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撤退

“杨上尉和你们都是好样的,很快军部就有嘉奖!牺牲的弟兄们,家里人也会有抚恤。你别太伤心!武汉现在的战况一日三变,非常激烈,鬼子和我们的人都已经打疯了,正是需要英雄的时候。老旦你要振作点,功劳和伤痛都不要太放在心上!”

这次大撤退的路线是国民政府指导的。从水路撤退的运输压力太大,民用船只早被征用殆尽,用于运输各类工业和政府的设施,还要运送自川入鄂抵抗日军的的几十万部队。国民政府积极指导百姓从陆路有秩序撤退,路线为武汉——咸宁——岳阳——长沙。在途经号称“八百里洞庭”后,老旦等一行人终于捱到了长沙,一路上死伤无数。和老旦初到武汉时的印象一样,长沙业已经成了一个大堡垒,其军力部署较之武汉更加密集,从战火肆虐的武汉夺命逃亡至此,众人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

除了朱铜头,大伙儿都十分赞同黄老倌子的意见。陈玉茗连话都不说就点了头。大薛眯缝着眼,抽了一根烟就表示可以同去。赵海涛有点舍不得小甄的诱惑,支吾了几句,但想到大家出生入死的感情,一跺脚也决定去。粱文强脆弱的肠胃已经被这里热情的匪兵们折腾得日日拿茅房当家,忙不迭地举手同意。老旦让朱铜头自己再想一想,不要求他跟着去。大家决计明天一早就启程。黄老倌子为大伙准备了全部盘缠,如此这般的吩咐已定,大伙又分头回去准备弹药干粮。麻子妹眼尖耳灵,一路小跑到老旦那儿,一边“咣咣咣”地拍着大门,一边大声问道:

朱铜头将热乎乎的烧酒一饮而尽,背起装备上了牛车。

老旦低头无语。俘虏死了,这次行动的意义不大打折扣了?日军很快再更换了通讯密码,死了那么多兄弟,值么?麻子团长似乎明白了他的心思,轻声对他说道:

“娘了个逼的,蒋老头子就是让位给老子,老子也不离开黄家冲!你们还给他个猪头打仗?麻三儿跟嘚老子咯么多年,就是他娘了个逼的一根筋不回转,总想着大官儿当,官迷心窍,东跑西颠连他爷娘老子都不顾!中国上下几千年,被外人糟蹋得还少了?鞑子,满清不都是?他皇帝老爷改头换面的,老百姓还不是照过!小鬼子又怎样?没有小鬼子来,自己人不也是互相糟蹋?从宣统娃子退位到鬼子进来,娘了个逼的打来打去,哪有一天停住的?管好你们自己的鸭蛋才是正经,让老子给你们找个象样的湘妹子,生一堆崽伢子,老老实实呆在这儿过算嘚!在我黄家冲,我黄老倌子叫哪个妹子晚上陪你困觉,她就不敢拴紧裤带来!”

老旦自言自语地骂人,很为麻子团长鸣不平。心说你哥子在前面出生入死,你却一点球毛小事就抓个不放?打鬼子不让部队后撤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你男人放下阵地逃跑已经犯了军纪,还想着念着要功劳?就算跑了回来不也是被毙,麻子团长可决不会因为是自己妹夫就护短,说不定还亲手毙了他哩!

五架鬼子飞机低空飞来,排成一列开始不慌不忙地屠戮这条逃亡路上的军人和百姓。密集的子弹打起的烟尘和血雾飞溅一路,砸得地面上出现一条条象犁过一样的长沟。几条烟柱弥漫在大路上,弹痕过处是数不清的尸体和挣扎的伤员。人们震呆了!很多人眼巴巴看着自己的亲人眨眼之间就变成了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甚至被炸成碎片!人们惊恐的神经终于崩溃了,有很多人一瞬间就发了疯,象无头苍蝇一样只顾四处乱撞,声嘶力竭地喊叫,一时间人群哭嚎声响彻云霄,盖过了鬼子飞机的轰鸣……

“南边的广州陷落了,武汉已经被鬼子三面包围,我估计……要撤了,你赶紧把伤养好,我会有安排……”麻子团长在老旦惊愕的目光里去了。

老旦惊得身上泛起一阵寒意,陈玉茗自顾自的继续说:“现在俺挺后悔的,俺不该下那死手的,犯不上!她跟俺也没有享一天的福,娶她的时候连床被子都没有,几年下来才盖了间新泥房,唉……”

“妹子俺在什么地方这是?俺的弟兄们哪?”

老旦大吃一惊,原来陈玉茗竟是这样的身世,还身背一条人命!

“还挺夹夹缩缩的,拿着,别尿太多,我们化验用的。俺天天见的……你还躲躲藏藏的干啥?稀罕……”

“你哥常来看你么?多久来一次?”

小云居然生了气,她把口罩一把扯下来,扔到一边,露出一脸麻子和窄小口鼻,头也不回地走了。老旦稀里糊涂的看着她离去,一头雾水。

“别乱动,我可没使劲啊,输完了这瓶液才让你动弹。你就是那个英雄?长的可不咋象啊!”

“那个俘虏哩?”

“你醒啦?”

“飞机来啦!”一声尖叫在人流中响起。

“你这箱子里还有啥好货,趁早拿出来给弟兄姐妹们分了,否则到了后方被宪兵搜出来可就毙了,你到时也没处买烟去孝敬老哥了。”

老旦在特护病房里受到了无微不至的照顾,但他心里并不觉得舒坦。比起和几百个伤兵密密麻麻堆在一起共同哀嚎、共同欢笑的日子,这病房里满眼的白色反而让他感到寂寥和烦躁不安。麻子护士并不大搭理自己,她一离开,病房里就一片死寂,打个喷嚏都有回音。他一会儿想翠儿和孩子,一会儿又想阿凤,睁开眼是药瓶,闭上眼就是恶梦,憋得十分难受。上衣口袋的仅存的几支烟早被眼尖的麻子护士没收。鬼子飞机虽然还没在这里下蛋,却天天肆无忌惮地来回飞过。

老旦突然间蹦出了这个念头,想都没想就说了出来。几位个军官面面相觑,眼珠子转来转去,麻子团长也沉吟不语。陈参谋长说话了。

女孩子死活不愿上车,杨青山把她抱上去交给了小甄,小兰也过来哄着她,孩子抽泣了两声,竟然一仰脖昏了过去。小兰给她号了号脉,忙掏出一瓶葡萄糖灌了几口进去,说不碍事的。

“他男人,也就是我妹夫,死在前线了。他们的连队被鬼子包围,死在半路上了,因为他没有奉命就撤退,俺所以没有给他追功!她心里不痛快,发发闷火而已,老旦你多包涵吧!”

“求求你们了,把我妈带走就行了,我能走路,你们能救活她的,我给你们磕头了……各位大叔求你们了!”

刘海群和杨青山前几天奉老旦之命去长沙城里打探情况。要打探大部队在哪里集结?对自己的连队有无撤销编制?有没有新的命令下来?另外还要打探麻子团长有无随大部队一同撤退,是去了重庆还是来了长沙?等等。

老旦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大官堆在一起,慌得连忙又下了床,挺直身体敬了一个军礼。军官们同时回敬了他一个礼。刘副师长身宽体胖,脑门锃亮,嗓门洪亮,操着一口福建话说:

这黄老倌子已五十有二,却没有子嗣。当年内战中,一颗子弹敲掉了他两腿中间几乎所有的零件,故至今仍是单崩一人。他本人对此并不在意,照他的话讲,自己再也不用担心阴雨天烂裆,撒尿也不用手把了。头先儿也曾有几个可心的女人对他有意,说并不在乎他这毛病,都被他毅然拒绝,说是不想受那份活鸡?巴罪!后来他干脆发誓终身不娶,提亲者莫登此门!如今,他在这方圆百里的威望说得上是如日中天,却只住三间不起眼的土砖茅屋,屋里一张大板床,一张大木桌,一把太师椅,两把大砍刀,一排驳子枪,除此之外,屋里屋外看到的,全都是酒缸。

“你回了部队不就又上前线了,那还咋个回的来?他们能让你们回来?你骗鬼哩!你快开门!”

