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火车站,耿长乐走在站台上,向着车窗挥舞着手臂。
列车缓缓开动,陈忠海坐在车厢里,百感交集,尽管心里殷切盼望着她能出现,可咬紧的牙关分明表露出他的态度,这个地方她不能来。
陈菲菲的确是刻意回避了,只要渡边还在永定一天,她就时刻不能放松警惕,特别是现在,渡边在经历了生死劫难后,更加恐惧多疑,虽然记忆被抹去,可他怀疑一切的疯劲儿没有丝毫缓解,陈菲菲自然也是他的监视对象,在这样的场合,她生怕自己情绪失控,说出些致命的话出来。
女儿的心情,当父亲的自然能理解,他坐在靠背椅子上,泡了杯茶水,看着杯口冒出的白气,悠然飘散,自己心里的阴云也逐渐散去,在城里呆了这么长时间,到现在心中的石头总算落了地,回到保定,只是个开始,想她父女共同抗日,总会有团聚的一天。
耿长乐心中则充满惆怅,特别是看到别人总有亲人可以思念的时候,那种失落感更加强烈,陈家父女虽然离别,就算天各一方,彼此在世上总还有个念想,可自己还有什么?陈菲菲,她好似一个谜,这样古怪精灵的女人,会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牵挂吗?毕竟他们还是夫妻。
想到这些,他无声苦笑,眼前这列蒸汽机车正在慢慢加速,只要穿过站外那条漆黑的狭长隧道,就将离开这个县城,红美子死后,危机解除,剩下的时间里,他可以和陈菲菲相对平静地过上一段“家庭”生活,他没法去恨她,反而更想得到她的关注,看着火车,他甚至冒出同样古怪的想法,脑子在一个瞬间,竟然想着火车突然消失在隧道里,再也不要出来,这样,他们两个就可以同病相怜,抱在一起活下去。
当然这想法只是刹那间意识的流露,不能凭此就说他坏心眼,每个人内心世界都是复杂多变的,各种古怪不可理喻的念头层出不穷,如果像他一样,只是想想而已,这也无可指摘。
此时火车头已经进入隧道里,这辆车不长,也就挂了三四节车厢,车上也没几个人,那时候老百姓出门,大多不会走太远,坐火车的很少。
他在站台上花了点时间愣神,等到清醒过来,火车已经全部进入隧道,看看时间不早,也该回去了,却发现其他人不安地交头接耳,各个流露出不安的神色,手指不停往隧道方向指指点点。
“火车进去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没见出来?”有人忍不住喊起来,站台上焦躁的情绪愈发强烈,大家纷纷伸长脖子,往隧道那里张望。
耿长乐心想也是,这隧道也就百十来米长,按照火车行驶的速度,半分钟不到就能出来,可从他看到车头钻进去,到现在已经十分钟过去了,隧道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往里看,只瞧见一片漆黑,而且连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都听不到,偌大的火车站,此时安静地令人害怕。
随即他看到几个列车调度员从小屋里跑出来,举着小红旗急匆匆奔隧道口而去,到了那儿,往里看了两眼,惊慌失措地举着旗子狂摇不已,又看到几十个军警背着枪,满脸恐惧地围住了黑暗的隧道口。
这时车站开始广播,站台上聚集的人群终于骚动起来。
“火车丢了!”众人惊呼起来。
他离开车站的时候,这里已经开始戒严,上百名日军和伪警察,早把车站围的水泄不通,他不敢逗留,急匆匆赶回去,事关重大,必须马上告诉陈菲菲。
“乖乖,有些事真不能乱想!”走在路上,他心里一直默念着这句话。
陈菲菲没在县**,这两天城里大兴纱厂工人罢工,作为县长,同时作为八路军的地下工作者,她要去处理矛盾,但必须明里暗里两副嘴脸,表面上要支持日伪资本家,实际上更要支援工人的罢工运动。
恰好今天没事,她身子又不太舒服,怀孕到了这个阶段,人都是懒懒的,不想动弹,她是女人,自然也不例外,虽然没出门,但还是听到了消息,心里自然忐忑,闻讯后没做耽搁,咬牙撑起愈发笨重的身子,出门直奔火车站而去。
在回去的路上俩人就碰面了,消息的传递总比人要快,在家的时候她只听说火车站出了怪事,当时还不清楚具体是啥事,只在心里感叹永定城里总是怪事不断,路遇耿长乐后,才知道原来父亲乘坐的火车莫名其妙地失踪在车站外隧道里。
听到这消息,她第一反应是“这怎么可能?”换做别人对她说这番话,她肯定会认为胡扯,可这话从耿长乐嘴里说出来,由不得她不信。
当时她就去了火车站,奈何站里站外全被封锁,没有军方的命令,她也进不去站里,无奈只得回来。
第二天上午,田中就召集她去开会,紧急会议,谁心里都明白,会议内容肯定跟昨天火车失踪有关,到了会场,果不其然,田中脸色青紫,手里拿着一份早晨刚刚出版的《武德报》,就是以前的华北日报。
她刚坐下,就感受到周围纷纷投射来的怀疑的目光,开始还不明白为什么矛头对着自己,只见田中阴沉着脸,把报纸扔到她跟前,一张黑白大照片占据了头版头条,照片上的内容正是火车站站台,火车失踪前最后的时刻,她看到照片上的火车,车头已经进入隧道,半截车身还露在外面。
