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子裴只觉得脑袋“轰”地一声,那深埋在心底的连自己都不敢去碰触的心思被一下子裸地扒开,放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半晌,他勉强定了定神,凝视着莫急,说:“有时候看得太透并不是件好事,先生是个聪明人,一定知道难得糊涂这个道理。”
莫急淡淡地说:“将军喜欢自欺欺人,小人也没办法。”说着,他拱拱手,告辞走了。
萧子裴缓缓地坐在椅子上,良久,他站了起来,推开了门,夜凉如水,一盘圆月挂在天空,月色皎洁。他定定地看了一会儿,背着手,叫下人打开了隔壁的屋子,慢慢地走进院子里。
长榻很干净,萧子裴躺在上面,闭上了眼睛。恍惚间,言非默一身白衣微笑着走了过来。
“子裴,我等了你很久,你怎么现在才来。”
萧子裴又惊又喜:“非默,难道你在等我吗?”
言非默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傻瓜,除了你,我还能等谁?我家里的杏花开了,你来了正好,我们一起去酿壶杏花酒吧。”
萧子裴抓住了她的手,喜不自胜地说:“非默,你等我,等我把西凉人赶回老家,等我帮太子殿下出使完大楚”
言非默的笑脸顿时不见了,黯然看着他:“子裴,太晚了,对不住,我要先走了”
萧子裴心里一慌,眼看着他紧握的手慢慢地挣脱开去,任凭他用力都抓不住,渐渐地,言非默的身体化成一缕青烟,在他的呼唤声中消失了。
萧子裴一下子从长榻上惊跳起来,浑身汗涔涔的,周围景致依旧,原来是他入了个梦。远处萧浅的声音传来:“公子,太子殿下又派人来了。”
来人将一个小小的锦盒递给萧子裴,接过萧浅手中的锦盒,犹豫了片刻,叮嘱说:“太子殿下让我叮嘱王爷,切勿忧思过重,保重身体。”
萧子裴捧着那只锦盒,点了点头:“多谢殿下挂怀。”
好不容易等来人走了,萧子裴遣退了左右,将门掩上,坐在书榻前,定定地盯着那个锦盒,良久,才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将盒子打了开来。这是一条庆王府为他特制的手绢,想来就是那日围猎时他为言非默包扎手掌的那块。
萧子裴轻轻地抚摸了手绢,仿佛想起了当时言非默那双纤细柔滑的双手。绢布已经有点泛黄,而原本白色的梅花瓣变成了深褐色,一共四瓣,在另一瓣白色的花瓣映衬下显得有些触目惊心。他有点疑惑地将手绢拿了起来,仔细看了看,顿时跄踉了几步,如遭雷击:这深褐色的花瓣分明就是血!
这是非默的血!他气血上涌,忍不住剧烈的咳嗽起来,一口腥咸之气浮上咽喉,他伸手捂住了嘴。
第二日是例行二年一次的赏春宴,自明睿帝萧帧登基以来已经办了将近十来回,所有京城四品以上的家眷都会受邀前往宫里的御花园,顶级的富商也可以花钱捐个名头参加。每逢这个时候,京城的首饰铺、衣铺、面料铺的价格都会水涨船高,受邀的各家各户莫不是花了大本钱想要让自己的子女在赏春宴上一鸣惊人,得到陛下的赏识,最不济也能获得京城中这些达官贵人的青睐,觅得一个好夫婿好妻子。
赏春宴以赏春为名,自然少不了在春景中吟诗作画,往往由翰林院拟个三五个应景的题,由各家派初次参加赏春宴的人摘题答题,再由萧帧定下六个魁首,男女各为三名。彼时御花园里春暖花开,全京城的俊男靓女全部集中在这里,争妍斗艳,美景如画。
今日也不例外,暖暖的春日照在身上,浅浅的花香弥漫在四周,软语呢哝,笑声朗朗,御花园里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萧帧和言乐之坐在上首,左边坐着几个后妃,右边是萧可和几个公主。
言乐之看着不远处庆王府的纱帐,低声问:“陛下,怎么子裴不在那里?今天他不来吗?”
