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杀气正沉沉,日淡风寒雪色深。
……
出巡的队伍一大清早便驶离了大兴县,踏上了去往宛平的官道。
宛平距大兴不过七十里,不过半日便能抵达。
这点路程,换做往日,皇帝必然是纵马在前,体察沿途风情,但今日的皇帝,却是正躲在车厢里酣然大睡。
不时有官吏,将目光投向皇帝的车厢,暗中议论。
譬如跟在后面的礼部左侍郎何洛文,与兵部右侍郎协理京营戎政陈经邦。
两人身后牵马步行,后方的两匹马并肩,厮磨脖颈,牵马的两人联袂,交头接耳。
“陛下白日都将手尾留给魏允贞处置了,也不知半夜为何突然改了主意。”何洛文尽量放低声音。
何洛文是河南人,说话略微带着些许口音。
陈经邦将目光从皇帝处收了回来,随口回道:“气不过呗,这种事不就是后劲十足,越想越气么?别说陛下这等少年人了,我昨夜闭目后,亦是满脑子一张张狰狞吃人的面目。”
两人是同科,皆在翰林院进修,一同选的东宫日讲官,如今更是在升迁上也齐头并进,关系自然不差。
何洛文啧了一声:“气不过归气不过,但依我看,多半是那位大冢宰撺掇了陛下。”
“昨日傍晚,我就听闻大冢宰递话到县衙,让魏允贞严查严办,不许姑息。”
许国身为刑部侍郎,被皇帝强带去审案还算题中应有之义。
但王锡爵执掌的是吏部,若非自己凑上去,怎么会随皇帝一起去县衙任性。
想到这里,何洛文撇了一眼正在与户部侍郎交谈的王锡爵。
陈经邦表情舒畅地捋着胡须:“要我说,王锡爵撺掇得好,如此杀上一批人略作震慑,说不得还能多劝些后来者悬崖勒马。”
“杀生为护生,王锡爵女儿飞升,自己如今也是修上功德了,满门仙佛啊。”
前半句是认真,后半句是开玩笑。
何洛文摇头失笑,这话王锡爵肯定不爱听,女儿成没成仙,他自己不知道么。
他朝陈经邦身旁挤了挤,无奈道:“咱们看得开,大宗伯可看不开,一路上絮絮叨叨念个不停。”
昨夜皇帝偷跑去县衙,给一干勋贵、内臣、僧道、乃至魏允贞刚记录在案的张老爷、李老爷们,统统给“法办”了。
如此不合礼数,给礼部尚书汪宗伊气得不轻。
要不是看在还要为朝廷做事的份上,换前些年,早就挂印归乡了。
陈经邦呵呵一笑:“大宗伯现在估摸着正在气头上。”
“陛下昨夜回返时,被大宗伯堵了个正着,当面谏言,语气极不客气。”
“许侍郎见势不妙,灰溜溜跑了也就罢了,偏偏王尚书得了便宜还不饶人,非要挺身而出,替陛下分辩,与大宗伯争得面红耳赤。”
就王锡爵这模样,也不知道是怎么跟申时行玩到一块去的。
何洛文闻言摇了摇头,汪宗伊好歹是他在礼部的顶头上司,还是要回护一二的:“也怪不得大宗伯揪着不放,毕竟陛下此举多少有些轻佻了。”
“听闻,陛下昨夜还险些被秃驴冲撞了。”
说皇帝轻佻,倒也不止是因为他抛开群臣,夜袭县衙。
更多还是皇帝跑去出气,喜欢说理的毛病又犯了,非要当面给光头们痛陈罪孽,论述其人如何如何死不足惜。
人家都自知将死了,还管你这些那些的?
往皇帝身上吐口水都是轻的,当时就有一名武僧,力气极大,挣脱了衙役的束缚,冲撞圣驾。
虽说当场就被王锡爵两脚踹死了,但一时混乱肯定是免不得,皇帝多半也受了惊。
也得亏皇帝不是病秧子,没有像某些皇帝一样“惊骇过度,一病不起”。
如此轻佻,哪能不被朝臣们蛐蛐两句。
陈经邦听了这事,也忍不住有些无语:“没办法,陛下端居九重天,少有跟这些没软肋的和尚打交道,不知何为临死反扑。”
“你看那一干王家老爷李家老爷的,不就老老实实引颈就戮么?”
