。
这个灿烂的笑容一直持续到宁晓苇跌跌撞撞地趴爬上车，然后又冲到了还有空位的最后一排。
“早啊，南瓜……”，她把包往他旁边一放，大大咧咧地跟他打招呼。
他也点点头，本能地回了一声“早”，早字刚出口他就后悔不迭，看来自己对这个绰号真的已经习惯到了听若无闻的境界，想到这里，他讷讷地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宁晓苇似乎并没有发现他的懊恼，刚一坐下她就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一副完全没有睡醒的样子。
“小尾巴，你是不是一个星期只梳一次头？”，裴书南把身子斜过去，在她耳边捉狭地问。
“哪里有，我刚才明明梳过了……”，她很心虚，为了赶时间她刚刚确实没有梳头，只是用皮筋把头发草草地绑在一起。
很显然，裴书南的这个问题击中宁晓苇的要害，她睁大眼睛生气地瞪他，一只手下意识地去抚头发，努力地想让自己的头发看起来顺一些，白晳的皮肤下开始透出羞涩的红晕。
让一个心仪的女孩露出害羞的表情，大概是每个青春期男孩都非常乐于接受的事情，所有裴书南笑了。
“可是，梳了……跟没梳一样呢！”他闲闲地说。
宁晓苇一边在嘴里诅咒着千刀万剐的臭南瓜，一边用手解开刚刚好不容易才绑好的头发，然后以手成梳，重新又把头发给梳了一次，脸上的红晕更加明显。
一直到看到裴书南的脸，宁晓苇才发现自己被捉弄了。
“你个臭南瓜，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重梳一次头？”
裴书南耸耸肩，不作回答。
那天的春游，每个同学都玩得很尽兴，老师也很对同学们的表现感到欣慰。
在裴书南看来，从开始到结束，春游一切都很正常，除了宁晓苇。
事实上，从早上到中午的大部分时间里，宁晓苇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
从山底到山顶，其中大部分都是已经砌好的石板路，除了耗费体力外并不需要什么技巧，而且在半山腰的地方有一座寺庙，旁边还有两家小商店，有好几个同学在那里狠狠地歇了口气。
到接近山顶的地方，由于坡度太大，已没有石板路了，尽是些险峻陡峭的羊肠小道，宁晓苇恨不得把屁股放在路上慢慢地挪动，为此，她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喷饭的话：“我要是一只狗该多好啊！”
终于到了山顶，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尤其是宁小苇，很不淑女地躺在草地上，嘴里还叼着一根狗尾巴草。
裴书南坐在离宁晓苇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他的包就放在身后。
半个小时之后，老师让大家准备野餐。他发现自己装食物的袋子里除了一瓶矿泉水外，其它的全都是乱草和叶子，甚至还有一块沾着泥巴的石头，他昨晚准备的食物居然全都不翼而飞了！正在诧异的时候，听到旁边有人在小声地笑，转身一看，班上的好几个女生正在悄悄地看他，等他望过去的时候却纷纷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头转开。
他几乎是在第一时间里就确定这件事和宁晓苇脱不了干系，于是立即转头往她刚刚躺过的草地上看去，现在这个时候她应该正在观赏他的反应才对，但草地上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裴书南的两只眼睛象雷达一样左右扫视，目光最后落到了那群女生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因为在一秒钟前有一个黑色的小脑袋在那块石头后面飞快地闪了一下。
他不动声色悄悄地向那块石头靠近，一边用警视的目光盯着石头旁边的几个女生，让她们不要做声。
宁晓苇终于从身旁几个女生奇怪的面部表情中发现端倪，于是又悄悄探头。刚起身就看见裴书南一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
