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相煎淮海

“陈岩彬你混蛋!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什么国民党的2连?老旦同志和3营2连早就成为解放军的连队,是在阻击战里打出来的硬骨头部队,是经过艰苦战斗考验的,你凭什么说这个话?你知道他打鬼子的时候打过什么仗么?他在常德打鬼子的时候你他妈的还在山里当土匪哪!”肖道成竟勃然大怒了。

“连长,那不会是以前的相好把?长得可真好看,难怪你丢了魂似的?”

老旦话头猛地一收,真个是掷地有声,让众人不由得刮目相看了!这家伙看上去憨了吧唧,说话倒是有章有法啊?而且说得也都在理,几个原本对老旦有点不屑的军官也不由得点了点头。陈岩彬在那边眯着眼睛仔细听了一会儿,也觉得这厮有两把刷子,就在那边生了闷气,把烟袋锅子在脚板上磕得梆梆作响。

老旦闻听勃然大怒,一时间脸红到了脖子根,腾地一下就要站起来,王皓早有准备,忙一把将他拽住。肖道成瞪着那个1连长,“啪”地一声把铅笔扔在桌子上。

老旦一边喊,一边瞄住了冲在前面的几十个勇猛的国军士兵,眼睛一闭,扳机一扣,几十发子弹平平地散了出去,十几个人登时东倒西歪的躺下了。战士们见连长发了狠,又见身边的战友已经被下面射来的子弹打倒,心一横,也恶狠狠地开枪了。这一轮射击几乎把冲上来的这拨国军全部打倒,几个不要命的国军一直冲到阵地前沿,被一串串子弹打得血肉横飞。迫击炮弹准确地落在人群里和汽车上,炸得人仰马翻,肢体乱飞。车上的汽油桶被打燃了,猛地卷起的大火球立时把几十个人吞噬了。火球中的人发疯般的嚎叫着四散飞奔,满地打滚试图熄灭自己身上的火,可是很快就停止了挣扎。山沟里顷刻变成了尸横遍地的炼狱,剩下的国军好象还没有投降和后撤的意思,仍然向上猛冲。两辆坦克终于被2排士兵炸掉了,弹药的爆炸声震耳欲聋,一团团火光夹带着人的残肢碎体从敞开的坦克盖里喷了出来。

“日你妈的!看看到底谁会打仗!驾……驾驾……”

老旦还要继续说话,突然下面传来了一声枪响,它清脆悦耳,在纷乱的战场上显得无比清晰,战场仿佛在那一声枪响中沉寂了。

2连静悄悄地进入了防御阵地,按照老旦的部署开始构筑工事,检查枪支弹药,众人都不言不语,阵地上只听见细细簌簌的脚步声和铁锹与土地的磕碰声。王皓似乎知道大家的想法,不断地走来走去鼓动着战士们。在不远的战场,杜聿铭的几支增援部队被优势的解放军部队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2连没有冲锋任务,而是在一个山坡上堵截从一支山沟里撤退的国军。命令是不许放走一个!后面还有一个连队策应,说是策应,也有督战的意思,估计是豫西独立团对投降部队的特别安排。先到位的十几个三纵英雄连队前天都去攻坚了,枪炮声昼夜不停,每天都有大量的伤兵和尸体运下来。听运伤员的老百姓说,杜聿铭的部队负隅顽抗,火力很猛,解放军伤亡不小,有几个团的团长和政委都牺牲了,连个种子都没有留住。国军的损失也很大,他们边打边撤,路上丢下的半死不活的人漫山遍野,根本救不过来,就那么冻着饿着等死……

老旦听得真是心惊肉跳,原来蒋老头子——不对——是国民党蒋匪——他的五大主力中的四个竟然都被围在了这方圆不过50里的弹丸之地!那第5军是国军装备最精良,战斗力最强的部队,曾经在昆仑关干掉了号称“钢军”的日军板垣第五师团,还在远征缅甸的战斗中让日本人和外国人都挑大拇指。莫非?莫非明天就要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了?可是这边的武器装备除了大炮,实在无法和全副机械化的第五军相提并论。豫西独立团虽然是按照加强旅的编制配备的,但是正面李庄之敌也是一个加强旅,如何打得下来?他按住砰砰乱跳的心头,四下看看其他的指战员,发现众人都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好象明天要看戏一般眼里放光,毫无畏惧之意,他们相互递着烟,豪放地大声笑着,老旦倒觉得有些惭愧了。

老旦带人离开松石岭边的晁石湖之后,阿凤就和乡亲们躲进了更深的山里,过着野人一般的生活,直到遇到同样在山里流浪的一支新四军游击队。阿凤毅然参加了新四军,怀着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热情,参加了一次又一次的激烈战斗。游击队队长爱上了这个美丽却又冷冰冰的女人,用尽心思在战斗的间歇培养感情,阿凤也对游击队长的英武和勇敢很有好感,二人终于在两年之后结成了革命夫妻。就在那个新婚之夜,男人刚用粗糙的双手颤抖着除去阿凤的衣赏,二人还没有来得及共赴云雨,鬼子和伪军的枪炮声就闯进了根据地。男人深情地吻别了阿凤,就带队杀将出去,率领战士们和摸进根据地的上千敌人进行了殊死的战斗。终于,为了保卫根据地人员和物资转移,游击队长血洒青山。阿凤闻听噩耗,登时昏死在地。

国军的冲锋队伍看上去很是萎靡,个个蓬头垢面,眼睛血红,喉咙嘶哑。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攻下了几条战壕,并把机枪驾在了那里。这些兵的确训练有素,火力点分配均匀,枪法也有准头,国军的一个机枪手一个长点射就搂倒了好几个战士,压得战士们抬不起头,直到杨北万带人放了一串枪榴弹才把他敲掉了。双方在咫尺之间陷入了僵持,在阵地上近距离地互射,杀伤力极大,谁也不敢再贸然冲锋。

王皓侃侃而谈,让老旦大吃一惊。他王皓不也是农民出身没啥文化么,怎么这会变得这么文绉绉的?又见下面那军官应道:

“原来是这样啊,那可难得了!这文工团的女同志们,个个都是坚定的革命战士,部队里对她们的政审都很严格的。江西那边在红军时代群众基础就很好,很多妇女干部都为革命作出了贡献。这位女同志来到这里该是组织的安排,看上去是纵队文工团的。等战役结束了我去帮你打听,如何?”

“说来巧了,团部刘政委那天给我来电话,说上面要加强对起义部队的思想指导,大力开展各种形式的战前动员工作,后面还有大仗哪!于是他指派73师的文工团组织排练革命话剧,到纵队的各个起义部队去巡演……刘政委说师部的王政委还点名道姓地问你,说你们团里是不是有一位叫老旦的连长,河南人?刘政委说是啊,王政委说人家李媛凤同志在四处打听这个当年打鬼子的国军战斗英雄,要在你们团的这个连演第一场。你说巧不巧?她是叫李媛凤么?”

一声枪响传来。那军官腿上中弹,身子一晃,刀就慢了,老旦转身一刀朝他的肋下扎了下去。刺这一刀的时候,老旦突然于心不忍,收了几分力道,刀头只进去了不到一指,可这也让那军官痛苦得放弃了,他扔下刀跪倒在地。老旦气急,扭头寻那放冷枪的,只见王皓的枪口还在冒着白烟,心中顿时一阵光火,王皓你真他妈的不仗义!老旦心里骂着,可嘴没敢大声发作,因知道王皓也是怕自己有个闪失才这样。但不知怎的,老旦对王皓总是有点怵。他拔下刀刚要走,那国军军官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腕子,糊着血的双眼死盯着老旦,狠狠地说:

“哼,俺还是回去练练酒量吧!走了!”

“你干什么?这不是逞英雄的时候,你走了谁指挥?”

“老旦,上次你打听的那个女同志,还记得么?就是一个月前在往梁庄赶的路上看见的那个!”

王皓立刻板起了脸,老旦刚张着嘴想说点什么,又怏怏地咽了回去。王皓这是在说谁呢?