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可当她稍稍偏离视线的时候,却发现照片上,隧道口的位置,隐隐绰绰,还站着一个女人的身影,由于照片本身拍得不清楚,再加上登报后,更显得模糊,她看不出那女人到底是谁,单看照片上女人的身量,特别是隆起的肚子,田中小尾无疑把她当成了自己,会场上其他人也都一样。
“陈桑,解释一下。”尽管生气,田中对她还是很礼貌。
“大佐,这人不是我。”她轻轻把报纸拍到桌面上,非常肯定地答道。
“你昨天上午去了哪儿?”旁边的渡边发问道。
她想解释,可昨天偏偏一个人在家,没有另一个证人能证实她所说的话,田中看似相信了她的解释,可看她的眼神里始终带着怀疑。
此时的田中也很头疼,永定发生的怪事,只用一天时间就传到了北平,还上了报纸,影响之大可想而知,上头的压力让他很难受,可会上大家讨论了半天,也没搞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张照片是谁拍的?”陈菲菲突然提出这个问题。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昨天火车站会有武德报的记者在,他的名字自然没人知道,自从昨天出事后,车站已经全面封锁,所有火车一律停止运行,外地的火车也不敢进站,只能绕道经过,该记者竟然能在一天时间里回到北平,可见来头匪浅。
“陈桑,交个你的任务,找到这个记者的干活!”田中把这个任务派给了她。
任务是排下来了,可事情还是没得到解释,此时田中愈发焦急,一旦登上报纸,日军驻华北最高军事长官不可能不知道,如果怪罪下来,他必须找到合理的解释,否则,永定这个位子他就坐不住了。
会议的后半段等于大家齐心合力帮田中编瞎话,最后一致决定,把脏水泼到八路军身上去,这帮人共同拟定了一份报告,专门向上峰解释怪事原因的,只说是八路密探潜入县城,在隧道里劫走了火车,车上上百名乘客生死未卜。
她听到这样的决定,自然很不舒服,这种官方解释照例是要登报的,这份报纸虽说发行量不算太大,可在河北境内还是有一定的影响力,老百姓们看到这样的报道,会对八路军怎么看?可心里虽有怨言,嘴上还不能说。
从会场出来,她已经身心俱疲,走在路上,感觉嘴里苦得厉害,脚底下就像踩上棉花,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撑到家里的。
刚踏进家门,发现薛半仙早就等在屋里了,事情闹到这份上,县大队自然也知道了,特意派他过来,问是不是她自己制定的行动计划。
陈菲菲使劲摇着脑袋,说自己亲爸爸在列车上,她怎么可能设计去劫车?再者说,短短十分钟时间里,让一辆庞大的火车凭空消失,她可没那个本事。
薛半仙从她那里得知,田中要把列车失踪的责任推到县大队身上,立时急了,这段日子他跟着王登学,耳濡目染,觉悟提高得很快,但也把王登学那股酸呼呼的领导范儿学得八九不离十,一着急就开始批评人,批评对象自然是她本人。
在陈菲菲听来,他这些话毫无意义,基本上都是自己想到的,最重要的是,舆论压力,日军借此制造舆论,让社会各界谴责县大队,诋毁他们的形象,而此时他们又没有证据澄清此事,形势很被动。
“我代表组织对你提出严厉批评!”薛半仙指着她的鼻子,板着脸,义正词严。
她叹了口气,心绪很复杂,破天荒地没动用自己的伶牙俐齿把薛半仙骂一顿,虽然这很容易,她和父亲好不容易团聚一次,各自带着任务离开,彼此还有个念想,谁知遇到这种事,现在父亲和乘客生死不明,而她心里那根稍稍松下的弦,又提到了嗓子眼。
“我要马上回去,报告王指导员,你必须尽快解决这件事!”临走前,薛半仙还自作主张给她派了任务,她没回绝,调查怪事的原因,就算没人布置,她肯定也会去做。
此时的她,等于接下了两个任务,内容完全一样,只是下达方截然相反,也不用怀疑薛半仙的权威性,这么关键的问题,组织上想的肯定和他一样,早点动手,也许能多点线索。
就在他走后,她带着耿长乐又去了趟火车站,外面虽然封锁依然很严密,可由于得到田中的调查授权,她得以进入隧道。
这条隧道是民国初年修的,长约六百米,平时很不起眼,可此时就像个张开大嘴的怪兽,还没到门口,就感到一股阴冷的寒气往外冒。
驻守的士兵们交头接耳,都远远蹲在站台上抽烟,谁也不敢往前走一步,都觉得这地方不吉利,怕也和火车一样,转眼消失在空气里。
她倒是不怕,只身进去转了一圈,由于没带手电,里面有很黑,所以这趟进去,没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出事后,车站全面停电,在洞口只能往前走上五六十米,再往里就是一片黑暗。
随后她又来到照片上描述的神秘女子立足的位置,正好在隧道口旁边一处放置杂物的地方,发现这里到处都是锈迹斑斑的钢筋水泥,一个人如果站在这里,轮廓就会变得模糊,人眼看上去都不清晰,可那女人到底是谁呢?现场没留下任何痕迹,水泥地面上,连个脚印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