“啊——！”她大叫一声，赶紧向身后的方向逃去，手里面还拎着他包里面装食物的袋子。
山顶的空间并不大，裴书南手长脚长，还没跑几步宁晓苇就明显地处于劣势，眼看着有好几次他的手指都几乎碰到她的衣裳，她下意识地惊呼。
最后，她索性向下山的路奔去。
下山的路仍旧陡峭险窄，而且由于海拔较高的缘故，树林里的雾气让脚下的羊肠小道变得湿滑难行，裴书南刚走了没两步就暗叫不好，上山容易下山难，宁晓苇刚刚上山已经很费劲儿了，这下山肯定更加不济。
想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冲着前面慌不择路的逃跑者喊道：
“小尾巴，你回来，我不追了！”
宁晓苇正在为自己的慌不择路暗暗失悔，听见他的话，大喜，回过身来：“真的——”，话未落音，脚上一滑，整个人重心失去平衡，她的身体开始失控地向山路的外面倾斜，在左右摇晃了好几下之后，她也重重地摔了下去，原本抓在她手里的袋子也被甩出了老远，在山上翻滚了几下之后消失了。
裴书南没来得及多想，人已经飞快地冲了过去，在宁晓苇的身体飞快地往下滑的时候他抓住了她的一只手。
一切发生得极快，中间大概只有短短的几秒钟，但他已经魂飞魄散了，如果再晚一步，他可能就抓不到她了……
等他终于从惊慌中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事态并不象自己想象中那么严重。一颗半大的树刚刚挡在了她下滑的路上，这让他稍稍地舒了一口气，赶紧用另一只手抓紧小路旁边的一棵树，并趁势把宁晓苇拉了上来。
两个人坐在小径地喘着粗气，这样的惊险把两个人都吓住了，尤其是宁晓苇，小脸惨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下来，过了一会儿，她忽地□□了一声，嘤嘤地抽泣起来。
“好痛……”，她一边哭一边弯腰去抚自己的脚踝。
裴书南愣在那里，过了良久，才伸手过去，轻轻地把她的裤脚向上撩起，却发现她的脚踝突起处已经肿得跟乒乓球一样大。
宁晓苇看见自己脚上的惨状，越加地哭得伤心了：“你这个该死的臭南瓜，谁让你来追我的？你…你…你害死我啦……我的脚……我怎么走路啊？我怎么玩啊？唔唔唔——”
这个控诉真的是血泪交加，它让裴书南立即产生了罪孽深重的愧疚感。“对不起——”，他讷讷地道歉，第一次没有反驳她的话。
十分钟之后，裴书南背着宁晓苇重新回到了山顶，并向老师报告了她受伤的情况。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必须有人护送受伤的宁晓苇下山
显而易见，裴书南是完成这个任务的不二人选。
下山初始最难行的那段陡峭山路，宁晓苇是被裴书南半拖半抱弄下去的，一路上她不断地大呼小叫，因为她发现自己叫得越惨，裴书南脸上的愧疚之色就会越重，虽然脚上的扭伤确实很痛，但她已经不觉得很难过了。
等到终于把那段山路走完的时候，两个人已落在队伍的最后面了。宁晓苇踮着脚跳了两步，然后一屁股坐在石台阶上，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叹了一声：“累死我了——”。
她转头看裴书南，却见他除了脸微微有些发红以外，居然气不喘心不跳，这让她有些奇怪，也勾起了她的整人情结。她把屁股往台阶里面挪了挪，头靠在旁边的树上。
“我走不动了，脚疼死了，走不动了……”，她挤眉弄眼地哼起来，一边又俯身撩起裤腿看了一下脚踝，果然，红肿的地方更高更红了，她倒抽了一口气，假戏真作起来，眼泪刷刷地往外流，“痛死我了……哎哟喂——，我走不动了！！”
裴书南也被她脚上的伤给吓着了，一脸焦虑地哀求起来，“快点走吧，下山了我带你去医院！”
“我疼死了，走不动了！！你让我怎么走？”宁晓苇杏眼圆睁，生气地嚷起来。
“那—怎么办？”他有些傻眼了。
宁晓苇眼珠一转两手一伸，说出了早就计算好了的话，“你背我——”。
就这样，裴书南认命地让宁晓苇象小猴子一样爬上了自己的背，两只手好整以暇地围着他的脖子。
