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离开军营一天一夜后, 带着白且惠和文茵一起回来了。
侧找不到他人,正急得团团转,乍一看到他和白且惠, 又惊又喜, 然而来不及八卦, 因为有要事禀报。
旅听侧说, 宋右师华元来过了, 希望楚军先退三十里,他们便开城门投降。侧道:“他们撑不下去了。睢阳城内食粮不足,都在吃小孩了。”
旅惊道:“这般捉襟见肘啦?那我们再一轮猛攻, 准保能打下睢阳!”
侧瞅了眼他王兄,道:“我已经答应华元退兵了。君子一言九鼎, 更何况, ”他见旅并不动容, 又补充道,“我也告诉他:我们只剩几日粮了。”
旅扼腕叹息, 道:“你是这次出征军统帅,随你吧。”
侧大喜,看了眼白且惠,正要问他们这次离营去哪儿了,被她抢先笑道:“你还不快去下令退军?就不怕你王兄改了主意?”侧吓一跳, 他吐了吐舌头, 忙跑去安排。
旅还是遗憾没能一举攻破宋都, 但僵局总算解了。楚军一退, 宋君臣立即大开城门。宋鲍在华元和群臣陪同下, 亲自来向楚王赔罪。申无畏的尸体盛敛装棺,被一辆六匹马拉大车送入楚营, 由申犀一路护送入郢。宋鲍请入盟下,答应了几乎所有楚人提出的条件,还将国之栋梁华元交付楚国作质。眼看楚人宋人都松了口气,侧和华元又整天黏在一起,仿佛有说不完的话,旅心道:“世事难尽如人意。算了,就这样吧。”
旅留下侧处理后续宋国事宜,他带着白且惠和一拨随行人员,先回郢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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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王身体不好的消息,很快传遍了郢都。没人知道他得了什么病,但都听说他动不动昏过去,一昏就要几日几夜,恐怕是难以捱过今年冬天了。
楚国的文臣武将,近到每日在眼前转悠的宫伯仆尹,远到戍守边疆的公卿子弟,轮流出入不周宫。年仅十岁的太子审更是日日到父王房中,聆听教诲。
青莹每天陪太子过来,她守在外面,等审一脸疲倦地出来,再接他回去。
大臣们的身影逐渐少了下来。
一日,审从旅的寝殿出来后,对青莹道:“父王叫你进去。”
青莹走进寝殿。她守着楚宫数十年,与她丈夫同处不周宫寝殿,则仅有几次。
旅看上去有些消瘦,但背脊挺直,双目湛然有光,怎么看也不像行将就木之人。青莹心道:“他倒一直没怎么变过。”
旅看了眼青莹。她虽然白白胖胖,但年纪上去后,愈发少像人,而多像哪里的悬崖峭壁上硬从石缝中钻出的古木。旅看到她便有些生气,他努力克制厌恶,淡淡地道:“这些年,你管束后宫,教导太子,辛苦了。”
青莹一丝不苟地道:“此乃妾分所当为之事。”
旅又挖空心思夸奖了她两句,嘱咐她以后也要好好照顾太子,便打发她离开。
青莹朝外走了几步,忽然转身,盯着旅看,旅有点愣。青莹道:“都说大王身体欠佳,在准备后事了,妾却一点看不出大王哪里不好呢。”
旅干笑两声,不自觉地拿指腹搓了几下鼻梁。
青莹接着道:“妾相貌平平,又无可以称道的才艺,自知无法讨大王喜欢,所以妾自嫁大王那日起,便下定决心:以自身作规矩,匡正改错,立威后宫。这些年来,妾谨守信诺,一步步达成志向。可惜,后宫之地窄隘,倾尽全力,也不过成日间困于鸡零狗碎之中,挥舞不出多少动静。大王曾对妾说:‘可惜王后是女人,不然,楚国令尹非王后莫属’。虽是玩笑话,却令妾辗转反侧,思之叹之。若有来世,妾盼能走出后宫,在前朝为大王殚精竭虑,为百姓遮风挡雨。”
她说完,重新跪倒,郑重地行了番大礼后退出,再没多看旅一眼。
旅倒默默坐着,沉思了会儿。
三日后,楚王薨。
卜尹无牙主持葬礼。因楚庄王政绩显赫,已被楚人视为神祗一般的人物,所以应百姓之请,楚王棺木由一辆大车拉出楚宫,在燕羽营将士们的伴送下,从朱桥过,从新桥回,绕郢都中心一周,供万民瞻仰,最后回到宗庙完成仪式,封棺落葬。
一路上百姓如流水般洋洋涌来,自发献花,啼哭着表示自己的哀悼。
灵车经过前大将军成府门前时,还出了段小插曲。
成嘉的孙女成琼玖自被楚王逐出宫后,幽居成府中,一直有些疯疯癫癫的。她从不知哪里听来一点关于楚王的事,无论公事私事、大事小事,一律以最坏的心思揣测,然后加诸恶言,到处传播。成家人初时还怕她惹祸,将她关几天,或者打一顿,让她闭嘴,后来见大家都不把她的话当回事,只笑话她“疯言疯语”,当作茶余饭后的笑料,便也随她去了。
这日,家里下人都上街看楚王灵车,没人看管琼玖,被她推门出府,也走到大街上。
她随着看热闹的人群一起走了阵,大致弄明白了怎么回事。
她这次没说楚王坏话,而是找了块高地,踮脚伸脖子等灵车到来。
白色车队渐渐逼近,百姓们哭着上前献花,随行士兵过来拦人。忽然间,有一条瘦小的身影闯过重围,闪电般向楚王的灵车扑去。
那人速度太快,吕良蒲刚来得及叫声“站住”,就听“砰”一声,琼玖的脑袋已撞上棺木。白色的灵车,溅得血迹斑斑。
这次,没人拦下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