指导员王皓突然发现了呆立的老旦,气得险些骂将出来,心想这个老国民党的坏毛病看来还真不少,见了女人就挪不动步子了。这可是在行军,你一连之长竟扔下部队不管,自顾自地盯着女人看,这象什么话?王皓回过身来大喊一声:

和王皓相比,老旦自惭形秽。自己咋就莫名其妙地跟了国民党哩?但凡自己眼睛擦亮点四处打听打听,说不定当时就先当八路了,这一步没有踩好点,打了七八年糊涂仗,全没个囫囵的说法。要不是自己笨了吧唧没升什么大官,傻人还有点傻福,没准就被当成人民的罪人,背上插着画了黑圈的令箭,拉到墙根和土豪们一起毙了!每每想起这来他就不寒而栗。人家王皓年纪虽小,主意却正,早早死心踏地跟定了共产党,既没耽误打鬼子,也没耽误打前程。人比人气死人哪!老旦想到这就觉得只能认命了,再往好处想吧,如今总算是站进了革命队伍,不象很多战死在内战里的兄弟们那般倒霉,老天爷还算是给自己留了一点薄面。

终于,纵队的炮火重新覆盖了国军的阵地,那些战车刚来的及退后几十米,就被从天而降的炮弹砸烂了。这一次老旦看到了奔跑在阵地上的国军士兵,他们正抬着武器后撤。哼,哪有不怕大炮猛轰的哩?老旦又见几个坦克兵从坦克里跳出来,立刻被战士们乱枪打死。他长舒一口气,命令道:

“同志们准备战斗!准备放照明弹!”

“12月3日,杜聿铭兵团突然停止了向永城方向撤退,转向濉溪口攻击前进,协同由蚌埠北进的李延年兵团,实施对我7个纵队的南北夹击,以解黄维之围。我3纵各部按照总指挥部的部署,已经协同第8、第9纵队和鲁中南纵队分别由城阳、桃山集、路疃向瓦子口、濉溪口平行追击。而第2纵队、第10纵队和第11纵队将由固镇地区,分别向永城、涡阳、亳州方向急行军前进,对敌先头部队进行迂回拦击,实现对杜聿明集团的拦截。昨天,杜聿铭让邱清泉兵团担任中路主攻,李弥、孙元良兵团担任左右掩护,已经开始向濉溪口方向发起攻击。敌之部队装备精良,战斗力极强,其中包括第5、第12、第70、第74军,全是蒋介石的主力部队。目前濉溪口一线战况激烈,我们挡住了邱清泉兵团的进攻,除阻击部队外,我华野各部已经追击到进攻位置。3纵的任务是于明日下午三点即刻发起对迎面之敌的攻击,减轻敌第5军对我阻击部队的正面压力,并伺机穿插敌之纵深,夺取永城南部之敌据点。豫西独立团将作为主攻部队在明日凌晨直取陈官庄外围的李庄,要在3纵各部发动总攻击之前击溃或者歼灭李庄之敌一个旅,扫清纵队穿插路线之敌,为纵队迅速达成华野总部之战略部署完成清障任务。这就是你们部队要执行的战斗任务,下面还请肖团长部署各部队的具体分工。”

战士们把他魁梧的身体靠在一个土堆上,老旦蹲下身子静静地看着他。这曹将军和麻子团长一样,也是将手枪顶在胸口开了火,那个窟窿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弹痕周围似乎还在冒着余烟。那子弹穿过他的心脏,又穿过他的后背,鲜血染红了他背后的那棵树。老旦心中骤然揪起一阵钻心的苦痛。十年前,那个同样倔强的麻子团长高誉,也是在身体同样的部位,以同样的方式结束自己了的生命。十年前那个不能够理解的悲壮故事,如今又有人续写了它的新章。老旦知道,国军中有很多职业军官,有的在被鬼子打败的时候,宁可用手榴弹把自己炸碎也不放下武器,但是有的军官却只在眼见要吃败仗或是吃了败仗,并没到被鬼子俘虏的地步,也自杀了!老旦一直都觉得很费解,在他看来,除非被鬼子俘虏,否则这样把自己结果了于抗战于家于己都没啥好处。况且,如今鬼子跑了,面对面的都是中国人,这情况真的就象王皓说的那样,此一时彼一时了。这样即使被对方打败了,俘虏了,又何必自寻短见?何必如此死心眼?投降过来不一样是领兵打仗图个将来的安生么?这位将军的官衔这么高,国军共军交手这么久了,那么多国军师长旅长战败投降,也没见哪个被枪毙的。49师的那个猪头师长,一个月前还指挥着2万国军部队往解放军这边冲哪!

又是二十分钟后,原本延伸向敌人后方的炮火忽然转了回来,在李庄南边开始落地生花,从东边打来的炮火也跟了上来,纷纷落在主攻的两个方向上。炮弹砸下的密度比刚才那一顿还要集中,几乎是犁地一般慢慢悠悠地推向前去。火光过处,方才还肃杀无比的军事工事立刻变成了焦土,碉堡没了踪影,战壕成了平地,几棵光秃的杨树炸得只剩下几个墩子。这个场面又让老旦想起了自己被解放军俘虏的那次战斗,他妈的解放军这炮兵啥时变得这么厉害哩?

钟大头流血过多,脸色很快就白成了窗户纸。老旦见医护队抬着担架来了,心里一宽,料他性命无碍,此刻也不是和他讲理的时候,好歹今天算是救他一命了。

又是一阵掌声。李参谋走到地图前面,拿起一根棍子开始说话:

战士们见连长也冲了上来,精神大振,高喊着往前压去。突然,国军那边人头攒动,一个军官高举着青天白日旗也冲了上来,口里也大喊着:

在纵队政治部的工作会议上,阿凤得知了老旦所在部队的情况,纵队领导问这问那,说你怎么这么关心这个起义的战斗英雄啊?是不是曾经一起干过革命啊?阿凤红着脸解释,可是越描越黑,索性也就不回避了,直言当年救过老旦的命,老旦带的兵也救了乡亲们,一起在山里打过鬼子,二人是有生死交情的革命同志,首长们这才嘻嘻哈哈地罢了。

“阵地交给你了,守不住跟俺打个招呼!俺带一个班上来救你!”

剩下的饥民们在原地徘徊了两日,一咬牙杀向了西南方向,希冀着在豫西南地区的几个富裕县能有些好运气,可刚走了百十里地就遇上了浩浩荡荡的兵。军队架起机枪,把一车车粮食撒在地上任大家吃,饿得两眼昏花的人们就趴在地上吃那生米。国军长官在旁边拿大喇叭喊话,等吃完了,国军部队就塞给每个男人一把枪,命令大家回头向东出发,不走的选择饿死或是就地枪毙。男人们没办法,去打仗好过现在就饿死。女人和孩子哭着目送男人们远去,继续往南方走。王皓的父亲当时已经四十多岁了,也被国军拉进了队伍,如今下落不明。王皓在路上被母亲卖给了路边的好心庄户人家,从此与亲人诀别。

王皓是典型的共产党式的政治指导员。按照团政委的说法,乃是根正苗红的冀中劳苦大众,他在延安当过作战处的文书,听说还见过毛主席,如今才二十出头就当上了连指导员,这在纵队里也不多见。在给战士们上政治课的时候,王皓曾给大家讲过自己的经历。他的父母亲人都是冀中平原的农民,鬼子来之前勉强靠租种乡中富户家的几亩地过活,兄弟姐妹几个都吃不饱,一家人时常要出去要饭。连着两年大旱,庄稼都只有二成的收成,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竟然饿死了。由于欠租,那富户就收回了地,只留给了一点点粮食度日。国民政府赈灾的粮食如同旱天的毛毛,并没有多少落到农村,而且只来了两三次,鬼子就来了,也就没了下文。王皓的父母再没了法子,带着剩下的四个孩子背井离乡,与几万名境况相同的百姓汇集在一起,浩浩荡荡地去县城要饭。雄县霸县冀县都走遍了。无奈县城的人日子也不好过,家家大门紧锁,户户昼夜不出。当地政府如何受得了这几万讨饭大军在县里游荡惹事,就敲锣打鼓的贴了告示,撒了个弥天大谎,说河南那边今年收成不错,而且政府发给河南地区的粮食远比这边多。饥民们闻听大喜,于是几万人又浩浩荡荡卷向河南,一边走一边吃光了路上可以吃的一切东西。这支队伍在途中饿死了一大半,剩下的人马上要挨到了,却迎面碰见从河南出走的几万讨饭队伍,才知道豫中豫东那边也早已饥蜉遍野了,哪里来的赈灾粮食!几万人哭天不应,喊地不灵,彻底陷入绝望。这时瘟疫开始在队伍里流行,又夺去很多条性命,包括王皓的另一个妹妹。

说罢老旦扔了刀,略一踌躇,突起一掌打在他的脑后,钟大头登时晕倒。老旦扶着他,朝着几个战士喊道:

“停止射击!”

“今天叫大家来开会,一来研究一下当前的战斗态势,部署下一步作战的攻坚方案。二来下达一些战前动员的纵队指示。先和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纵队的李参谋,来向我们部署这次战斗任务,大家欢迎!”