麻子护士突然脾气发作,一边说着一边把老旦身上的一条胶布猛地撕下来,疼得老旦直欲高叫。老旦这才明白,麻子团长所说的那个没得军功章的妹夫原来就是他手下的兵。

刘海群这日回来,一见到老旦就放声大哭,把正在喝酒的老旦和黄老倌子吓了一跳。

这天较热,弟兄们和一众村中老兵喝多了,就纷纷脱衣服。黄老倌子喝得浑身冒油,他看到老旦上半身露出的伤痕很是壮观,不免有些惊讶,说你个臭伢子岁数不大身上料倒不少,非让老旦脱光了衣服比试一下。喝得昏头昏脑的老旦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已经被几个老兵扒了个精光,吓得围观的麻子妹、小甄等女娃子惊声逃窜,她们一边跑一边笑,还不时好奇地回头望向老旦身下那根粗壮的黑货。黄老倌子也早把自己脱了个精光,身上星罗棋布的伤痕随处可见,两腿中间只剩半截的命根也毫无怯意地傲然挺立。

一宿都没有吱声的陈玉茗突然说了话。

“是!”海群擦着眼泪去了。

老旦望着这个豪气冲天的老汉,觉得自己方才不应有那些畏难和犹豫的念头,脸不由得红了。

“死了,在路上踩了地雷,被炸死了!”

地上的女人突然说了话,声音象是从阴曹地府里传来的一样,把站在旁边的老旦吓了一跳。女孩子回头扑到她妈身上大哭起来,又跪爬过来抱住陈玉茗的腿,鼻涕眼泪糊了他一裤腿子。

“不是,咱们回城里报到去,海群带回来了上面的命令。再说他们给咱们的军功章还没着落哩?等俺报了到一起取回来,都送给你,到时妹子你拿着做剪刀做夜壶随便,嘿嘿……”

“小云,你可别拿我们屁龙兄弟开涮,他长这么大还没碰过女人哪,你省着点力气欺负老哥去,我们可吃不消你呦!”

“你爹呢?”

“啥事?”

麻子护士死活不走,任众人甜言蜜语威逼利诱,她躲在房里就是不出来,哭得喊得惊天动地,号称她哥哥不回来就不走。老旦急得抓耳朵挠腮,恨不得把她绑了,万般无奈下,只好让陈玉茗和刘海群趁妮子上厕所,从男厕所直接翻窗到女厕所里,把还没来得及脱裤子的妮子一把抱起来就抬下了楼。等将她按到车上,另外两个女护士急忙又搂又抱地劝。看到姐妹们也一道走,行囊都帮自己收拾停当,又听说院里的头头脑脑都快跑光了,麻子护士也就泄了劲。她脸上麻子一挤,借坡下驴地一头扎在小甄护士怀里大哭起来。

“干你娘!你把咱们这些官儿当成什么人了,怎么会忘了你们?等打退了鬼子,把你们都刻在碑上,活着的升官发财过太平日子,死了的家里党国也会有照应。到时候只要我没死,你们想要啥我都满足你!”

这天,麻子护士正在给老旦换绷带,把个老旦折磨得呲牙咧嘴。一阵整齐的皮鞋脚步声从走廊传来,听到外边的卫兵纷纷吆喝着敬礼。门帘突然一掀,几个军官钻了进来,一个熟悉的人夹在中间,满脸麻子烁烁放光。

“妹子,原来你会说家乡话啊,俺还以为你打小就不会说哩。”老旦一边揉着耳朵一边笑呵呵地说。

遇了此事,泼辣的麻子妹霎时变成了一个温柔慈爱的母亲样儿,她把痛哭的孩子使劲跟她母亲分开来,抱到一旁轻轻拍着劝着。铜头和海涛担心时间长了会出事,抬起女人就往路边挤去。两人很快就在一个大坑里找到一个堆死人的地方,估计这堆死人大多是饿死的病稃。两人一合计,就把女人扔在一个较空旷的地方,盖了一块毯子算是安葬。

老旦他们的车由于远离了前面的军车,而且靠在路边,幸得逃过一劫。只是趴在路沟里的几个女人已经吓得尿裤子了。大家闪在路边,惊愕地看着鬼子飞机来来去去,肆无忌惮地杀死自己的同胞。此情此景老旦曾经历过,只是难民远远没有这么多,鬼子远远没有这么声势浩大和猖狂,他以前只感到恐惧和惊心,而现在更多的是无奈和悲凉了。他第一次从心底里发出这样一声长叹:

黄百原发誓再不给任何部队卖命,带着自己的把子兄弟们回了湖南老家。仗是没打了,他却也不老实。国家大乱初定,百废待兴。湖南农村穷山恶水刁民满地,村村刀光剑影,处处鸡飞狗跳,弯腰在家的扛锄的农民,出村下山就是别枪的土匪,匪头们更是打家劫舍欺男霸女无恶不作。黄老汉看到家乡如此破败很是恼火,第二天就带着弟兄揣着刀枪翻过山头,卸了一个匪头的脑袋,降服了一众乌合匪喽啰,再收拾起一支队伍东征西讨,几年下来,方圆百里地的小土匪帮派就要年年给他的黄家冲进贡了。黄老倌子财雄势大,却视钱财为粪土,他对村民和手下从不藏着掖着,有什么好货全部分派下去,深得众人的景仰和爱戴。

夜半阴气袭人。难民的聚集地漆黑一片,到处是围成一圈取暖的人群,如同冬天挤在一块的乌鸦。人们奉命不能点火,怕再招来鬼子飞机,只能默默地煎熬着,期盼这个冰冷的夜晚可以平安度过。黑暗里总有罪恶,绝望、恐惧、饥饿、仇恨让一些人变得邪恶和疯狂,不断有人遭到肆无忌惮地抢劫,甚至被无缘无故的枪杀。在这条漫漫的漆黑长路上,难民们恐惧不已,人人自危,但求自保。眼见身边的老弱妇孺遭到无耻的欺凌、掠夺和杀戮,无人敢出头制止。人们的良知已经被恐惧和苦难消磨殆尽,剩下的仿佛只有绝望了,不同的人祈求着不同的神灵保佑着自己,祈求同样的厄运不要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哦,这样吧,我们调查一下那边的情况,从武汉到你家里路途很远,又到处是鬼子部队,你这一身的伤疤,打扮得再象老百姓,也会被鬼子一眼认出来,就怕你到不了家啊!你要是实在想她们,让我们后方的部队保护起来,抽空转移到后方来,你看行么?”

护士很不以为然,麻利地为他换了一瓶药,然后一把伸进老旦的被窝,从他的咯吱窝里掏出了一根温度计,毫无防备的老旦被她冰凉的手咯吱得吱吱乱叫,一下子慌了神,咋这娘们如此生猛哩?

“温度正常,来!伸出来往这里尿!”

“各位大哥……你们把这丫头带走……我不行了……你们行行好……带这丫头走,让她给你们作牛作马也行,我不走!”