萧帧忧心忡忡地说:“皇兄刚才听下人回报,说子裴昨晚咳了一夜,隐隐有些见血,因此今日晚来了。”
言乐之轻噫了一声说:“他一定是将我送去的药都扔了。这孩子,怎么这么死心眼。”
“今儿叫太医过去瞧瞧,得想个法子把他的病治好了才行。”萧帧眉头微蹙。
“心病还需心药医,只怕陛下派十个太医去也是不行的。”言乐之若有所思地说。
正说着呢,不远处的人群微微骚动,只见萧子裴一身紫袍,目若朗星,气宇轩昂,大步向萧帧走了过来,一旁各家纱帐里人头攒动,几个胆大的都含羞带怯地探出头来,一探京城四公子之一的风采。
萧子裴躬身朝萧帧和言乐之行了个礼,告罪道:“陛下恕罪,子裴在府里等一个人,所以来晚了。”
萧帧不免有些纳闷,看他身旁紧紧跟着一个女子,一袭白色烟罗软纱,白色曳地百褶梅花月裙,身若柳枝,袅袅娜娜地站在那里,气质出尘,只是脸上轻纱蒙面,看不清容貌。他顿时心里高兴起来,说:“子裴,这位姑娘是”
“臣得人引荐,偶遇这位奇女子,今日就是为了她才晚了片刻到了陛下的赏春宴。莫急,还不快把面纱摘了向陛下行礼。”萧子裴淡淡地说。
莫急咬着牙低声说:“王爷你这是要害小人不成!”
萧子裴不动声色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动:“先生不是易容术出神入化吗?这点小事怎么难得倒你?莫要忘记我们昨晚的约定啊。”
莫急牙根紧咬,看看四周众目睽睽,只得把面纱一掀,低头行礼说:“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
他的语声清冽,没有寻常女子的软糯,听起来却仿如冰雪初融,滴落泉底,萧子裴忍不住微微一怔。
萧帧脸露微笑:“抬起头来,让朕瞧瞧,到底是怎么样的女子,才让我家子裴等了这么久。”
莫急心一横,缓缓地抬起头来,顿时,萧帧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一旁“砰”的一声,一个杯子掉在了地上,摔成几片,一个声音失声叫道:“非默!”
莫急浑身一僵,迅速地抬头往旁边一看,只见靠近树荫的一个纱帐里,一个年轻人正死死地盯着他,片刻之后,那人惊喜的眼神渐渐地失望起来,苦笑着说:“陛下恕罪,武阳失态了。”
萧帧长叹一声:“武阳,别说是你,朕都吓了一跳,乍看的确很像,不过,仔细一瞧,还是少了非默的那份神韵啊。”
言乐之不屑地哼了一声:“就你们眼拙,我怎么一下子就看出来了,你看那脸太瘦,颧骨也高了一下,额头太宽,哪有我家小芷漂亮。”
萧可满脸阴鸷,也盯着莫急看了一会儿,冷哼一声说:“萧皇兄,怎么昨日画像给了我,今日就去找了个真人来,是不是存心寒碜我。”
“岂敢岂敢,殿下若是喜欢,让他到你府上也无不可。”萧子裴笑着说。
“免了,只怕萧皇兄这人一送来,我府上的东西都要被骗走了。”萧可不阴不阳地说。
一旁方文渊噗嗤笑了出来,萧可回头瞪了他一眼,想想昨日满怀期待打开锦盒,没有看到言非默,却看到方文荇的画像时自己的那副傻样,也噗嗤乐了。
萧子裴诚恳地看着萧可说:“小殿下,昨日送来的画像虽然不是殿下心中所想,但所说的话句句是臣的肺腑之言。”
萧可长叹了一声,悻悻地说:“我知道,萧皇兄都是为了我好。”
君臣闲聊了几句,萧子裴带着莫急走到了庆王府的纱帐里,庆王爷和王妃翘首以盼了好久,看到莫急,心里只是叹气。萧子霞倒是好奇地盯着他看了好久,嘟着嘴问萧子裴:“哥,她是谁啊,你带她来做什么?”
“莫急从未参加过宫宴,也从未见过天颜,央我带她出来见见世面。”萧子裴神色自若地说。
“可是,等一会儿柳姐姐要过来,你这样,让她的脸面往哪里搁啊!”萧子霞忿忿地说。柳明雨是新任户部尚书柳意的嫡女,年长萧子霞一岁,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是京城有名的才女。
莫急顿时松了一口气,说:“不如我到外面去避一避?”
萧子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胡闹,这是皇宫,你半分品阶皆无,离了我寸步难行,乖乖地跟在我后面,走丢了我也救不了你。”
莫急犹豫了片刻,低声问:“刚才那个年轻官员,是不是传说的京城四公子之一礼部尚书风公子?”
萧子裴点了点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怎么,你也十分仰慕他?”
莫急连忙摇摇头说:“不是。只是听说风尚书曾经身受重伤,坊间传闻果不可信。”
“是啊,幸亏武阳的心长歪了半寸,加之又服用了灵丹妙药,不然就是大罗金仙都救不了他。”萧子裴想起当时的凶险,仍不由得有点心悸。
“长歪了半寸?”莫急重复了一句,忽然展颜一笑,“歪得好,歪得妙!”
这一笑,仿如眉目含春,顿时让满园的春花都失了颜色,萧子裴神色恍惚起来,慢慢地朝他伸出手去,喃喃地叫了一声:“非默!”
莫急愣了一下,低声说:“将军,我是莫急。”
萧子裴顿时清醒过来,眼神阴鸷,拂袖离开了纱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