“不要胡说!什么相好不相好的,在革命队伍里只有同志,夫妻之间都是革命同志,连长是穷苦人出身,有家有室有娃有地,哪里来的相好?再乱说罚你背锅!保持队形,继续前进!”

3营1连连长陈岩彬一脸的不高兴,嘴撅得象是刚带上嚼子的笨驴,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向老旦胡乱敬了一个礼就坐下。老旦还在气头上,眼皮一耷拉,既不回敬也并不作声。

“将军又错了,天下大乱,识时务者为俊杰!当年你投身黄埔挥师北伐是谓识时务,可如今什么是识时务?北伐为一时,打鬼子为一时,如今又是一时。黄埔军人投身人民革命的不计其数,如今围住你们的几位解放军将领,哪个不是黄埔出身?站在您那边的黄埔军官也有很多起义过来,想必您一定知道,将军何必执迷不悟呢?”

“去你妈的!俺不稀罕你手软,当了党国的叛徒,还是混个连长?你对得起当年你们去寻的高团长么?对得起替你挨刀的兄弟们么?早知道你有今天,老子在岳阳城根就把你绑了,早就按通敌毙了!”

阿凤也吓了一跳,她循声望去,发现下面这个呆呆望着自己出神的军官竟然就是斗方山下那个可爱可憎憨头憨脑的老旦!不同的是他的额头上又多了几道伤疤,但看上去比十年前英武了许多,身形还挺拔了一些。在二人瞬间的目光交错里,阿凤分明感受到了这个与她曾经一夜缠绵的男人眼里传递过来的激情和冲动,可这人竟马上跑了。她望着老旦远去的背影,心乱如麻,怔在那里想喊住他,却又觉得不合适,只目送着那背影在烟尘里渐渐远去。后面的部队已经跟了上来,身边的姑娘见她神色异样,忙拉了她一把,阿凤才醒过神来。是他么?怎么会是他呢?他怎么能够活到今天?从斗方山飞走的那架水上飞机被鬼子打得千疮百孔,根本就不可能飞到武汉的……这些年里,老旦的故事该和自己一样丰富传奇吧?可在这样的情景下见面,二人竟一语未道就匆匆错过,望着消失在远处的那支连队,阿凤感到一阵难过和失落。

“日你妈的!都跟老子上去!”

“四马……不追!”

“团里能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咱们2连,俺很高兴,战士们一定也很高兴。不错,俺以前是国民党,可那时为了去打鬼子。就算这样,俺老旦大大小小几十仗,也没有说过什么打唱戏的仗!现在俺已经站在人民解放军的队伍里了,打仗更是不会含糊,这点请首长们和同志们放心!俺在第5军有认识的人,所以知道一些他们的情况。第5军装备精良,战斗力很强,这个一点都不假,大多数部队都是打过恶仗的老兵组成的。阵地防御么,当时咱们和他们一样,都是按照薛岳的密集火力集群方法设置的。三点高出,两条战壕连接三点,然后是两条纵深壕连接后延火力点,大同小异,区别只是在机枪点和迫击炮的数量上,他们可能比黄伯滔那边还要多些。第5军士兵的战斗素养比一般的国民党部队要高,打仗敢拼命,但这是在当年的情况,如今形势不同了。在国军的时候,俺打鬼子也很拼命,可面对解放军的时候俺就不想再拼命了。国军战士也大多是农民出身,再厉害的兵,年头打得多了也一样想家想女人和娃,来打内战是没个法子,这劲头自然打了折扣。再说了,李庄这里的地形易攻难守,周围没有什么能倚仗的地方,后面也没有纵深,这种防御阵地就算是一块铁饼,也怕咱们的大炮劈头盖脸地砸下去,而且他们最怕的就是被穿插,一个口子撕开了,两个连往里面一涌,什么点的面的,统统就扯蛋了,他们在后面也难以建起新的防线来。所以俺觉得,这一仗虽然难打,却一定能打!只要大炮配合好,俺管保让战士们冲上去,捅它个稀巴烂,如果冲不上去,俺老旦提头来见团长!”

王皓十二岁那年,那村子里来了共产党。他们半个月就打跑了武装团练,住大院子养着佣人的主儿都被肃清了,穷人则挨家挨户都分到了共产党带来的好处。收养他的那家人被算进了富农,当时倒也有不错的政策,养父是个有点政治觉悟的人,早早地把财散给了乡亲们,落了个好名声,被推选成了征粮小组副组长。养父看见地主家妻离子散甚至家破人亡,看着穷人家的孩子都参加了八路,就咬牙把王皓送进了儿童团。慢慢地,王皓在冀中平原上开始帮着游击队一起打日本鬼子,挖地道埋地雷送鸡毛信的活都干过,什么枪都会用,着急了还能吱哇几句日语,小小年纪已经几度沙场,几经生死。十七岁的时候,区里的书记找到他,问他想不想入党?王皓“扑嗵”一声就跪下,哭着喊道这辈子就跟着共产党,于是他在十七岁成了方圆五十里地最年轻的共产党员。

老旦发狠地抽着马屁股,王皓在后面拼命追赶,却仍然被他越拉越远……

几十位军官齐刷刷地鼓起了掌。肖团长竟在开场白中这么隆重地把自己和连队介绍给在场的长官,老旦受宠若惊,慌得赶紧站起来,手足无措间,他干脆转着身子给全部军官敬了个军礼,又端正地坐下。

战士们跑在一边,离得近的两个听见了二人的对话,一个傻呵呵地问道:

老旦被王皓的一声大吼震得浑身一颤,见战士们都诧99lib?net异地看过来,王皓站在那边对自己怒目而视,把气喘得象牛一般,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一时慌得丢了方寸,撒开腿脚往前赶去。

清晨,老旦拿起望远镜望去,李庄外围的铁丝网和障碍物层层叠叠,里面夹着无数低矮粗壮的地堡以及沟壑深浅的机枪壕。庄外的积雪已经被挖起的黄土盖住了,那是国军工兵布雷的结果,估计在那松软的地表下面,是数不清的各式地雷。在李庄中部,隐约飘着一面破烂不堪的青天白日旗,时而在寒风里呼啦拉地狂抖一阵,时而又软遢遢地垂在那里。空气干冷,子弹几乎冻在了膛里,士兵们时不时把枪栓拉一拉,以检验它的可靠性。整个村庄看不见一个人影走动,在闪光弹下偶尔看见一些枪炮的反光,象是害了瘟疫一般死寂。这村子又象是一个老辣的猎人布下的陷阱,张开夹子等着他的猎物们。老旦不禁对面前的这支部队有些敬佩,国军战败已成定局,这支部队如今已在弹尽粮绝的边缘,却依然阵脚不乱,这是好官好兵才有的素质。这场攻坚仗,不好打!可如今箭在弦上,军令状也立了,不好打也只能豁出去了。他又调整了一下望远镜,看了看趴伏在战壕里面吃饱喝足、整装待发的战士们,他们潜伏得很好,象一团团暗黄色的土包。老旦长长出了一口气,看了看表,又看看王皓,王皓朝他点了下头。

“多放烟雾弹!再上!”老旦命令道。

“哦?记得记得!咋的指导员?有消息了?”

“中!一言为定?”

战士们开火了,密集的弹雨立刻飞向山头下方,迫击炮弹在国军队伍里炸响,几百国军慌得赶紧猫腰停了下来。王皓拿望远镜看着,发现虽然这边的火力还算密集,而下面的敌人却没有倒下几个,登时火冒三丈。这些俘虏兵几乎都是老兵,这么近的距离,枪法哪能这么臭?摆明了是不舍得往死里打!老旦当然心知肚明,他眼看着战士们大多闭了眼在乱放枪。见王皓那张脸拉了一尺长,正气得七窍生烟,老旦心里长叹一声,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推开了机枪手,对战士们大声喊道:

老旦红着脸站起来,看看目光里充满期待的团长和几位不露声色的营长,慢慢说道:

“多谢贵军好意!我军自有建制以来,没有投降的先例!我曹子逸戎马半生,就从未起过投降的念头,马革裹尸,也是我黄埔军人的归宿!”

这次和老旦相见,阿凤既惊又怕。当这个自己曾经钟情过的、而且应该已经死去的男人重新出现在眼前时,淡漠了十年的记忆,象脱闸的洪水般冲击过来。她为老旦能活下来感到高兴,又为老旦十年来音讯全无感到一丝失落,更为老旦竟然也成为解放军军官而感到困惑,除此之外是一丝尴尬——如果再见面,两人该如何面对?老旦虽然离家多年,可仍然是有家有娃的人,更别说他还在政治考验之中。在如今这个革命阵营里,留恋过去不清不楚,或许会让二人都陷入灾难,而且——她似乎感到旧情不再了!