“乱蹦个啥?摔了瓶子你赔啊,你知道现在的药多金贵么?”麻子护士几乎把老旦推回了床上,仔细地检查了他手上的输液针。

“当然了,看见我们在这还敢扔?着急我一泡尿把它呲下来!”赵海涛吐出一个烟圈,斜着眼看着朱铜头说。

“哦,那当然哩!照俺娘说话,俺祖宗八辈干的坏事都堆在俺这张马脸上了,咋能好看哩?”

显眼的军车队伍无一幸免地遭到了毁灭性的扫射和轰炸,纷纷爆炸起火。鬼子飞机来回扫射了好几遍,估计该下的蛋都下完了,还气势汹汹地超低空掠过人们的头顶。

杨青山在从山里歼灭那股鬼子时,手榴弹片蹦进了眼睛,治好之后视力严重下降,他不知从哪里搞来一个瓶子底一般厚的眼镜带上,那玩意儿和钢盔总是叮当乱碰。即便如此,他稍微不仔细就会把大树看成老旦,把拖把看成步枪。

“啥个英雄!活着回来的就是英雄?死了的就不算数了!”

俺死了么?俺死了几次了?

护士终于被逗得咯咯笑了起来,这粗愣的娘们居然能发出这么细的声音来,真是出奇。

老旦突然想起了在黄河岸边,麻子团长带领大家在河边痛哭下跪的一幕,心里一揪。看来这妮子还不知道她老家那片地界已经被大水冲了个稀里哗啦,老爹老娘说不准都早被冲到大海里去了。他忙正襟危坐起来,暗地里告诫自己,不着调的话可一句都不能说,别再象以前那样人头猪脑的不晓得个轻重。

“河南河西板子村,在黄河北面,离山西不远。”

老旦心里腾地浮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对战争的恐惧。这种恐惧不在于战争的死亡威胁,而在于他总是不能够看到战争的尽头!他不敢奢望下一次战斗还能这般侥幸,因此长官们说到的升官发财他很不屑,心想如果命都保不齐,要那些鸡?巴玩意儿有啥用哩?军功章对于杨铁筠和死去的弟兄们还有什么意义?他们的女人从此就要揣着这块冰冷的军功章睡觉了,她们会在多少个夜晚对着自己男人的照片,伤心欲绝地痛哭呢?

“妹子你别急!别哭……嗨!你哥他管着那么多兵,这个……不容易哩!咱们当时守战壕,一条沟里就活下咱们几个,你哥也没让撤哩,不是他想让咱们死,这是打仗,他是军官,咱们跑了,那是丢他的人,没准他还要被上面的长官毙了哩!再说他可疼你了,可和你贴着心哪……你要是高兴,把俺的军功章拿去,俺这里好几个哪,挂在腰里也扎烘烘的碍事儿!”

“缩什么缩?我能把你挤扁了呀?挺大个后生咋长的象根麻杆,屁股上削不下二两肉,还一个劲地放屁,肚子里料还不少啊?”

“他们为啥不扔炸弹?”

人群发出一声声哀叹,呆呆地看着这女人的鲜血淌满一地。几个好心人叹着气,丢了几个钱在小女孩旁边。人们表情复杂,一时竟没有人说话,良久,又纷纷启程了。

老旦坐在副驾的位置上,紧张地看着路上浩浩荡荡的逃难大军。逃难时期,大城市的潇洒风气已经荡然无存,曾经热闹的店铺都关了门,满街堆着臭气熏天的垃圾。人们满脸悲呛,拖家带口扶老携幼准备逃亡。男人们不再见面摘帽子,女人们也不再打伞。无数缺胳膊少腿的士兵和各色衣装的老百姓拥挤在一起,如同争相抢食的鸡鸭。

“把这边胳膊伸出来,量一下血压。”她语气温和了一点。

“陈玉茗快下来!”

“他说上次我们在斗方山炸的就是这种飞机。”

“团长,你的刀救了俺一命!在撤退的路上被机枪打断了,没有它,那颗子弹估计就要了俺的命!”

“他凭啥打你哩?”

突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喊叫,大家闻声看去,不远处几个男人正在哄抢着一个女人的包袱,一人用脚猛踹着她的肚子,女人死死地抓着包,被拖出好远。她的男人想是得了病,趴在一张破席上一动不动。近在咫尺的老旦等人气得七窍生烟,大薛走过去,拎起枪来,照着其中一个家伙的脑袋就是一枪托,那人的脑袋登时红白相间,眼见是活不成了,其他几个顿作鸟兽散。那女人哭着给大薛磕头,大薛也不受,面无表情地走了回来。老旦冲麻子妹点了点头,麻子妹拿给他们两个馒头,又看了一眼那个男人,冲大家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老旦的心象是被针刺了一下,可现在没有时间悲伤,他紧张地盘算着,从武汉撤退至今已经半个多月了,鬼子早已占领那里,武汉南部的通城看来也在鬼子控制之下,回去找麻子团长的风险太大了!就算是到得那里,如何能够全身而退?他们有没有转移?通城是武汉会战时的大后方,诺大个地方能不能找到哩?但是麻子团长对自己象亲兄弟一样的照顾,他千方百计地保护自己,特意关照医生把自己从阎王爷手里夺回来,没有他安排人精心照料,自己说不定早就去爬化人场的烟囱了。现在他落了难,如何能够袖手旁观?想着想着,老旦心里有了定见。

失望中,老旦陷入了沉思,要是照麻子团长以前说的,武汉要是失守,这中国不就要亡国了么?这武汉军队和老百姓加起来有几百万人了,怎么还顶不住小日本?广州是啥球地方?怎么没人守么?鬼子怎么东南西北都有哩?他们要打到什么时候,打到什么地方才算罢休?要是没完没了这么五年十年的打下去,那还怎么回家哩?最后打不过怎么办?要是全中国的土地都落到鬼子手里,国军还能往哪里撤呢?

“老哥,俺孤苦伶仃一个,三年了,没跟人说过这,自打跟了你,就真把你当大哥了,只要不死,俺就想一直跟着你!”

“老哥!”

“这是咋回事?你这是干甚呢?”老旦问道。

老旦一行十分庆幸能有这辆车,冰雹砸在帆布上的声音震耳欲聋,真不知道外边那些人该如何受得了。路上已经变得泥泞不堪,浑身污泥的人们仍然无奈地向前走去,没有人知道这条苦难的路何时才是尽头,唯一的办法只有走下去。

天亮时分,大家收拾停当,在村口集合。黄老倌子来给他们送行,送行的和护送的老兵们居然都穿上了军装,只是那些衣服已经年代久远破烂不堪了。黄老汉一袭长衣,脚蹬硬靴,雪白的袖口一尘不染,秃头上烁烁放光,目光如鹰隼般犀利。老兵们给他们带上一些好酒和自家女人做的腊肉,眼眶湿润,紧紧拥抱这几个要返回战场的勇士。黄老倌子挨个给六人敬了酒,老兵们也全都满上,大家正要辞行,突然看到朱铜头拎着大包小包,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朱铜头到了跟前,扔下行当就给老旦和战士们敬了个礼,大伙都笑了,陈玉茗难得一笑地拍着朱铜头的肩膀说:

鬼子的飞机终于来轰炸和扫射路上的军队了。五个月来,老百姓们已经可以听出飞来的是不是会下蛋的飞机。随着刺耳的警报声响起,人们在尖叫声中漫无目标地四散奔逃,人踩马踏的又造成不少伤亡。军队的车流立刻开始分散,士兵们都跳下车来找着掩护。几挺车载机枪开始对空扫射。不过看到鬼子飞机一字排开的嚣张架势,十几个机枪手干脆也跳下车来逃命了。

车又慢慢地开了,仍然是如海的人潮,仍然是悲呛的逃亡。涌出武汉的难民队伍越来越庞大,政府维持秩序的警察早已被淹没在茫茫人潮之中,连哨子都听不见了。在这数以万计的难民队伍中,每分钟都有悲惨的故事。老旦在医院里并不知道,原来武汉的给养供应竟落到饿死无数人的境地,药品就更奇缺了,难怪总有人不怀好意地惦记着车上的东西。

“俺也有点,也许就是这一阵儿吧,心里没底,不象在前线。”

老旦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掏出一包五颜六色的章来。有几块是自己的,有几块是从牺牲的战友身上找来的。在他眼里,这些不过是一些精致好看,将来可以拿来哄老婆孩子的新鲜玩意,就是全给了麻子护士也不心疼。

“团长,俺知道了!俺的伤好得快,很快就能跟着你接着打鬼子……就是……首长们别忘了弟兄们……”

“那你的女人哩?”