太监尚且还要娶对食收养子,那六根清净的佛爷可没这些乱七八糟的软肋。
命都要没了,都是心里怎么舒坦怎么来,可谓横行无忌。
也有只怀柔伯施光祖这等拖家带口的,才会哪怕当场受了百二重杖,也仍旧在弥留之际口呼万岁。
这时,何洛文突然叹了一口气。
没由来地感慨了一句:“话虽如此……但,陛下当面才会引颈就戮,那顺天府之外呢?”
陈经邦面色一动。
他四下张望了片刻,迟疑问道:“启图是说……”
何洛文迎上陈经邦的目光,面带愁容:“京边有天威笼罩,尚且敢抗阻不从,非得等到刀斧加身,才肯幡然醒悟,那京外呢?彼辈又何其之多?”
“致仕的大员,各地的宗室,势大的豪右,置业的勋贵,勾结的官商,这些地方州县惹不起的角色,在两京一十三省可谓是密密麻麻。”
“前两月司马祉还给我写信,问我说他要是得罪了沈鲤,我能不能罩得住他,我竟自己都拿不准。”
“这般艰难局势下,度田清户之事却只限期三年,是否……”
“有些太过急功近利了。”
……
“急功近利?范公多虑了。”
王锡爵虽然一夜未眠,但仍旧显得很是精神,声若洪钟也毫无遮掩之意。
他朝范应期解释道:“度田清户又不是什么凭空而来的事,自嘉靖九年桂萼、郭化弘、唐龙、简霄先后提出度田之后,历任有识之地方官吏,便从未停止过此事的知行。”
“嘉靖十年,邹守益在江西安福度田,用时三年。”
“嘉靖十二年,安如山在河南裕州度田清户,用时二年八个月。”
“嘉靖十五年,王仪在南直隶苏州丈田均粮,用时三年四个月。”
“十八年,欧阳铎在应天府清查隐匿田亩,用时二年。”
“嘉靖二十六年,嘉兴府海盐县令度田三年不到。”
“隆庆元年,杭州府海宁县令许天曾清丈一年九月。”
“这些有心度田,主动度田的堂官,度田从未有超过四年的!”
王锡爵看向范应期,认真道:“有些事不是时间放得越宽越好的,就应当快刀斩乱麻,好让那些能吏与怠惰官吏分显出来。”
“至于三年不成的州县,往后自有别的计较。”
“百年旷举,宜及陛下在位,务为一了百当!”
最后这句话,是张居正离京时,留给王锡爵的。
后者今日转赠给了面前这位户部右侍郎——如此百年旷举,应该趁着皇帝在位的时候,务必尽快把事情办妥当,一举解决所有的问题。
范应期闻言,沉默了半晌,最后拱手回道:“大冢宰良言,某受教了。”
两人相差七岁,以范应期为长,所以王锡爵称其为公。
而前者又略逊于官阶,便称后者为大冢宰。
王锡爵不经意间提道:“若说大豪,当世又有多少比得过咱们这些环列紫薇之辈?”
“只要咱们别同流合污,让陛下难做,那便是再多十倍百倍的怀柔伯,只要敌我分明,又有何惧之?”
范应期虽然是状元,但本事稀松平常。
当初浙江乡试,文章被评劣等,无奈做了科举移民定居顺天府,即便如此,还是交了“择校费”,也就是捐纳,进的国子监。
会试一百九十三,殿试时因为投了世宗皇帝所好,被钦点为了状元。
这种履历,在官场并不太受待见,从翰林院一毕业,就被一杆子戳到南京养老去了。
若非此次腾的位置实在太多,也轮不到此人为户部侍郎。
所以,出于对范应期能力的不信任,王锡爵委婉地提醒了一句,才能一般也无妨,但一定要把自己跟家事管好,免得露了破绽——天下事,不怕敌我分明,就怕你中有我。
范应期正要说话。
两名内臣走到了范应期面前:“范侍郎,陛下有召。”
范应期闻言,下意识朝皇帝的车驾看去,只见前方一僧一道正被人引至皇帝驾前。
他立刻反应过来,这是皇帝昨夜出过气之后的手尾。
范应期心中有所猜测,朝王锡爵抱拳一礼后,便打马朝皇帝的车驾行去。
到得近处,才看到所谓的一僧一道,乃是原申道人与宏法和尚——这二位至少是北直隶一带佛道两门执牛耳者。
两人气息还有些局促,脖颈处流着汗水,显然是一路赶来,疲于奔命。
看来吓得不清啊。
范应期心中嘲弄,面上却不显,只与两人互相颔首,以示见礼。
正巧这时,皇帝车驾的帘子,突然被两只手掌掀开。
睡眼稀松的朱翊钧,打着呵欠,伸着懒腰,从车驾里钻了出来。
“陛下。”
“陛下。”
范应期连忙翻身下马,弯腰行礼。
原申道人的腰,弯得更低一些;宏法和尚干脆跪地叩首。
朱翊钧从车驾上跳了下来,伸手掸了掸衣袍:“本说是巡完顺天府之后,找二位上门说理的,没想到两位一大早就寻上来了,也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佛祖道尊显兆。”
宏法和尚心中苦涩。
皇帝都开始杀上人了,他们能不来么?