“将军等等!俺是这边的连长,以前也是国军的连长,如今站到解放军这边了。俺这这阵地上全是以前国军弟兄,抗战胜利之后都想回家,没人愿意打仗,可国军那边没有让咱们回家,还要来打内战。解放军是为穷人打天下,咱们都是穷人出身,谁愿意再和穷人自己打仗?国军那边是有飞机大炮和美国人的武器,可是将军您可能没有看到,解放军后方那上百万推小车帮解放军的老百姓……俺是粗人,不懂得天下大道理,可是俺知道老百姓们就是不帮国军!打仗讲究个人心向背不是?国军这边丢了人心,当然打不过解放军,将军何苦抱着一根旗杆死活不放手?你们读书人的名节,莫不是比刚才死下的这几百个国军弟兄的命还要金贵么?还要比死在战场上这上百万人的命还要金贵么?再说古人讲了,富不及三代,今天你穷明天他富,这换一换的也没啥希奇,这个乱年头谁家没些个倒霉事……”

纵队首长深知严抓作风问题给战士们带来的压抑,于是让阿凤组织女同志们到各个部队去表演,提高士气。这一招果然厉害,她们走到哪里,战士们看戏的兴奋劲头比争当主力还要积极,为了抢个前排位置,有的连队之间还能大打出手。一群戎装在身的美丽女人加上声情并茂的戏剧效果,让战士们时而热血沸腾,时而热泪盈眶。在大战之前,一圈巡演下来,各个基层部队的决心和战斗力就可以提升一大截。解放军指导员们深知,这个时候这种方式带来的效果,比干巴巴地上政治课表决心要厉害得多。

不知是哪一辈子烧的高香?老旦万万没有料到被解放军俘虏后竟能得到如此优待。怎么说自己都是国军的军官,又没有临阵起义。徐蚌战役几场大仗中,他手上粘了不少解放军的鲜血,原想若被共产党抓了,不死也得扒层皮,孰料被俘之后,既没有受啥三堂会审大刑伺候,也没有被赶到原野中滚蛋,反倒稀里糊涂地成了解放军的连长——这好歹还是个官儿哪!手下的兵也还是原来的国军士兵,他们衣服都来不及换,就把棉衣翻过来穿,胳膊上系个有红字儿的白毛巾,就算做了共军,再唱起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竟然就成了堂堂正正的解放军战士!更想不到的是,自己竟然能够在这条行军路上遇见多年来魂牵梦系的阿凤!

阿凤听到这话,老旦就又浮现在她的眼前了。

突然,西面莫名其妙地插进来一支解放军部队,径直扑向国军刚刚建立起来的阵地。他们扔出去雹子般密集的手榴弹开路,一边冲锋一边扫射,根本不顾伤亡,国军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左翼就被冲散了。老旦忙让大家跟上去,拼命驱赶正面的国军。国军两面受敌,势如累卵,无心恋战了,他们迅速撤离了战场。一个又矮又壮浑身是血的人朝老旦走来,咧着嘴呵呵地笑,老旦分辨了好久才发现此人正是陈岩彬。

老旦抬起手来,擦去表上的血渍。时针指向了十二点,再过两小时,大部队就要上来了。这次战斗总体来说完成得不错,不过连队伤亡高达一半。老旦突然发现,连队遭了这么大的伤亡,自己竟然并不怎么难过。俺这是怎么了,心咋的变得这么硬,全拿人命不当回事了?他看到兴高采烈的王皓在那边慰问着战士们,可战士们却并没有欢呼雀跃,大多用异样的眼神望着还在地上挣扎的国军伤兵,还有人正给一个将死的国军递过烟去。老旦环顾四周,发现那个军官刚才扛来的青天白日旗,已经被烧得只剩下了一根光秃秃的旗杆,漆黑锃亮,被紧紧地抱在一个没有头颅的国军士兵怀里……

“同志们!总攻就要开始了,为党和人民立功的时候到了,跟俺把敌人杀下去啊!”

“你这又是何必?咱们也算曾经患难过,说过打完鬼子就回老家,可是你能回得去么?你家是西堤北的吧,咱俩家相隔不过二十里地。你是条汉子,俺也不想杀你,大丈夫能屈能伸,下去听听咱们解放军的教育你就醒过莫来了!你要还当俺是曾经的兄弟,就别一根筋,非要寻这个短见!好好地活着!”

老旦紧张地看表,陈岩彬的部队十分钟前就该到的,可现在还不见踪影。王皓腿上负了伤,老旦二话不说就让士兵把他扛了下去,心想你要是光荣了我可咋跟党组织交代哩?弄不好还不得回战俘营去?狗日的陈岩彬,平常嚷嚷的那么响,打起仗来你的部队在哪里?佯攻到什么鸟地方去了?不按时赶到阵地,老子告个叼状,上面没准儿毙了你!

老旦闻听,猛然打了一个冷战,哆嗦的手怎么也点不着那根烟锅……

陈岩彬的连队最终守住了阵地,代价是一半以上的战斗减员。他自己倒是没事,一颗机枪子弹鬼使神差地打进了他的烟锅嘴,死死地嵌在上面,竟救了他一命。

“弟兄们!成败在此一战,不成功,便成仁,报效党国的时刻到啦,跟我杀!”

自己这话酸溜溜的,好象鬼子也这样朝自己喊过。下面也没有人再开枪,过了一会儿,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

见到阿凤的那一刹那,老旦浑身象是被子弹穿成了筛子,那骤然降临的激动在他每一条血管里燃烧起来。他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呆呆地看着阿凤。阿凤也看见了他,不过她显然没有认出下面这个军官,经过的军人常有一见到她们就走不动步的。老旦瞪着眼睛仔细打量她,阿凤竟然没有显老,比起山中那个腼腆温柔的村妇来,如今更多了一份英气,她的身体也比以前丰满了些,脸庞红润,眼波清澈,嘴角的酒窝仍然若隐若现,显得更加俊俏了。老旦觉得浑身的血液骤然加速,心头狂跳,四肢僵硬,连队已经跑向前去,他竟浑然不知。

老旦此时脑子里想的都是阿凤,对王皓后面的话都没听见,忙哼着哈应了过去。

原来是他!当年老旦带着六个弟兄去寻麻子团长,不是多亏了这河南老乡军官通融么?不是还和这个河南老乡军官喝过酒么?此刻竟然想不起来,还砍了他一刀。看着他肋下的鲜血哗哗地流向大地,老旦的心已经疼裂了。

老旦红着脸点头认错。王皓的话轻里有重,老旦知道解放军部队里政治工作人员的权威性,更知道解放军对男女作风问题监管的力度。6营的副营长和村里的一个风骚的娘们儿相好,被人告发了,这在板子村就是个屁大点儿个事情,顶多骂骂街也就算了,那副营长竟然被上面下令枪毙!任是村里百姓如何恳求,甚至那骚婆娘的乌龟男人也来说情,还是一枪毙了!村里人算是知道了解放军的厉害,从此村里的女人们再不敢贸然勾引解放军。共产党用政治思想约束部队,从战士到军官,从军官到集团军司令,都受统一的思想约束。国军那边虽然也有政治委员,却没有这么事无巨细的思想工作,而多是偏重在军民团结和爱国忠诚教育上。战乱多年,老旦从来没有接受过什么系统的思想教育,连蒋委员长和国民党的关系都搞不清楚,也不明白所谓的三民主义到底是个啥球玩意儿。

老旦和王皓紧张地看着表。半个小时之后,李庄的东部和南部这15个隐蔽的连队就要发动总攻了,西边的佯攻打得越响,这边的战斗就会越顺利。此情此景,老旦忽然想起当年杨铁筠连长带领突击连奇袭斗方山机场的场景,出发时也是由兄弟部队发动佯攻,也是倒下了无数战士的身躯。那些战士们可能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一场佯攻,却就这么战死了!可能陈岩彬的士兵们也不知道吧,要不怎么喊杀起来凶得这么邪乎?