“他给俺戴军功章,看俺好象不是能打仗的料,给俺几个嘴巴子长长胆气,还给了俺一把鬼子军刀,就是这个。你别看这刀已经断了,可是这刀已经救了俺好几命了。”

“海群,你诈什么尸?吓死俺了,天大的事慢慢说。”

老旦大喜,能在这里见到铁塔一样的麻子团长,真是太意外了。高团长一身黄呢制服,一双三角眼仍然锐利如初,只是脸上多了一道深深的刀痕,平添了几分狰狞。老旦一着急要从床上跳下来,却被护士有力的手攥住了。

“再敢往外乱跑就把你捆在床上,你信不信俺做得出来,让你拉屎撒尿都沤在床上,看你还听不听话!”

老旦决定让大家多休息一会儿,但是更多的逃难者还是选择了继续前进,不愿在这恐怖的黑夜里停留。很多原本饿得头晕眼花的人受了风寒,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倒在地,再无力爬起来。有的一家几口都先后倒在路上,黑暗中的踩踏让他们更快的死去,成为一具具冰冷肮脏的尸体。老旦还看到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她发疯一样地跑过人群,摊开两手,一边大叫一边漫无目的到处乱撞。她的身上流着血,青一块紫一块,丰满的乳房上满是伤痕,人们象见了鬼一样地躲着她,不敢上前一步。朱铜头刚想给她披件衣服,可哪里捉得到?一眨眼这女人就消失在人堆里了,只留下她尖利的让人发蔘的声音在黑夜里若有若无地回荡……

“老旦怎么样?别和她一般见识,她是我妹子,叫高云。我特意让人把你安排在这里的,伤口啥样了?”麻子团长轻轻地扶着老旦的肩膀,他身后几个军官只微笑着看着他。老旦一时有点发懵。

“你们几个要打算好,此去凶险一路,生死难料哪!从这里到通城,走路估计得七八天,骑马也要三四天,能不能赶得及?不好说啊……”

大伙都嚷嚷饿了。老旦带领大家来到了离大路不远的小山坡上,大家围坐着。粱文强和麻子妹开始分发食物。这半天的经历让麻子妹简直变了一个人,表情不再嚣张,对大家说话都细声细气的,总之象个女人样了。屁龙的响屁仍旧放个不停,她还去翻了几片药给他吃下,让粱文强受宠若惊。几个爷们也冷得直打哆嗦,轮番抱着一瓶朱铜头的烧刀子,就着馒头往下灌,大薛一仰脖子就喝掉半瓶,心疼得朱铜头一个劲地嘬牙花子。杨青山寸步不离几箱子药品和食物,见人过来就举枪,把过来巡视的陈玉茗吓了一跳,心想早晚得给这厮弄一副好眼镜来,要不迟早会有人死得冤枉。小丫头说爹妈都管他叫巧巧,大名不知道。赵海涛怕她冻着,就把她抱在怀里取暖,巧巧很调皮,一个劲把冰凉的小手塞到他的肚皮里,激得海涛一个劲打她的屁股,两人有说有笑的,巧巧暂时淡忘了失去亲人的伤痛。

“海群,叫弟兄们到这里来碰头,别让他妹子知道!”

“这妹子可真泼,什么操行!谁欠她几两白货似的,欠日!”

“等你们康复了,把你们的战斗经验总结下来,我们要向军里推广你们这次奇袭战的经验。过些日子,我们再派几个秘书来帮你整理。”毛科长名如其人,长了个大络腮胡子,手背上也长满了黑色的寒毛。两只刀锋一样细的眼睛锐光四射,一看就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可是我们也帮不了你们啊,我们还要赶路,车上也没有地方了。”陈玉茗似乎不为所动。

防空警报突然又响了起来,长官们不再说话,冲他点了个头就出去了。麻子团长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回过头来说:

车上的几个女人被鬼子飞机吓得惊声尖叫。司空见惯的男人们赶紧替他们压惊,只大薛笑嘻嘻地看着天上鬼子的飞机,回过头来叽里咕噜了几声,又朝陈玉茗比划了几下,陈玉茗点了点头。朱铜头不解地问道:“薛哥是啥意思?”

“哦,半年了,当时你哥打了俺个嘴巴子,俺就记住他了……嘿嘿。”

不知怎的,麻子妹对陈玉茗颇有点杵,这个人不言不语,高兴生气行动做事都是一张脸,也从不拿正眼看自己,见他开了腔,翻了个白眼也就闭了嘴。赵海涛和朱铜头看在眼里相视而笑。坐在车尾的大薛对外边的混乱充耳不闻,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偷袭斗方山机场时,大薛被子弹打穿了喉咙,从此不能再说话,原本就沉默寡言的他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他的烟呛得旁边漂亮的小甄护士一个劲地咳嗽,他也不管不顾,继续吞云吐雾。

麻子妹和小甄小兰都习惯了城市,对这穷山恶水刁民满地的湘中农村生活很不适应。总觉得这冲里男人都是色鬼,女人都是恶婆,个个离不了奇辣无比的恶辣椒,人人爱吃臭不可闻的臭豆腐。男人们都叼着尺把长的水烟筒,胡噜胡噜的。女人们可比中原娘们厉害多了,她们背上趴着一个娃,怀里抱着一个娃,当众喂奶毫不避人,居然还可以腾出手来喂猪做饭干家务。小甄和小兰不如麻子妹般泼辣和胆大,上村里的茅房总是心惊胆战的。她们奇怪这黄家冲每家的茅房都要高高地搭在村边的山坡上,居高临下又敞风漏气的,蹲在那颤巍巍的木板上感觉如过独木桥,而且总怀疑有人从四面板缝里偷窥,哆哆嗦嗦的就是不敢脱裤子。麻子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终于挺身而出去找老旦帮忙。老旦带领几条大汉哼哧哼哧忙活了一天,在山上挖出了一个标准的河南农村茅房。女人们这才欢天喜地的钻进去,自是痛快一番,出来时对老旦和战士们已是感激不已了。小甄好久不见的媚眼又开始四处出击,撩得朱铜头和赵海涛差点为一点小事掐起来。

护士照着他身上一推,老旦顿时躺倒,疼得他一阵抽搐。

“俺家里人都死光了,就剩俺一个。”

“俺才不稀罕他来看俺哪!他死他的去!他觉得自己有胆就天天炸鬼子坦克去,就是装回一麻袋军功章回来,俺也不稀罕!不当吃不当喝,也不能换药换大洋。”

“你跟俺哥多长日子了?”