尽管石板路比之先前的小路好走了许多，但他仍是小心翼翼地留意着脚下的每一步，生怕一个闪失把背上的人儿再摔一次。
其实在背她之前，他已经领略过了，宁晓苇的身体很轻很软，象没有骨头的猫，更象随风轻摆的羽毛，正一下一下地触碰着他心里面最最柔软的地方。后脑勺时不时地感受到她的呼吸，每一次都会有一种酥麻的感觉传来。她的两只脚懒洋洋地搭在他大腿旁边，随着他步伐的起伏一前一后地晃动着，在鞋子与裤子之间露出一段白暂的皮肤。他努力地让让自己不去看它，因为多看一眼他都会觉得心猿意马。
尽管不断地强迫自己不要去乱想，可越是压制便越有更多的旖念产生，他感到自己的脸很红很烫，呼吸也有些急促。
幸好宁晓苇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失态。
事实上，她正悠然自得享受着眼前的乐趣呢，一会儿喊快点快点，前面有片漂亮的叶子她要把它摘下来，一会儿又喊慢点慢点，她要喝口水。
裴书南一声不吭地全部照办。
“就差根儿缰绳了……”，宁晓苇拍着他宽厚的肩膀很惬意地长叹。
到半山腰寺庙的时候，宁晓苇非要进去看一看，他拗不过，只好让她下来。看着她敏捷地单脚跳着闪进寺庙里，脑后绑着的马尾一上一下地跳动着，象灵动的小鹿。
很多年以后，裴书南仍然记得当时的情景。
宁晓苇在寺庙里只停留了两分钟就出来了，接着又蹦蹦跳跳地闪进旁边的商店。他有些担心，于是也跟着进去了。
是一家专门经营各式各样石头的小店，老板坐在旁边的一个石凳上看报纸，架着金丝边眼镜，俨然一副学者模样。他俩进去的时候，那老板并不起身迎客，只是微微抬头望了他们一眼便继续看手上的报纸，大概他估摸着这两个孩子并不是潜在的顾客。
裴书南对石头不感兴趣，再说时间也不早了，他扯扯宁晓苇的衣服，催她快走。宁晓苇却不理会他，低着头趴在玻璃柜台上，恨不得把脸贴在玻璃上。
“这个好看，老板——”，她忽地欢呼了一声，抬起头来大声地呼唤。
等那老板从柜台里把东西拿出来时，他才发现那是一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乳白色石头，但隐隐透着一股温润的恬静。
“这个，多少钱？”宁晓苇一脸雀跃。
老板伸出一个手指头：“50块！”
这个价格有些出乎裴书南的预料，在他看来，那不过是块破石头而已。可接下来的情景让他有些咋刮舌，宁小苇飞快地弹动着莲花小舌开始跟那个老板讲价还钱，而且一口一个叔叔，把那老板逗得眉开眼笑，最后终于以30元成交。
“我可以帮你免费刻字！”收钱的时候，那个老板说。
裴书南替她觉得有些不值，“不就一块破石头吗？哪里找不到呀？！”
“可我觉得有意思呀，好看呢！！”她眉开眼笑玩着手上的石头。
“有啥意思？这么晚了还不走，等会儿下山了医院都下班了！”裴书南半是无奈半是焦虑地说。
她抬头看了一眼裴书南，看见他一头的汗水和眼里的焦虑，于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转身对那老板说道：“那你帮我刻三个字！”
那老板拿出一张白纸来，让宁晓苇把要刻的字写下来。
“臭南瓜”，宁晓苇工工整整地写下这三个字。
裴书南急了，伸手想把纸抢过来，宁晓苇早防着他有这一手，飞快地躲开，然后递给那个老板。
“快刻，快刻，我给了钱就我说了算！”她说。
于是，那人真的在石头上认认真真地刻下了臭南瓜三个字，接着便上色润色，最后笑眯眯地石头递还给宁晓苇。
裴书南一把截住那块石头，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来。
“我给你十块钱，你再帮我刻上‘小尾巴’这三个字！”
那老板是个敏智的人，从二人走进小店他便看出这少年的心事。于是笑了笑，提起刻刀又刻下了小尾巴三字，最后略一思索，他在中间多刻了一个符号。
臭南瓜&小尾巴
最后，裴书南的十块钱变成了一根编得极精致的丝绳，正好把那块石头挂起来。当宁晓苇像个得了糖果的小孩一样开心地把石头坠地链挂到自己脖子上的时候，他也在旁边乐呵呵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