在深夜,她在无人的山顶上仰天长哭,悲痛欲绝,曾一度想过放弃生命。自己生命中的几个男人为何都是这般下场?莫非自己天生就是克男人的灾星?老天爷难道就是不让自己好活?她终于冷下心来,咬牙切齿发誓不再嫁人,除非天下不再有战乱。从那以后,阿凤将所有的悲伤和压抑都化作了革命热情,跟着新四军南征北战,再不接受任何一个好汉的追求,令无数沙场英雄铩羽而归,愁断情肠。

“你说的是另一番道理。我们曹家祖辈几代人,苦心经营了上百年攒下来的家产,被你们一日夺了个精光,性命都没放过!纵是当年的土匪,可有这般狠绝?我们曹家几十年中为乡里捐资助教、修桥补路、救济鳏寡孤独,捐资无数,深受方圆几十里的乡亲们景仰爱戴,如何一夜之间成了‘地主恶霸’?莫须有啊!竟要如此地斩尽杀绝……我曹子逸身为黄埔军人,早已做好以一己之躯报效党国、全一生之信仰的准备!我生为党国尽忠,死为党国守魂,断不会因为国军的挫败而反戈相向!我已经命令士兵们投降,请贵军善待他们!其他的,老弟再不必多言!”

“成,你报上名来,好歹让俺也知道你姓甚名谁?俺叫老旦,是这个连的连长。”

“不用不用,指导员你的事情够忙乎了,这个小事你就别费心了!大家都在干革命,哪有功夫往一起凑哩?只要知道她没死,还成了文工团的同志,俺这心里头就高兴啊,等中国解放了俺再去寻她,日子多着哩……”

“老旦连长!赶紧归队!任务要紧!”

这支国军被彻底打残了,已全无还手之力。转眼之间,下面总共就只剩下了几十号人了,他们围了一圈不再开枪,中间似乎有一个受了伤的军官。

“三个月来,一个师几乎全牺牲了,红军的老底子剩下的不超过四十个!现在的士兵一半是新兵,一半是改造来的俘虏……”

老旦言之过早。冲进去的两个排刚在村子边建立了一个桥头堡阵地,机枪刚支上,国军就发动了反冲锋。一群光着膀子,精壮强悍的敢死队员在一个军官的率领下,竟然一人一挺机枪扑了过来。强大的机枪压倒战士们的步枪,战士们立即将一堆手榴弹下雨一般甩了出去,国军敢死队人仰马翻,但是依然狠硬地冲上来了。一个身背火焰喷射器的国军士兵冲到了2连阵地上,朝着战壕里就是一顿狂喷。望远镜里出现了一副恐怖的画面,十几个解放军战士浑身大火,惨叫连连。一个快烧死的战士猛地扑上前去,死死抱住了国军那个火焰喷射兵,拉开手榴弹,二人在一声闷响中双双跪下,火焰桶被引爆了,整个阵地上顿时一片火海,躲不迭的战士迅速被烧成了焦炭。肉搏业已展开了,一个国军军官挥刀砍着一个着火的2连战士,老旦见状,血气上了头。

“别开枪,等敌人靠近了再打!”

“什么意见?说!”

王皓被他吓了一跳,见他拎起冲锋枪就要出去,忙一把抓住说:

“再喊大炮,轰掉敌人的重武器!”

阿凤自打又见到老旦,心里就象是揣着个野兔子,身边经过的军官总觉得都象老旦,土台下面那张憨了吧唧却充满惊愕的面容,在她的梦里反复出现。那天,老旦的形象似乎英俊了许多,腰杆也直了不少,这个曾给过她终生难忘经历的男人,如何会活着出现在这里?天下这么大,当年生死离别,二人就没想过能再相见。山里的那一晚,只是二人的一次绝望的疯狂!谁能想到十年之后,二人竟会在这个战火纷乱的世界再度相遇!当年那个邋遢的国军军官和那个怯懦的村妇,如今竟然都成了解放军的军官,这是造化弄人么?

“原本可以打个平手……哼!看在咱们曾经是国军兄弟的份上……你就给我个痛快……”

“拉鸡?巴倒吧你!我晚上来一会儿你就顶不住了?我老陈要是守不住这里,请你喝三天的酒!”

两边都吹起了冲锋号,双方士兵都摆出了拼命的架势。老旦冲上阵地,地上到处是被刺刀和大刀杀死的人。眼前的场面并不陌生,两边的人都杀成了血葫芦,钢盔也掉了,喊的都是中国话,一时有点辨认不出来,一着急他大声喊道:

“老旦?日你妈的!你怎么没死在通城?老子叫钟文辉,钟大头!当年放你过长沙,你还偷了老子的吉普车……”

在见到老旦的那一刹那,阿凤也惊呆了,她竟然忘了自己是用什么样的眼神去看他的!他会不会误会呢?他会不会觉得是认错人了?他为什么那么急匆匆地就要离去,连句话都没有?一大堆希奇古怪的疑问让阿凤心里乱成一团,表演也心不在焉了,一个营首长邀请她上台表演,她唱着唱着竟然忘了词。

“要注意指挥员干部形象,咱们部队对这个要求很严,当心点,别犯不必要的错误!”

大风雪歇停了几天,天儿依旧冷得象冰窖,马蹄踩在土路上,竟发出金戈相碰的铿锵声。老旦穿着肥嘟嘟的军棉大衣,依然可以感到刺骨的冷风钻将进来衣,漏在外边的一对耳朵更是冻得刀割般疼痛。老旦实在受不了,很想把棉帽子的两个檐儿放下来捂着,可人家王皓还戴着单帽呢,就没好意思动了,一路上的部队又甚多,竟然有很多士兵给自己敬礼,他估摸自己看起来越来越象解放军的军官了,那就要注意长官形象啊!老旦咬着牙,把腰杆硬梆梆地绷起来,对劈头盖脸砸来的风雪装得毫不在乎,头上冷些,心里倒还有一些得意。

炮火一延伸,副连长就带战士们冲锋了。按照命令,他们没有呼喊,而是静静地跑向国军阵地。阳光已经从阵地右面的地平线上升了起来,勾勒出战士们的身形轮廓,他们黄色的棉袄竟然发出金色的光芒,在火光中分外耀眼。国军的炮火落了下来,虽没有解放军的那么猛烈,却也威力甚大,这支金色的冲锋队伍有不少人被炸上了天。老旦纳闷,刚才纵队那阵窒息般的覆盖炮火拔掉了一切可以看得见的东西,却好象并没有拔掉国军的火力点?李庄阵地上突然出现了一片火光,国军的机枪和各式自动武器齐刷刷地开了火,战士们立刻栽倒一片,后面的人也不得不卧倒,被这密密麻麻的弹幕压得不敢抬头。

“国军的弟兄们,放下武器投降吧!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到解放军这边来……”

快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东边的枪炮声逐渐密了起来,已经可以看见一团团火光在地平线上炸起,耀亮了傍晚的黑云。十几架国军飞机在火光里飞来飞去,这些以前看着无比亲切的铁鸟,如今在老旦和战士们的眼里,又有一种十分异样的感觉。全连战士基本都在国军部队里扛过枪,此时眼见着枪口向后,要向曾经一条战壕里作战的兄弟部队开枪了,心里都很不是滋味。

老旦被这个军官的话噎住了,对方平静而坚定的声音毫无将死的畏惧。王皓见老旦没了话,大声说道:

“哼!你诈唬个啥呢?你要是顶住了,俺请你吃三天的肉,你个球的就别死在阵地上!”

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这支由国军俘虏改造的连队,先后三次执行独立团分配的阻击任务。面对的敌人大多已经被打乱了编制,突围也没有什么章法,而2连却是准备充足严阵以待,枪炮声一响就见了胜败。这几次任务都完成得不错,王皓向独立团首长用电话汇报战果时,他几乎是在兴奋地大叫,声音大得全连都听得到。自从战士们看到身边的战友被原来的国军兄弟打死后,老旦就再也不需要呵斥大家了,战士们对打死国军兄弟已经习以为常,再没什么难过了。

“把他带下去,赶紧治伤!1排2排,立刻往北面追击,向3营的人发信号弹,让他们冲上来接应。3排和4排抓紧修工事,收集弹药,把俘虏和伤员快点送去4营那边,再去看看3连和5连的情况,大家把阵地工事连起来,一会儿肯定还有恶仗……”

三个漂亮的女战士站在一个土台子上,打着快板唱着歌。大冬天的寒风里,她们竟然挽着袖子,露出冻得白里透红的鲜嫩手臂,脸上竟还冒着毛汗子,军帽下檐被汗水渍出了一个圈,乌黑的头发被汗水贴在通红的脸上。她们的胸脯被裁量合身的干净军服绷得凹凸有致,随着歌声和快板儿节奏一鼓一鼓地起伏着。路过的战士们无不被这漂亮女子们所吸引,纷纷向她们欢呼招手。旁边站着的那个女战士估计是头儿,也是不可多得的俊女子,此时也正微笑着向大家挥着手,一副英姿飒爽的样子。没错!就是阿凤!