老旦和陈玉茗九九藏书心里都乱糟糟的。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难民,人们吊着嘴巴伸长脖子看热闹,大多看完就摇摇头,长长地叹息一声,便回去继续走路。类似这对母女的悲惨境遇,随时随地都可能看到,人们已经司空见惯以至于麻木不仁了。竟有不少看客倒是直勾勾地望着老旦和陈玉茗,猜测着他们会做出怎样的决定。还有些人探头探脑地往车里看,流露出羡慕和憎恨的神情来,看得车上一众人心里发毛,大薛和赵海涛不由得紧张地拿起了枪。

大家只在城里停了两天,老旦就按照麻子团长提供的地址,带领大家继续向西南开拔,过老粮仓往伪山方向进山,去找麻子团长的老上级黄百原。他那地界儿离长沙城只一百多里地,却又让众人七绕八拐的走了三天,众人算是领教了湖南这复杂的山区地形。好在黄百原是当地响当当的人物,一路打听来还非常顺利,众人历经千辛万苦,总算找到了这号传奇人物。

“妹子,你咋能这样说你哥哩?他是个军官,俺和兄弟们都服他,战场上的事儿你可能不晓得,你哥这样的汉子是咱们的主心骨,没有你哥这样的人,咱们就是一棒稀松汉,哪顶得住小鬼子哪!”

“首长,俺……俺想身子好了回一趟家,成不?”

“他摔断了脖子,没救过来!”

一个护士朝他走来,听声音是个女人,看身材却象个男人。虽然较高大但因没有啥腰身,上下一般粗,丝毫没有女人的凹凸有致,走路也咚咚作响。她的脸上蒙着一个大白口罩,仅仅露出大脑门儿下面的一对小眼,正死死地盯着自己。这号大傻娘们从板子村一抓一把,咋的就当得了护士哩?。

“团长!”

老旦已被彻底打掉了威风。这娘们儿勇敢无畏且寡廉鲜耻,实在是不好惹的货色。老旦只得接过尿盆,看护士转过身去,才慌忙躲进被窝,憋得大汗淋漓才勉强放了点“化验品”,支支吾吾地递给了这女人。护士收拾停当就走了。不久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个长条型的铁盒子。

“救命!来人哪,打劫啦!”

一次醉酣,黄老汉斜躺在太师椅里,拍着黝黑的胸膛,指着被他灌得东倒西歪的老旦一众开始数得:

阴历冬至已过,湘中竟然还是一派深秋景色,山林里雾气薄蒸,鸟雀争鸣,清新的草木香味浸入心脾,蜿蜒的山路上尽是亮晶晶的雾水凝滴。回眼望去,黄家冲里青烟袅袅,村民们开始烧火做晨饭、喂家禽放牲口了,鸡鸭鹅咯咯咕咕的声音听起来如此亲切,老旦一时竟留恋起这安逸的山林村落来。他再看看仍在村口遥望他们的黄老倌子,恍如隔世。十几个无法同行的老兵仍然一动不动地给他们敬着军礼。黄老倌子那漆黑的长衫随着晨风轻轻抖动,渐渐消失在雾气和吱吱呀呀的车轮声里……

老汉顿顿必饮,每饮必醉。如今一听这十几个投奔者是麻子团长荐来的,他款待得分外热情,村子里曾当过兵的也都被他揪出来陪酒,生生用烧酒和辣椒把老旦等人折腾得上吐下泻,连两三斤老酒不在话下的陈玉茗也被村里的老兵们灌得不省人事。黄老倌子还一眼稀罕上了那个小丫头巧巧,这丫头的身世让他心疼,一股子灵气又让他欢喜,在当天的酒席上就认作了干女儿。老旦等人甚感欣慰,也开始喜欢上这霸道的老头子了。

“你娘了个逼!你咯只猪下的,老子不给你咯号人干嘚!”

老旦在黑暗中模糊看到,一串串泪珠正从陈玉茗眼角滴落……

死去的人终于被抬上大车拉走了,地上只留下大片大片黑红的血迹。刚刚还浓烈的日头突然间不见了踪影,一大片乌云遮天蔽日地从北边翻卷着铺了过来,紧跟着一连串滚滚的雷声,震得大地嗦嗦发抖。一道闪电猛地劈下,在天地之间画出一个雪亮的大枝杈,顷刻,无数道闪电一齐劈下,瓢泼大雨砸了下来,夹带着豌豆大的雹子。狂风呼啸着,将冰冷的雨雹横掠在人们的身上脸上。女人们的小伞在这样的暴风雨中毫无用处,一阵疾风就刮上了天。带着一些油布的就赶紧支起来,几个人拼死抱住木杆以防它被吹走。一时间,人们在这天地之间无处藏身,都浇成了落汤鸡。

老旦不知道说什么好,和自己比起来,这个后生更加不幸了,他却一直将这些悲痛深藏着。这是多么痛苦的经历啊!也难怪他对同行的女人们那么冷冰冰的。

“没了,俺爹娘死的早,兄弟们也没长起来。俺成家之后住在菏泽乡下,孩子生下来半年就病死了!”

“能有你们咯样一帮子弟兄,他麻三儿也算没有白跟老子一场。人活一辈子,最紧要就是要讲一个‘义’字,死生有命,是阎王制定的!你们都放心去,找得到他最好,找不到他也算遂了心愿。几个女人交给我黄老倌子,没人敢动她们。你们若是回来,老子和你们继续天天喝酒,回不来老子给你们在山上搭坟立碑,保证你们做鬼也不会少了年年的好酒!”

“你个傻娘们儿,轻点成不?你当是推驴磨那?”老旦气不打一处来,喘着粗气。

麻子妹终于极不情愿、满腹狐疑地回去了。老旦总算松了口气。

“我铜头脸皮子再厚,也不能在这节骨眼上咯噔啊?好赖我们是生死一路过来的,我昨晚上一宿没睡,你们一走,我这心里就没着落了!什么小甄美人,我跟她之间球事也没有!兄弟们别嫌弃我就行!”

“政府?龟孙子们都来过好多回嘚,叫着什么三丁抽二,二丁抽一的,娘了个逼的凭么子让我黄家冲的小子给他们卖命?老实讲,管这冲的村长和保长都被老子捆到山里去嘚,这些龟孙子们来嘚连个鬼影都找不到,没人带路龟孙子们怎么敢进山?他们前脚出城,老子的顺风耳就听见了。两年了,他们连条狗都抓不走。惹急嘚我,老子一跺脚,方圆几十里就能收敛起万把弟兄,老子坐着轿子摇着芭蕉扇,轻轻松松就烧了他老蒋的长沙城!政府中央军?嘿嘿,还是让龟孙子们忙小鬼子去吧!就是小鬼子来了,我黄老倌子把他们往山里一带,通通都给老子喂了毒蛇去,废话少讲嘚,都跟我来喝酒!”

“青山兄弟哪?”

老旦突然喊了起来,陈玉茗忙跳下了车,跑到车头一看,一个女人躺在地上,脸色白得象鬼一样,正幽幽地望着他们。她看上去病得很重,仿佛行将死去。她用身体挡住了汽车轮子,身边一个十岁上下的小姑娘跪在地上,一边哭着一边磕头。

“俺把她杀了!”