万一这位皇帝怀疑佛门失了恭顺之心,心怀怨怼,那他弘法和尚怕是就要遇到属于自己的宇文邕了。
而一旁的原申道人,与皇帝打了几次交道,更加沉着冷静,面对皇帝的调侃,他谄笑着化解道:“陛下便是道尊下凡,与陛下心有灵犀何尝不是道尊显兆。”
朱翊钧听了这话,忍不住笑了笑。
不得不说,虽然结构性压迫不能立竿见影地缓解,但将吃相难看的剥削户先砍死几个,心情还是很舒畅的。
他招了招手,示意三人起身,边走边说。
“朕就开门见山了。”朱翊钧揉着睡得有些酸痛的脖子,开口道,“伱们也不必太过惊惶,僧道修桥铺路、接济百姓,朕从来都看在眼里。”
“只是朕如今见得其中的害群之马干犯戒律,不得不按律处置而已。”
“并非对你们有什么成见。”
定心丸还是要给人吃的。
这种扎根民间的基层组织,若是要造反,可不是小事。
宏法和尚闻言,连忙表态:“陛下乃是活佛道尊,替我等清理门户,理所当然!”
死的也不是他们寺的人,拍手称快一点负担也无。
只要皇帝不扩大事态,怎么都好说。
朱翊钧既然说开门见山,自然没有绕弯的打算,他摇了摇头:“说说借贷的事罢,你们这样搞,肯定要不得。”
要不怎么说大侠潇洒呢,要是朱翊钧会武功,给这些人突突完就完事了,手尾自然有官府去处置。
但做皇帝就不行了,撒完气之后,还得再多使一分力。
宏法和尚跟原申道人对视一眼,只觉有苦说不出。
他们又不是跟话本里那种掌教一样说一不二,充其量也就是个代表,被推出来跟皇帝跪着认错罢了。
这一开口就是要动他们的财源,哪怕他们答应下来,他们身后的一干寺庙,也未必会认下。
弘法和尚迟疑片刻,开口问道:“陛下是要禁止我等放贷?”
朱翊钧摇了摇头:“朕还没昏庸到这个份上。”
一刀切是不可能的,问题的根源在于小农经济抵御风险的能力不行,天然就有贷款的需求。
世间事就是这样,金融职能,官府承担不了,总有人会承担。
需求就在那里,无形的大手总会孕育出承载高利贷的载体。
没有寺观,还有乡绅。
没有乡绅,商户也未尝不能一贷。
至于收归官府,统一监管?
那就更不现实了。
王安石已经尝试过了,封建社会的生产力,这条路走不通。
利息低了,官府就跟寺观、乡绅勾结,前者贷给后者,后者高利贷给百姓。
利息不低,那就成了戕民之策了,官府牵牛扒房,可比寺观狠多了。
说白了还是受限于信息传递,做不到太过细致入微的统治。
原申道人小心翼翼问道:“陛下的意思是?”
皇帝肯定是有想法的。
否则不至于给户部侍郎也叫了过来。
朱翊钧沉吟片刻,开口道:“朕说几点,二位姑且先听之,范侍郎,你也记一下。”
三人敛容肃然。
朱翊钧斟酌道:“汝等一干寺观,别事朕且不管,但是借贷之业,不能再肆无忌惮了,往后需得受户部监管才行。”
“款目大小、利息上限、抵押范围……等等,都必须在户部的章程之内。”
“不单是你们寺观,其余当铺、商行,一视同仁,届时放贷不愿受监管的,便要按律处置了。”
想要将野蛮生长的行业规范起来,有律可依是第一步,不能每次都找别的理由来处置。
所谓有多大本事吃多少饭。
如今的官府没能力大包大揽,但略作监管,还是绰绰有余的——监管到什么程度,就看国力如何了。
范应期闻言,当先便是一惊,这才明白皇帝唤他过来所为何事。
而后反应过来便是一喜。
户部右侍郎总督仓场,说白了就是看仓库的,位分高不高先不说,政绩是真的难出。
如今皇帝要给他加新担子,对他与户部而言,是显而易见的好事!