双方不分昼夜互相轰着冷炮,找寻着对方的高音喇叭和指挥部。原本漆黑无比的夜空亮成了白昼,月亮都被恍得不知踪影,一颗又一颗闪光弹把天地照得白花花一片,地上的白雪映着这白光,晃得战士们都不敢睁眼。

老旦极不忍心看到这位曹将军被打死,激动得说了一通心里话,可有的话因顾忌着王皓还是没敢说。下面安静了一阵,那曹将军又道:

“同志们!咱们已经是党中央毛主席领导下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这下面是死心踏地跟随国民党反动派的敌人,咱们能够参加这场战斗,是党和人民对我们的信任,是为了新中国!同志们,完成首长交给咱们的任务,杀敌立功啊!”

杨北万带的班就机灵得很。战士趴在阵地前面的死尸堆里装死,坦克刚一过去,他们架起机枪往后就是一顿狂扫,把后面的国军步兵打得四散奔逃。剩下的人爬上坦克,一边敲一边大喊:开窗开窗,长官有命令!坦克兵稀里糊涂刚开了天窗,三四个手榴弹就夹带着大雪片子落了下来,坦克兵忙不迭的往外扔,哪里还来得及,爆炸的火焰竟把一个兵从坦克肚子里喷到了半空。杨北万狞笑的声音盖过了爆炸声,又带人奔向其它猎物。有一辆坦克冲得过猛,竟然掉进了国军自己挖的防步兵壕里,正肚皮朝天的动弹不得。几个战士凑上去琢磨了半天,也没有找可以塞手榴弹的地方,干脆拎来一桶汽油,浇在上面点燃了。很快坦克里就传来哭爹喊娘的声音,随即一声闷响,里面的炮弹爆炸了。

团部认为这支部队的考验期已过,就开始给他们安排新任务,补充兵员,让2连准备打攻坚战。战士们喜忧参半,喜的是终于获得了团里的认可,不用在路上被别的连队讥笑为“守后门专业户”了,忧的是打攻坚战的往往拼得个精光,不壮烈也一定挂花。但总的来说还算是件好事,在哪边不都是打?王皓不失时机地开了多次动员会,让大家一边总结战斗经验,一边对着墙上的毛主席朱总司令表决心。来自江苏的新兵们极度踊跃,后生们声泪俱下、声嘶力竭地在大家面前发血誓,表示粉身碎骨也要报效共产党和毛主席,时刻准备牺牲。他们那份革命的劲头让这些老兵们心惊,自愧不如。

“指导员,她是俺多年前认识的乡亲,打鬼子的时候救过俺的命哩!当时是在江西,咋个在这里碰上了,还变成了解放军哩?”

“同志们,纵队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们团,是纵队首长对我们的信任。淮海战役九*九*藏*书*网打到现在,大局即将明朗,这一仗早一天拿下来,新中国就可以早一天成立!因此明天这一仗,我们一定要发挥豫西独立团一贯的战斗作风,敢于攻坚,敢于牺牲,敢于打头阵!咱们打得好,纵队就可以完成华野指挥部的作战部署,整个战场才可以实现围歼杜聿铭兵团的胜利。现在我命令:3营1连、4连,于明日凌晨5时,向李庄以西发动佯攻,吸引敌之装甲部队向西集结。4营、1营2连、3连、5连,于明日凌晨6时向李庄南部发动攻击,要用全力!2营和3营2连、3连、1营4连,也于明日凌晨6时向李庄东部发动攻击,两支主攻方向的部队必须于明日中午之前攻入李庄,扩大战果,肃清战场后,原担任佯攻任务的3营1连、4连及时攻入李庄北部进行阵地防御,其他各部撤出阵地进行弹药休整。各部队要连夜准备,研究攻坚的火力配置。此役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同志们有没有信心?”肖道成大声喊道。

“咱们团自参加淮海战役以来,战功不断,捷报频传,力量迅速壮大,这一点多亏同志们的共同努力。希望大家可以保持这种高昂的战斗热情,出色完成下一阶段的任务……好了,长话短说,咱们请李参谋给大家介绍战斗任务!”

说罢,老旦的刀又砍上前去,虚实并用,招式难看却招招致命。可对方的刀法也是不俗,路子很正,防得很稳,时不时反攻一刀,也是十分老辣。刀锋将老旦的棉衣撩开了一道口子,让老旦也冒出一身冷汗来。十几招过后二人竟没有分出胜负。这时,阵地上的国军士兵基本上已被2连战士们肃清了,众人纷纷围了过来,有人向这国军军官举起了枪。这国军军官见状有点慌了神,刀法一乱,被老旦抓了个破绽,一刀结结实实砍在小腿上,战士们发出一片欢呼。可那军官甚是勇猛,竟然咬牙忍了,反手刀就要戳向老旦的后脑。

“老弟,你的话不假,可是如今天下变了,这个时代是为你们准备的,不是为我们!人各有志,人各有命,你我还是各安天命吧!”

“呵呵,师部首长亲自指示她们文工团来做这个工作,看来首长对咱们2连很重视哪,战士们正士气旺盛,刚好趁热打铁,到时候立个集体一等功回来……”

“别以为让你打佯攻是件轻松活儿,他们打下李庄,你们要迅速部署北面的阵地防御,这里好比是陈官庄的门户,那邱清泉能让你舒舒服服地挖战壕啊?扑过来的部队大炮坦克装甲车,不定是什么来头呢!你最好向老旦同志请教一下打国民党机械化部队的经验,你以为还是打第14军那么轻松啊?你的任务要是搞砸了,纵队首长怪罪下来,我第一个先毙了你!赶紧给老旦同志道歉!”

“1排去重新配置前沿火力点。2排两个班带上手榴弹准备对付坦克,要爬上去扔!3排到右边去准备打步兵的侧翼。4排的小钢炮先给俺敲掉那几辆车,听俺的命令,准备战斗!”

天上飘起雪来,雪片象纸钱般大。漫天白雪中,绿油油的象苍蝇一样的国军部队,在坦克和装甲车的掩护下,一字排开平推过来,一边推进一边开火,颇有志在必得的架势。战斗非常激烈,几个拉锯的回合下来,防御的几个连队就只剩下一半人能动了。5连连长和3连的指导员已经牺牲,老旦的胳膊也被弹片划了个口子。国军的坦克还是威胁很大,2连战士用缴获的大号手榴弹去炸,把趴在上面的几个士兵都炸死了,可那个笨铁家伙不过掉了几个无足轻重的零件,仍然卷着泥雪冲过来,然后脑袋猛地一扭,扔手榴弹的一个班躲避不及,立刻被炮弹击得粉碎。

听完老旦一席话的话,肖道成赞许地点了点头,和纵队参谋以及几位营级军官耳语了一会儿,就起身说道:

“是么!现在大家都是阶级同志,毛主席和朱总司令都讲过,革命不问出身,更何况老连长还打了八年抗战哪!你打过主力咋了?主力让你们家包圆了?主力是你们家养的了?我看你别叫陈岩彬了,你改名叫陈主力算啦!”

独立团团长肖道成参军的时候,和老旦离开家的日子几乎差不多,不同的是他过了黄河参加了共产党在豫西的抗日游击队,和鬼子在平原上捉了八年迷藏。拔炮楼,扒铁路,在鬼子的水井下毒,在伪军的宿舍里点火,什么刁钻古怪的抗日方式几乎全都试过,据说豫中平原上一半的炮楼被炸都与他有关。在最后一战时,时任营长的肖道成被鬼子包围,成了俘虏。鬼子用尽了东洋人的酷刑,又翻着书找遍了中国的拷问方式,将他身上几乎打烂生蛆,可这条硬汉就是不说出八路县大队的指挥部位置。后来豫西独立团协调五支地方大队兵临城下,向鬼子宣读了劝降文告,鬼子头目得知天皇宣告投降就剖腹自杀了,其他的把肖道成抬着走出炮楼交了枪。自此,肖道成在根据地声名鹊起,很快就受了重点提拔。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大家赶紧回去准备吧!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纵队会把一半的炮火支援用在我们明天的战斗中,让大家打个过瘾!散会!”