女人抬起身来用尽力气,拿剪刀照着自己的心窝狠狠地扎了下去。

麻子护士这才知道挂在床头的这把破刀的来历,难怪老旦见到自己要扔掉它时,立马从床上就蹦了起来。

“俺咋能不会说?在这里五六年了,俺哥让俺来上医校,说这边是大城市,见了世面才能长出息。城里人说的都是正经话,咱们那里的话忒土。在路上俺说家乡话有的车夫都不拉,慢慢俺就改了,为这个俺还哭了一鼻子。都是俺哥,让俺在这大城市受这份八杆子打不着的洋罪,不让俺在家陪老爹老娘。”

老旦静静地坐在一个石头上,忽明忽暗的烟袋锅子照亮了他的脸。这个夜晚注定是今生难忘了!他突然意识到战争的残酷不仅仅是在前线上,后方发生的事情更让人不寒而栗!和鬼子真刀真枪地干,就算害怕,至少还有数不清的弟兄们一起战斗,生死与共。而战争给毫无抵抗能力,只能随波逐流的老百姓带来的,是一种无法描述的恐惧。他们随时随地都可能丧命,夺命的可能是鬼子的枪炮,可能同胞的自残,也可能是饥寒伤病……看来真的要亡国了,这些老百姓们只管夺命逃亡,哪还有气力关心国家存亡?那些陷入绝望的人往往用比鬼子更加残酷的手段去对待自己的同胞,原因也许只是为了一个馒头,一片菜叶。老旦意识到自己回家的希望如今越来越渺茫,每向前走一步都只会离它更远,那点希望如今已经化为一种刺穿心底的伤痛了。

“爹去打仗了,走了两年了都没消息,他……再也没有回家了,前天我和妈妈去部队找他,可听说部队早就逃跑了。妈妈生病半年了,我们没钱去医院……妈妈说我爹不会回来了……呜……呜……”

“咋说的呢?大家都是好兄弟,没有你,我们在逃难的路上就饿球死了,你愿意来,咱们都巴不得哩!快把老爷子这杯酒喝了,咱们上路!”

小甄护士算是个美人胚子,瓜子脸柳叶眉,就是路数不太正。生就一张妖狐脸,天生半盏废油灯。听说她原只是普通病房的护理,因常在特护病房里扭屁股晃来晃去,很快就被安排到麻子妹身边了。于是她就更加肆无忌惮地向养伤的军官们卖弄风骚,据说半层楼的军官都和这妖精有一腿,大家都可以在她身上上下其手捞个便宜。要不是这些主儿不是全身绷得象个茧子,就是缺胳膊少腿儿,有人就恨不得自己睡地上让她睡床上了,轻薄些的要是再放出些动听的承诺来,她高兴了兴许真能来点“特别护理”。丑陋的麻子妹不久就成了她的天敌,麻子妹直恨不得剥了她的衣服拧烂她的肉。可这妖精的军官相好太多,还真不好得罪。因此麻子妹一上车就和小甄离得远远的,只拿水桶腰身去挤可怜的屁龙兄弟。小兰是个规矩妹子,无依无靠是个孤儿,是陈玉茗带上的,一路上只和麻子妹抱在一起哭,两眼肿成桃子样。

“咋了?怕我们回不来没人付你的药钱?跟你的小甄美人交代过了?”

走了一程,老旦突然看到车的右前方,一个西装革履的爷们儿,肩扛两根大粗扁担,挑着两个巨大的木箱子,累得头上大汗淋漓。后面的女人旗袍依旧,不过已经毫无矜持之态,她用手高高挽起碍事的下摆,光着两条大腿紧跟着男人的步子。看到这场景,老旦竟忍不住悄悄笑了。

“小云你怎么和你老哥说话哪?你可不许当别人那样欺负!”麻子团长皱着眉头呵斥着护士,护士一扭脸到旁边去了。

“首长们来看望你,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江岸1师的刘副师长和陈参谋长。这位是军部的作战科毛科长。他们让我带路,来看看你这个英雄。”

“那咋了?那他就让人家呆在壕沟里不能动弹,眼见着鬼子就要占了阵地还不许往回跑,被打死在路上,不给军章就算了,凭啥还要再数得他?”

“老哥,团长没有回来!”

“火!有火!鬼子来啦!连长赶紧上飞机!”

“哎呀,兄弟!你当这是杜十娘的箱子——样样是宝啊?真的没什么的,就有一点子烟酒,你知道在武汉买这点东西多难么?这都是从前运物资里买出来的,地道的美国货,我铜头就差把裤子也押上去了人家才肯给我!”

“反正俺就是不信!”

护士语气冰凉,把一个同样洁白的尿盆递进了老旦被窝里。那盆子晶莹透亮,居然比自己家和面的缸子还要干净。

麻子护士拿起一堆药瓶子,气鼓鼓地几个大步就出了病房,把个满脸堆笑的老旦晾在屋里。

“嗯,麻三儿看来要以身殉国啊,糊涂啊!”

“干你娘,真想不到你们能活着回来,我们都要给你们安排追悼会了!你们这次立了大功,这十来天的,武汉上空真看不见鬼子的小母机,咱们的部队想往哪打就往哪打。你还不知道吧,武汉的老百姓都给你们编了评书了!”

老旦给陈玉茗递过烟杆子,陈玉茗猛吸了两口,那一撮光亮照亮了他的脸庞,那张脸泛着油光,眉头紧锁,两眼通红,充满着恐惧和不安。说来也怪,与陈玉茗生死与共这么久,老旦还从没有仔细观察过他。平时的陈玉茗坚强勇敢、沉着稳重,竟然也会颓废至此?

“师部命令团长留在武汉,掩护军政部门撤离,炸毁军用设施,掩护医院的伤兵撤退。可鬼子来得太快,他们任务刚完成,鬼子就到了,他们一路撤退到了通城县城,就被切断退路了。我听说团里的弟兄们快死光了,团长原本有机会撤出来,可是他不愿意丢下那几百个伤兵,上面有命令他也不听,现在被鬼子围在通城的城南仓库。团里剩下的兄弟们都和他留下了,现在生死不知!老哥!我要回去找他们……”刘海群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泡红肿,脸上泪痕斑斑。

“老爷子,俺要带弟兄们回去!”老旦斩钉截铁地说道。

老旦大喊着从梦中惊醒,猛地坐了起来,伤口的剧痛让他差点背过气去,他紧咬着牙关,头上滚下大串的汗珠,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他发现自己在一间从未见过的干净房子里,一切都是那么干净,连地面上都一尘不染,盖在身上的被子白花花地耀眼,发出一股浓浓的浆洗过的味道。手上插着几根管子,鼻子里也塞着一根,原来憋气是这个玩意整的?

黄老倌子冷静下来,一改平日嘻笑怒骂放浪形骸的样子。他腰杆挺得笔直,稳稳地背着手挺立在房门口,抬头看着乌云翻滚而过。他硬梆梆的胡子根根恣立,幽幽漆漆的眼瞳深不见底。刹那间,老旦感觉到老汉当年在军队里一定是叱咤风云的英雄,不知会有多少生死弟兄曾为他甘心赴险,抛头颅洒热血。他又想起在斗方山突围时,自己扶着杨铁筠正准备拉手榴弹,看到那些杀回来救自己的弟兄们是那么的可亲。想起倒在身后的那些曾生龙活虎的身躯,此刻不禁心里一疼,又豪气顿生。

总算驶到了城外,汇入了更为壮观的逃难大军中。这只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人头数以万计,挤在这条长长的路上,慢慢地移动着。天上不时飞来鬼子的飞机,虽然没有扫射轰炸,却也把地上的人吓得人仰马翻相互践踏,前面的军车看到鬼子飞机着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踩下油门就往前冲,压倒了不少腿脚慢的路人。老旦十分震惊,却也发现这是个机会,心里叹气,却也只能皱着眉头让刘海群沿着这条路赶紧跟上去。

老旦静静地坐着,心里暗道怎么又他妈的开始逃难了?不同的就是这次有一辆汽车。也不知道麻子团长什么时候撤退?鬼子打了五个月才把国军打退,莫不会又象在南京一样烧杀奸淫无恶不做?难怪全城的女人都在逃难。

老旦猛扑过去抢那剪刀,可哪里还来得及!锈迹斑斑的剪刀已深深地刺进了她的心脏,女人的手仍然紧紧攥着那剪刀把!只一会儿她就眼皮紧闭已是气绝,伤口处粘稠绛红的鲜血缓缓地渗出来……女人的自杀之举让大伙深为震撼,万万想不到,这样一个病入膏肓的弱女子为了女儿竟甘心以死相求!望着伏尸痛哭的小姑娘,两个大老爷们慌得束手无策,陷入了深深的愧疚和自责之中。

“咋中国老百姓就这么遭罪哩?”