弘法和尚犹豫道:“陛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等自然是应当受朝廷监管的,就是不知,具体有哪些条目限制?”
佛门自传入汉土以来,已经几经改造。
三武一宗灭佛,更是彻底完成了本土化,不听话的流派,要么已经湮灭,要么被视为淫祀,喊打喊杀。
受朝廷的控制,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就像僧录司。
朱翊钧不疾不徐,缓缓道:“其一,利息上限要定,不能由得你们随心所欲,朕也不欺你们,由你们与户部商议,拿个有利可图,又能给朕留一分薄面的数目出来。”
贷款乍一听,似乎无论多少息,都是有利可图。
但实际上也不得不考虑这个时代的坏账率奇高的问题。
一旦利息上限定得低了,大市场运转下,律法就会变成摆设。
所以具体的数目,还真不是他随便定下就行的。
“其二,贷款的方式也要定,利息高低尚且有商榷的余地,哪怕你们定的高些也行,但也决计不许再利滚利,就按本金算利息。”
原申道人神色一动,追问道:“陛下的意思是,臣等以后借贷方式,只能以户部审过的款式放贷?”
“那臣等可以临时增添么?”
他是八品赞教,自然是要称臣的。
朱翊钧面色还算和蔼地点了点头:“可以,但若是私下偷摸搞款式之外的淫贷,就别怪朕刀利了。”
这个门槛已经放得很低了,并没有增添太过严格的限制。
主要目的还是要中枢对这些情况心里有个数,遇了事也好有律可依。
“其三,对于借贷超期而有意愿继续还贷的百姓,要允许优先偿还本金,以及延缓一定时间的归还期限。”
话音刚落,弘法和尚就苦笑一声。
“阿弥陀佛。”
他朝皇帝下拜一礼:“陛下,借贷之银两,如同活水循环,若是长久只出不回,我等同样难以为继。”
延期的口子一开,看起来是烂账少了,但寺中储备的银两迟迟收不回来,实际上必然会影响周转。
周转慢了,赚得不就少了么?
哪有直接没收田亩来的方便。
皇帝说的前两条还好,无非是转变方式,灵活一些,但其三,就有些不近人情了,真当他们做慈善?
朱翊钧突然回过头,眼睛直勾勾看着弘法和尚:“大和尚不要见朕和颜悦色,就觉得朕好欺了,昨夜朕才打死了十几个光头。”
“朕现在是诚心相商,大和尚若是再这般嬉皮笑脸,朕现在就打死你。”
弘法和尚闻言一滞。
他额头突然开始冒出细细的冷汗,仓皇下拜:“陛下恕罪。”
果真是伴君如伴虎!
朱翊钧摆了摆手:“朕不介意你们放贷赚钱,但决不能忍你们将其作为淫人妻女、兼并田地的手段,这是朕的底线。”
“具体的事,你们跟户部再去商讨,拿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条陈出来。”
“反正,今日朕的线就划在这里了,往后若是有人越线……你们若是视百姓为草芥,就别怪朕到时候也如此对待你们。”
这差不多就是办金融牌照了。
但跟海运的牌照不一样,金融牌照不是为了揽财,而是真的打算规范一下这些吸血鬼。
效用先不论,做了总比不做好。
僧道二人听到皇帝杀气腾腾的话,双双冷汗涔涔。
原申道人结结巴巴表态:“陛下仁心,臣岂能不从。”
弘法和尚不敢有多余心思:“我等这就回去商议。”
朱翊钧嗯了一声:“朕就不送了。”
这就是赶人了。
两人仓皇行礼,告辞离去。
待僧道离开后,范应期也适时开口:“陛下从容处置而不失仁德,实乃圣君。”
朱翊钧摇了摇头:“别拍马屁了,这是大兴县的雷不响而已。”
和尚道士都是软柿子,捏一捏就出水的。
其余的什么勋贵,内臣,同样也不值一提。
雷不响这个词还是很好理解的,范应期闻言怔了怔,旋即反应了过来:“宛平有大事?”
朱翊钧叹了一口气:“不好说大小。”
“宛平县令张孟通方才送来的条陈,说是该县京营的草场,如今查下来,竟是半数改成了耕田。”
“还不知道兵部和京营多少人牵扯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