阿凤明白,纵队里有一群军官如狼似虎地盯着自己,恨不得寻个机会把自己直接押进洞房就地按倒。这支部队里,战斗英雄比比皆是,有才华的单身汉旅长师长也是一抓一大把,打仗的时候他们拼命想着杀人,从战场上下来就只想着女人。可我军对这个问题的违纪处理十分严重,且不说铁一般的年龄和职位限制,在决战前夕这个节骨眼上,任凭各路单身英雄再厉害,也不敢放肆自己下面那个东西。184师的副师长因为把一个相好的女学生带到了战场,还让她怀了孕,被就地撤职,连降五级,现在那个师长已经背着炸药包和敢死队去炸碉堡了。276师的那个高大威猛的师长几乎每个星期都要来看阿凤,每一次都会带来一些好吃好喝,团长和一众姐妹们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他来,阿凤却有点烦他。那师长是湖北人,一见她的面就红脸,变得笨嘴拙舌了,却张口闭口都是革命,旗帜鲜明,立场坚定,套话说得倒是很流利。阿凤知道这人根正苗红的底细,虽然不喜欢,但也知道不好得罪,每次见面只应付着哼哈过去并不应着接着。那师长每次都喜欢象翻账本一样说个不停,列举他的部队又歼灭了多少敌人,又缴获了多少敌人的武器,又得到了纵队哪个首长的嘉奖等等,阿凤听得不耐烦,有一次反问了一句:

这天夜里,战场上突然变得异常混乱,在2连阵地前方,绵延几十公里的地平线上火光连绵,炮弹掀起厚厚的烟尘,各式武器滑过夜空的光芒交织成了一挂无边无际的火瀑布。一支支解放军部队正呐喊着穿越那道瀑布,飞快地冲向国军,而国军也不甘示弱,在飞机坦克的掩护下,也杀声震天冲将出来,和解放军绞在了一起。数万人的喊杀声甚至盖过了枪炮声,已经听不出任何一个个体的声音,老旦的耳朵里仿佛只有一个声音在回荡着:

“老旦?”

“团长,政委,营长,我有意见!”

“对不住了……俺没认出你来,你也没认出俺来,好赖这一刀俺收了劲……”

“与人民为敌,执迷不悟,这就是反动派的下场!”王皓站在一个高坡上,大声向战士们喊道。

纵队轰击时间到了!

“凭什么让我们3营1连打佯攻?咱们1连什么时候打过唱戏的仗?哪次战斗不是咱们打主攻?咱们哪次任务完成得不好?为啥这次偏要让国民党2连去打主攻?自己人打自己人,那不是白瞎么?”

“在宣布这次任务之前,我想给大家再介绍一位同志,他就是新上任的3营2连连长……老旦同志,是国民党原来打鬼子的战斗英雄,参加过多场重大战役。大家可能听说了,堵截陈鹏举残部和虞方残部的战斗就主要是他们连完成的。2连可谓战绩突出,敌人被全歼,连一只鸟都没有飞出去,大家鼓掌欢迎!”

“嗨!俺都不知道她全名叫个啥?当年只知道她叫阿凤。那年咱们一个连队干了鬼子的斗方山机场,剩下的人被鬼子追到了山里,碰上了阿凤她们二十多口子乡亲们。当时俺负了重伤,阿凤照料了俺一个多月,好歹才把俺这条命拣回来……真想不到在这里能碰上面,打死俺也想不到啊!”

老旦咬牙切齿地从团部出来窜上了马,看到陈岩彬坐上了一辆小车,就纵马从车边掠了过去,马尾巴刚好捎在陈岩彬的耳朵上,刮得他生疼,陈岩彬望着飞奔而去的老旦,鼻子都气歪了。

“正如老弟所言,此一时彼一时,他们现在可以理得,将来却未必能够心安!自古各朝被招安者,全终安老的有几人?我曹子逸效忠党国二十年,坚定不移,如今以身殉国,亦无怨无悔!”

大家一阵哄笑。接话说的是3连连长袁东明,又高又壮的一位山东汉子,和老旦已经认识了一阵子,二人还挺投缘。

刚一修整好阵地,国军一波接一波的反扑就开始了,近两个团杀声震天的席卷而来,看来是李庄东边的增援部队。2连和增援上来的3连、5连把全部兵力都投入了战斗,纵队的炮火在支援东边的战线,这边只能靠为数不多的迫击炮和机枪来压制国军。

“冲上去了……让后面几个排也上去,扩大战果,向东北方向猛攻,尽快和3营的同志们会合!要在12点之前结束战斗!”

王皓用力拍了拍老旦的肩膀,老旦扭头看去,王皓眼神严厉,充满了责备,显然是对自己发懵很不满。指挥部队打仗本来是自己这个连长的事情,见战士们也纷纷扭头看着自己,老旦突然意识到:自己此刻的表现,或许会成为自己一生命运的转折,自己正站在一个新的路口,走错一步,或许就万劫不复!对面这支七零八落的国军部队,已经不再是弟兄,而是端着枪向你扑来的敌人!身边这一百多个趴在战壕里的战士,也已经不再是昔日的国军弟兄,而是为了打赢这场战争的解放军同志。何去何从,已是不容犹豫。此时,国军士兵亡命地扑了过来,不抵挡再来不及了!唉……他们不会知道在这个山头上阻击他们的是谁吧?子弹不认人!老旦把心一横,咬着牙下了命令:

战士们纷纷动了起来,王皓见状松了口气,拿起望远镜继续观察。敌人很快就进入了射击距离,老旦把眼一闭,大声喊道:

老旦手一挥,这边的重机枪开始对敌人阵地进行火力压制,迫击炮手找着敌人的机枪手。前沿的战士们得到了火力支援,就开始以班为单位慢慢向前推进,扔出一串串手榴弹,一边翻滚一边接近敌人的阵地。望远镜里,老旦看到十几个战士冲了上去,眼见就要接近敌人的工事了。突然,敌人的阵地上仿佛从地下钻出来了几辆战车,有的还冒着火,装甲车居高临下地扫射着,另两辆坦克几乎把炮管指向地下,炮口拖着长长的白烟,直接把炮弹打在了冲锋队伍里,十几个人瞬间就仆倒在地。

1连的副连长说:3营1连和4连,在佯攻的时候遭遇了敌人的反冲锋,不敢退回去太多,在那边和敌人耗了不少时间,直到阵地被后面的部队堵住才过来。老旦一脸的不高兴,只对着陈岩彬说了一句:

“开火!”

王皓听罢也觉得蹊跷,才知错怪了老旦,把他当成了国民党老色鬼,有点不好意思。

“曹将军此言差矣!贵军当年势挡日寇三万劲敌,以孤军血战潼关不曾言降,令世人景仰。可是今天你面对的是一支人民的部队,是为了中华民族解放而战斗的部队。您的士兵们大多出身贫寒,打完了鬼子都想回家过安生日子的,他们都是被老蒋和国民党逼得不得已才打这场内战的。将军的黄埔精神固然令人敬佩,可是彼一时此一时,如今再让您的兄弟们战死沙场,又意义何在?”

“杀……”

老旦命令道。阵地上登时一片寂静。望远镜里的场面惨不忍睹,这让他想起了武汉和常德阵地上的情景,心里一酸眼泪就涌了上来。他大声喊道:

“砰!”

“有!”众人异口同声大吼一声。突然一个大个子站了起来说:

那师长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悻悻地抽出一根烟点上,低着头说:

在重庆那几年没根没落的日子里,老旦度日如年。在日军铁桶般的围困中,老旦那想家的悲切渐渐淡漠成了声色犬马的麻木,有人叫他烟鬼,有人叫他酒鬼,偶而也有人叫他色鬼。老旦体会了五毒俱全的放纵,也经历了身无分文的潦倒,他吸光所有的烟,喝光所有的酒,一脚迈进了那犹豫经年的灯红酒绿之处,把最后的几块大洋掏了个干净,一把扔在了老鸨面前。老旦在黑暗中发了狂,把一架脆生生的牙床折腾得几乎散架,把下面那人儿收拾得直欲求饶,可在最后的力量都散出他的躯壳时,他的眼泪让那咬牙切齿的妓女惊讶了,这个男人一边疯狂地抽送着,一边念叨着翠儿、阿凤、玉兰这几个女人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直到他昏睡成一团死遢遢的烂泥,妓女给他的眼前放下一杯水,就叹息着离去了。

“指导员,这一仗必须拿下来!你明白俺说的是啥意思,俺不上去心里没底,俺可不想让打佯攻的反倒得了头彩!你留在这里,俺要是壮烈了你指挥!”