“你家在哪里?”毛科长问。

武汉的这个深秋不如往年那般凉爽,仍然热得让人冒汗。整个城市象被一口无形的锅盖在下面,几个月来一丝风都没有,升腾起来的烟雾和尘土搅和在一起,让天地都烟尘翻滚污浊不堪。蒸腾的热浪如同战火一般在城市上空肆虐着,无孔不入,无坚不摧,慢慢煎熬着人们的意志,让处于战火之下的人们几乎要窒息了。

“呵?一个都没了?”

“通城离岳阳不远,鬼子应该还不至于重兵把守吧?不管赶得及赶不及,回去一趟心里踏实!”

滚滚人流里行进着各式交通工具,汽车,马车,自行车,手推车,还有人拉的车。车上大多拉着一家老小,有的后面还牵着狗。一群群带枪的兵痞见到闲置的车辆或是骡马,枪口一指就抢了过去。老旦的车因为挂着军队的牌子,倒也没有人敢乱来,只是路上的人太多了,任刘海群把喇叭按得山响,两个时辰过去也没走出多远。前面一辆装着军火的卡车上有几个兵,冲锋枪对着四周的人群,看着有人想靠近就拉枪栓,老旦忙让刘海群紧紧跟在后面。

“鬼子现在还在武汉,长沙一时半会的哪有仗打?咱们几个报完到管保立马回来,妹子你为啥连俺都信不过?咱们已经定好明儿一早动身,这个时辰老哥可得睡哩!你也快回去睡吧!”

这次能够活着回来,老旦竟有些愧疚。想当初一百多位弟兄长途奔袭,齐心协力将鬼子机场炸得天翻地覆。弟兄们出发时,个个生龙活虎血气方刚,一定曾憧憬过凯旋而归的壮观和荣耀吧?可只转眼之间,一个个灰飞烟灭!幸存下来的七个,也都是浑身血窟窿、插满塑料管的残破之躯,想起来真叫揪心!这扛枪打仗真的是毫无造化可言,越打心里越没底。想尽办法救活的杨铁筠,在自己眼里这么全活儿的一个大男人,也就这么毫无悬念的壮烈了?他和黑牛会不会被鬼子活捉了?要是被活捉就惨了……

老兵们略微一数,老旦的伤疤从数量到质量上都败下阵来。那黄老倌子全身上下沟壑纵横坑坑洼洼,简直就是一块屠夫案板,老旦顿时对黄老倌子肃然起敬了。两大碗米酒灌将下去,老旦登时就光着屁股一头扎倒在地了。黄老倌子对脱光衣服的老旦也有了新认识,就是自己的命根健在剑拔弩张也必然不如老旦,所谓“老旦”实在名副其实,更别说年纪轻轻就落下这么多伤疤了。

车上一共十一人,分别是老旦、陈玉茗、刘海群、大薛、赵海涛、杨青山、粱文强,还捎带了医院卫兵朱铜头、麻子妹、护士小甄和护士小兰。人虽不多,但是因为带了不少药物和装备,车里就显得很挤了。刚刚打开大门开车出去,外边一大群人就涌进了医院,去哄抢里面剩下的药物和其他东西。人群里有兵有警有匪也有百姓,那劲头比向鬼子阵地冲锋还要上劲,这股力量源源不断地涌进去,厚厚的医院正门竟然都被挤倒了。

七个回来的弟兄全部养在这间医院里。昨天又有一个重伤的由于血液感染死了。陈玉茗也憋熬不住了,趁护士小妞不在,就一早高举着输液瓶子到处找着老旦和兄弟,找了一层楼也不见熟人,正拄着一只拐下楼的时候,迎头撞见同样高举着瓶子东张西望的老旦。二人一愣,登时哈哈大笑抱在一起。一群护士看到两个伤兵一手举着瓶子,一脚金鸡独立,却还在互相拥抱聊天,不禁既好笑又感动,忙上前把他们架了回去。

“这里是军部医院特护,你的战友们都在旁边房子里,有几个还过来看过你,哪个都比你好看。”

“你家里还有啥人哩?咋没有听你说过?”

二人闻之大惊,老旦忙把刘海群扶起来。

“俺……俺觉得害怕!”陈玉茗冷不防冒出这么一句,这可不象陈玉茗说的话,老旦一惊,顿了顿才缓缓回话:

黄老倌子虽然急,却毫不慌乱,只恶狠狠地说:“娘了个逼的,这么多年了麻三儿还是这个死脑筋!你们去把他给老子找回来,带上我的兵。告诉他一句话,他麻三儿欠老子几条命,要死也要死在我的地盘上,死在我的眼皮底下!”

“老爷子,政府怎么就不过来管你哩?咱们那地方不留神放个屁,穿军装的动不动就进来了,咱们躲还来不及,可是招惹不起哩!”老旦笑着说道。

“你们这又是干啥去?才舒坦了几天,就又想上战场送命了?”

“回来十个,飞机上又死了两个,降落的时候死了一个,只剩下七个了,都在这里。”

黄百原老汉是十足的一条山汉,自中原战争后就隐居在湖南老家,村民们都亲密地称他“黄老倌子”。此人脾气火爆,虎目鹰鼻,又矮又壮,象林子里烧剩半截的树桩,他一顿饭能吃斤把辣椒,喝一大壶烧酒。黄老倌子张嘴就喝酒骂娘,闭口就大抽水烟筒子。当年在中央军打冯玉祥的时候,他任麻子团长的顶头上司。照麻子团长的话说,如果黄老倌子哪天高兴,想拿自己的心下酒,自己也会毫不犹豫的掏给他,因为黄老倌子救过他不知多少条命了,他身上至少七八处伤疤和麻子团长有关。老蒋一统天下后,黄老倌子原本可以加官晋爵,可他突然决定甩手不干了,带了十几个人七八条枪,留给肥猪师长一个窝心脚和一句臭骂:

“我娘不行了,叔叔,求求你们救救她吧!求求你们了!”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手搭在汽车前杠上,破衣烂衫里露出嫩红的肉,一条粗辨子垂在腰上,已经脏得打了绺。

车后面,小甄和小兰还在哭哭啼啼,可声音总算小了。麻子妹倒禁了声,还一个劲地抱怨车走得慢。瘦个子战士粱文强被麻子妹挤得挺胸凹肚,还总是遭她的抢白。

突然,老旦看到地上的女人摸摸嗦嗦地,竟拿出了一把生锈的剪刀。老旦觉得有点不对劲,刚要说话,这女人大喊一声:“大兄弟们!带她走!求你们了!”

初到黄家冲,众人几乎是在大醉中度过的。老旦陪黄老倌子喝个通宵更是常事儿。老旦惊讶这帮山匪如何这么好酒量,虽然喝的是米酒,不似中原烈酒,可那玩意儿上起头来,就比老窖还厉害,大醉一回两天都缓不过劲来。其实也压根就没有缓过,每天喝着稻穗子酒不消停,酒醉便睡,睡醒便喝,如此恍恍惚惚的竟过了一旬。

山西老兵粱文强和老旦一样,长了一张笨嘴,被麻子妹一阵抢白,也没还嘴,脸憋成了鸡冠子颜色。麻子妹说粱文强一个劲地放屁倒也没有冤枉他,他的肚子在那水上飞机上被子弹钻了个左右贯通,养伤期间估计留下了根子,稍微着急或是受凉就挤出一串来,被杨青山起了个外号:屁龙。陈玉茗早从老旦的嘴里听说过这位超级无敌滚刀肉护士的事情,更知道他是麻子团长的妹妹,忙用笑脸截了过去。

“没有,回来的兄弟部队的长官说他只受了轻伤。”

只过了一星期,麻子团长又来了一次,他带来一辆中型卡车,让警卫员刘海群带老旦他们离开武汉经长沙到湘中的黄家冲,去投奔他的老上级黄百原。麻子团长还特别吩咐老旦,一定把他的妹子带上!

昏迷中,脑海中不断有个声音在重复着这两句话。同时,他感到有无数只手在撕扯着自己干枯的内脏,喉咙象淹在水里,憋得喘不过气来。

“俺原本在县城里卖面,挣点辛苦钱养家,总还好过种地。她却和村子里别人鬼混,背了俺不知道混了多久。俺的孩子也是被她耽误的!后来俺外姓亲戚家人向我告了状,俺一气之下就用刀抹了她。房子俺也烧了,逃了半年,鬼子就来了,后来就投了国军。”

老旦的伤势恢复很快,身体也日渐结实。隔壁的病房里躺着一个重伤的少校团长,听护士说此人半个月前被一颗炮弹炸了个结实,抬过来的时候已经散了,医生费了半天劲才弄清楚四散在他肚子周围的内脏是什么。医生给他摘走了七根破烂的肋骨,拿走了一条炸碎的腿,半个胃,一个腰子,几米长的肠子,以及一片烧成焦炭的肺。然后替他七拼八凑地缝巴缝巴,打针输液半个月,他愣是没死,昨天还睁开眼了。老旦对此神人充满敬意,上午趁麻子护士不在,就拄着拐别到团长病房边,趴在窗台上往里看,发现这神人身上的管子比自己的多了去了,刚想推门进去打个招呼,就被拿药回来的麻子妹揪着耳朵拉回了病床上。

“嗯,我让冲里的弟兄赶牛车护送你们到长沙,你们到那再买些马匹,快去准备吧!”黄老倌子说罢,回身从床下拿出一个布包,打开来是一块磨得锃亮的勋章,他仔细地看了看,递给老旦又说道:“找到了他,给他看这个,当年我救过他的命,这是他留下的……你就说黄老倌子快不行了,有话嘱咐他,让他回来见我!”

巧巧非常喜欢这有山有水的地方,整天山上山下的跑个不停,村民们都很爱护这个小姑娘,各家各户时常鼓捣出一些好吃的给她。巧巧和瘟神一般的黄老倌子自打见面就不认生,上去就捏他那肥大壮硕的大鼻子,让黄老倌子刮目相看。小妮子虽然孤苦伶仃,却生性活泼胆大,时不时透出一股子小野蛮劲,正得黄老倌子赏识。在黄老倌子正式举办认巧巧作干女儿的仪式后,黄家冲几百户村民为此还放下农活,张灯结彩的大大热闹了一番。

陈玉茗觉得有点蹊跷,看到地上的女人几乎只剩一口气了,知道不是敲诈的。她露在裤管外边的两条腿溃烂成两根脏兮兮的排骨,上面沾满了灰土;胳膊上静脉一根根都凸了出来,皱巴巴的皮肉在腋下晃荡着;手掌上到处是绽开的口子,血块结成厚厚的痂。

“陈玉茗,叫海涛和铜头下来,把女人拉到边上埋了。让小云下来,带上这女娃子走。”

“停下!”

那个朱铜头是个怪物,肥头大耳,贼眼溜圆,兵不象兵匪不象匪。他原本不过是混进医院想找份好差使的地痞,从洗衣房偷了身军装,冒充了一年士兵,竟也无人过问。他经常把医院当成大卖场,里面的药物和被褥,甚至美国造的手纸,都被这小子倒卖出去不少。前些日子他还瞄上了老旦旁边的药房,于是经常过来打探情况,和闲得无聊的老旦混了个厮熟。大薛是个硬脾气,不让这流氓上车,急得朱铜头赶紧去给弟兄们买了一箱子烟和酒,才被允许上来。上车只不到一个时辰,就在和坐在对面的小甄护士眉来眼去了。

“大概是因为你们带回来的东西,鬼子一下子收缩了……这几天的进攻……也有点不着调,各兵种的协调性比以往差了一大截。估计……正忙着换他们的通讯密码哪。”陈参谋长更象一个书生,说话细声细气,仿佛患了伤风,说几句话就一个劲地吸溜鼻子。

原来,军阀混战时,黄百原所在的部队在中原将冯玉祥的部队赶跑,占领一个县城之后,杀红了眼的湖北部队抢掠了当地一百多个女人,在军营里轮番蹂躏,将这些女人糟蹋得奄奄一息。女人们后来被扔在一条巷子里,清晨才被黄老倌子的兵发现。这些可怜的女人披头散发浑身赤裸,遍体鳞伤惊恐万状,上百人光着身子给时任团长的黄百原磕头求救。黄百原几乎要造反,带了十几个兵全副武装地冲进师长的房间,那个肥猪一样的师长居然还玩出了花活儿,竟挑了两个最有姿色的女人,正想玩个一炮双响。黄百原一脚把他从女人的身上踹了下去,差点把肥猪师长那个硬梆梆正在忙活的家伙给撅折了……

“他是不是受重伤了?”

麻子团长把刀挂回去,回头对他妹子说道:“小云,好好照顾老哥,多用点心,尽快让他起来!他是咱们的英雄,你不要怠慢!”

晚上,雨终于停了。

“谢谢首长们!俺不算啥英雄,这次行动成功,那都是杨连长的功劳,俺只是碰巧捡回条命罢了……团长,一共回来多少个战士?”

早在命令发出之前,老旦就看到了这些天的混乱。医院墙外边连着几天人声鼎沸,车喇叭响个不停。院子里的医生们都是跑着干活,每天出出进进的救护车也不见了踪影。据麻子护士讲,可以干活的早已开着车往后面跑了。市中心的上空,鬼子的各式飞机天天晃悠着,除了扔炸弹,还撒下不少传单,而城市外围,炮弹的爆炸声比以前还要激烈,几乎日夜不停。

“谁稀罕你的破章!攒多了你打一个尿壶去!”

老旦正在后悔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听参谋长这样说,也只有感激地点头了。麻子团长神情冷俊,摘下了挂在床头的那把剩下一截的军刀,看得出有点奇怪。

后半夜,车出了故障,刘海群躺在泥地里鼓捣了一个时辰,看来是修不好了。大家决定背上能背的东西,一起往西南方向步行前进,反正再走上两三天就能到长沙集结地了。那小丫头有这么多人照顾,和战士们认识了,半宿下来已经和大家混得厮熟,心情逐渐好了起来。老旦看着这个女娃子,心里想着自己的儿子。可这时女人们都顶不住了,个个脚脖子都肿起来。朱铜头想去扶她们,又怕挨老旦和陈玉茗的骂。再说了,娇滴滴的甄美人和丑愣愣的麻子妹,都需要人扶。帮得甄美人,却惧怕麻子妹那张刀子嘴,帮得麻子妹来,心下又实在不舍得甄美人,朱铜头一时作了难。

麻子团长刚走一天,蒋委员长就发出了撤离武汉的命令。

“妹子这咋好意思哩?俺自个来,你先躲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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