4排的人下去缴了那些国军士兵的枪,他们早已自觉地把枪扔在了地上,却没有举手,只是静静地看着解放军过来。那位曹将军坐在地上,背靠着一棵烧得焦黑的树,身边蹲着的两个人泪流满面,象是他的卫兵和副官。老旦走近了,才看清这曹将军竟是一位少将旅长,估计是在刚才交火中受的伤。左肩膀上被步枪子弹钻了一个大洞,那碎骨头的茬口清晰可见,血把他半个身子的军服染成了酱黑色。他的右手里还握着那支小巧的日本手枪,看样子是从鬼子军官那里缴获的。战士们举起了通亮的火把,映出了那个不屈的曹将军苍白的轮廓英朗的脸。

来到淮海战场,阿凤由于出色的宣传工作得到了提升,迅速窜红,做了师文工团的副团长。见到老旦之后,阿凤在夜里爬起,悄悄打开包裹得紧密的包袱,从最下面拿出一只草鞋,十年前的那天晚上,老旦仓惶逃离自己的木屋时,留下了这只鞋子。那一晚激情过后,她悄悄地把这只鞋收了,这么些年,一直带在身边。

纵是打过无数大仗恶仗,老旦仍然被此情此景惊得两腿发抖,中国人自己打自己,竟然也这么拼命?战场上进入了白热化的决战时刻,冲锋和反冲锋此起彼伏着,哪里有成编制的部队集中,哪里就落下数不清的炮弹,爆出密密麻麻的火球。老旦看了看趴伏在战壕上的战士们,很多人都把头抵在枪把子上,火光映红了他们恐惧而惊愕脸。那是一张张什么样的脸啊!既要面对死亡,又要面对曾经的弟兄……

在烟雾的掩护下,又两个排上去了,方才打开的口子被国军坦克堵住,迫击炮弹砸在那铁疙瘩上,就象是鞭炮砸在了头盔上,只见其响却不见起作用。一个矮小的战士抱着炸药包冲上去,被交叉火力打成了碎块儿,炸药包在他的怀里炸了,战士的棉衣被炸成了四下翻飞的棉絮片,瓢得老高。又一个战士趁着这爆炸掀起的烟雾,抱着一个炸药包窜上去,子弹把他的身边的土地打得开花一般爆裂,却并没有把他打倒。眼看着他就要上去了,一颗不知哪里打来的炮弹将这个战士击了个正着,他的身躯一下子就无影无踪了,一条胳膊抱着炸药包在天上飞了一圈,居然没事样地落在地上。老旦气极,一捶砸在弹药箱上,回头朝通讯员喊道:

“老旦!你对于第5军的装备和敌人的战斗防御部署有没有一些认识?明天攻坚的时候有没有什么想法和建议,说出来给大家听听?”肖道成语气温和,充满了信任之意。

震天动地的炮声瞬间在大地上掀起,身后的地平线上骤然燃起一道道不熄的闪电,半个天空被映得通红。战士们感觉到成千上万的炮弹从自己的头上飞过,战壕边的积雪被震得嗦嗦抖落,他们望向天空,甚至感觉到了炮弹传来的热气。李庄的西部猛地燃烧起来,象是被风箱抽动的灶火一般越燃越猛烈。火光里,房屋和铁丝网,马匹和汽车,在巨大的光柱里接二连三地飞向天空,那面破烂的国军旗帜,已经淹没在这无边的火海了……

二十分钟的炮火准备过后,刚才还整整齐齐的李庄几乎变成了废墟,笼罩在一层层浓烟和火焰之中。西边传来了冲锋号声,呐喊声大得象是有一个师在冲锋一样,那是佯攻部队3营1连和4连的手笔,一分钟都不差。他们这股子冲锋的劲头非一般部队能够做到,还只是佯攻,真打起来应该还要厉害。他不禁点了点头,对那个瞧不起自己的陈岩彬还有些佩服。他们打得跟真的似的,一波又一波的冲锋毫不间断,枪炮声大作。

老旦腾地红了脸,怒喝一声:“呸!谁是你的兄弟?俺早已经就是解放军了,就你们这帮王八羔子喜欢打仗,害得咱们穷人们不得安生,少你他妈的废话,看刀!”

一周后,老旦和王皓奉命去独立团开战前吹风会,两匹快马一大早就奔团部出发了。

“钟大头?”

王皓一边大喊一边猛地拍了老旦一把,抬手往前方指去。老旦一惊,忙拿起望远镜看。烟尘蔽空的几条矮山沟里,几百个国民党士兵正在发疯般地冲了出来,两辆坦克卷着尘土冲在前面,后面是几辆吉普车。战士们“哗啦啦”地拉开了枪栓,严阵以待。两辆坦克好象发现了这边山头上的埋伏,几发炮弹打了过来,登时敲掉了在前面一个班的火力点。几个战士在火光中飞了起来又摔在地上,眼见都牺牲了。

战役结束了?

“真是条汉子,举手投降换了身儿衣服,居然能朝自家兄弟下刀!你没脸和老子过招,无耻的叛徒!”

掌声中,一个戴眼镜的军官站起身来,向众人微笑着示意。

独立团的几位首长竟都是河南人,这让老旦很是意外。团长肖道成还是河西人,离老旦家里只有五个时辰的驴程,二人只说了一小会儿,就找到一个共同认识的人——那个爱吹喇叭爱唱歌的鳖怪!老乡见面,老旦原本吊起来的心落进了肚子里,一阵家乡话寒暄过,老旦激动得快要落下泪来了。只是各营连的指战员都到了,不好过多地问长问短,就和王皓安坐下来准备开会。

“牺牲了多少战士?”

总攻时间到了,华野解放军各部集中全军各种火炮,同时向敌阵地猛烈轰击,随后,三个攻击集团从各方向开始对杜聿明集团发起了冲击。由于3纵各先头部队的前期战斗任务完成的很出色,在纵队总攻发起时,大部队没遇到什么障碍,几个方向的纵队主力排山倒海的冲向第五军阵地。战斗打了三天三夜,到1月6日,胜负见了分晓,名震天下的第五军终于被打散,成了一群无头苍蝇,开始各自为战。但他们并没有就此放弃,几万人在平原上四处突围,疯狂冲杀,不过总被一层层的解放军堵了回去。到了9日晚上,华野各路大军在夜暮中对国军各部继续猛攻,战场打成了一锅粥,子弹和炮弹乱飞,解放军这边也冲乱了,战斗命令已经无法下达到各部队,只能捉谁打谁。第五军首长邱清泉对部队已经完全失去控制,开始独自突围,到天亮时,他在张庙堂被一阵乱枪打死,也分不清是国军还是解放军打的。这个消息立刻传遍了纵队各部,战士们闻之大声欢呼起来。老旦无声地着烟,想起第五军曾经无比辉煌的抗战功绩和不亚于“虎贲”的名气,不禁一阵痛惜。很快又有消息传来,杜聿铭被俘虏了!

老旦放开了机枪把儿,发现两手早被自己的眼泪打湿,眼泪在手上竟冻成了冰。

“那你赶紧回去买肉吧!”

说罢,老旦径自带着几个士兵扑了上去,连通讯员都上去了,王皓哪里拉得住,指挥所里眨眼只剩下了他一个,干脆一跺脚,也拎起步枪冲了上去。

瞎子都看得出来,过两天就是这大平原上最后一战了。解放军这边整天热火朝天地运兵运粮运弹药,不分昼夜地往前推大炮,往下挖地道。国军那边整天只有飞机象赶集似的空投个没完,扔下无数五颜六色的降落伞。这大风天儿的,那些东西将近一小半被吹到了解放军阵地上,里面什么都有。2连的阵地上也掉下一个,战士们呼啦围上去用刺刀撬开那个大桶,欢呼着就要大吃,立刻被王皓一顿痛斥,众人只好乖乖地放下。等到王皓得到了营里明确的命令,说战利品就留在连里奖励战士们,大家才欢天喜地的大吃起来。

老旦的脸臊得通红,夹着腰跑回连队,见战士们的眼神还算友善,有的还咧着嘴冲他笑,心里才平静了些。王皓慢慢地跑到他身边,神情严肃地低声说道:

国军原本被压下去的劲头又撑了起来,两军又杀成一团。双方都已经不再开火,枪里的子弹早已打光,这时也来不及换弹匣,两边都杀红了眼,也想不起来这事儿了。老旦的目光锁定了那个喊话的国军军官,看衣服他是一个营级军官,看身形还有些眼熟。老旦愣张着嘴飞速靠了过去,他扔掉冲锋枪,顺手从地上捞起一把大刀,猛地从一个土坡上跳将起来,一刀劈向那个军官。那人刚砍翻一个解放军战士,突然看见一把大刀斜劈过来,还没反应过来,刀已经到了鼻尖,他吓得一个后仰,再单手用刀一格,“铛”的一声,他居然被来刀震得半身发麻,朝后打了个滚才爬起来。他立起身后,持刀站定,一个凶狠的解放军军官也拿着一把大刀,正虎视眈眈的看着自己,他觉得这解放军面熟,却想不起来。可他那拿刀的样子,一眼就看得出是国军教官教出来的,解放军这边不兴玩这个,都是用刺刀。那军官冷笑一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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