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吹雪沉默。
叶娘子就是叶孤城, 这一点他在十一年前初遇他并和他对战时就知道的。
他的剑是绝世之剑,他的眼力也不弱。他自然看出这还是原先的叶娘子。只不过,她的气息已经完全改变。
她此刻的气息, 西门吹雪记得很清楚, 正如同十一年前她发出最后一剑时一样。
那样惊世骇俗、不似人间的一剑。
那样飘然绝尘, 却又凌厉孤高的气息。
黄河远上白云间, 一片孤城万仞山。
叶娘子是叶孤城, 叶娘子却又不是这个叶孤城。那么只有唯一的一个解释,一个唯一的,常人无法想象无法理解的解释。
这个世界上, 有两个叶孤城。
而毫无疑问,现在在西门吹雪面前的, 是那个使出旷世一剑的叶孤城。
西门吹雪现在才突然想起十年前被他忽视的一桩事来。
那时, 叶娘子很费了一些时间来考虑, 最后才斩钉截铁地告诉他,她的名字是叶孤城。
她似乎很少承认自己是叶孤城。因为叶孤城已经有一个。
若是世上还有一个西门吹雪比他的剑技更高, 西门吹雪觉得自己大概也不会再用西门吹雪这个名字。
良久,西门吹雪道:“我确实曾听一位神医说起过,有时候一个人可是表现出两种完全不同的人格来,而且有时候本人甚至完全不知道自己还有另外一面。”
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叶娘子是这其中之一。
叶孤城却道:“你错了。”
他缓缓道:“我们两个之间的关系,并非如此简单。她知道我的存在。”
西门吹雪皱了皱眉道:“所以她才不承认自己是叶孤城, 因为她知道你是叶孤城。”
叶孤城默然, 又道:“因为我的存在, 她确实过得很不容易。”
西门吹雪道:“她很在意你。”
叶孤城并不否认, 他只抬眼看着西门吹雪, 道:“我们在同一个身体里一起生活已近二十年。”
二十年?
连西门吹雪自己都未曾注意到,他握剑的手, 力道又重了几分。
他道:“但是我并不常常见到你。”
听神医所说,一般两种人格会有一种占主导,但主导的时间,并非如叶娘子和叶孤城这般;所以一般有双重人格的人,他周围的人不会不发觉。
叶孤城道:“今天是月圆之夜。”
多数时候,这句身体完全由叶娘子支配,叶孤城想要出来,必须是在叶娘子同意之下。然而只有月圆之夜是例外,连叶娘子都无法控制。
月圆之夜。叶孤城看着眼前的西门吹雪。他的眼中有亮光,然而这亮光终究暗淡下去。
“月圆之夜,紫禁之巅。”他缓缓地念出这两句来,内中似乎有无限感慨。
西门吹雪的身体蓦地停住。不知为何,他觉得这两句不似诗的话,他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过。
这两个人,只是相互对望着,就能够感到体内被对方激起的热望。
他们一个挂心于十年前的那一剑,一个挂心于另一世的那一剑。这两剑之间,前者赢的是叶孤城却非叶孤城,后者赢的是西门,却亦非西门。这似是而非的两剑,需要一种更大的力量来了断。
西门吹雪不是一个话多的人。
西门吹雪道:“决战。”
叶孤城看着他,突然凄凉地笑了。
“我确实要和你决战,我必须和你决战。”无论醒时,还是做梦,他都被这个期待所支配,那紫禁之巅的最后一剑,是他留给西门吹雪的遗憾,也是他自己的遗憾。
西门吹雪的眼光亮了。
叶孤城看着他,半晌道:“我们两个之间决战,总有一个人会死。”
剑出,则必见血而归鞘。这是两个人的剑。
西门吹雪道:“是。”
然后他眼中的光芒也如同叶孤城先前一般,渐渐熄灭了。
他若杀了叶孤城,那么叶娘子也就死了。
黄河远一直在西门吹雪的剑下颤抖,他颤抖了一炷香的时间,听得叶孤城和西门吹雪的对话,又自掉进了一片云里雾里,然而这时,一句话才又将他拖回了悲惨的现实之中。
西门吹雪并不再多言决斗之事,只指着黄河远道:“这个人又如何处置。”
叶孤城看也未看,道:“这个人不是黄河远。”
他此话一出,黄河远颤抖地更厉害了,他的喉结抖动:“你、你如何知道?!……”他的武功虽不如真正的黄河远,但亦八九不离十,他甚至已经骗过了叶孤谨。
但是眼前的叶孤城却轻而易举的拆穿了他。
“叶娘子她在伪装成白云歌的时候,就已和黄河远交好。黄河远虽然是个杀手,却不会这样不堪。是以你一接近她,她就知道你是伪装的。不然,你先前几次的刺杀,怎么会全部落空?”
回答的人是叶孤城。
但叶孤城就是叶娘子,他又自己称呼自己为叶娘子……
“黄河远”突然觉得头有点晕。
叶孤城却并没有给他时间考虑这个问题:“你有两条路可走,死,或者你回去告诉叶孤谨,你已经完成任务,杀了叶孤城。”
“当然,我相信你如果没有完成任务又泄露了行踪的话,叶孤谨杀你的手段,并不会见得会比我少。”
“我回去!”叶孤城话未说完,“黄河远”已经缴械投降。叶娘子和叶孤城什么的,他听不懂,但是关系到他自己的生死的话,他自然是忙不迭地答应,转眼就翻窗而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西门吹雪道:“你本就知道他要来杀你。”
叶孤城道:“是,所以我已做好万全的准备。”
叶孤城转脸看西门吹雪,他的眼睛突然亮了,道:“对了,你又是如何出现在我的房中?”
西门吹雪从来是个很淡定的人物。甚至连拔剑杀人的时候,他的眼光依旧淡得如同一声叹息。
他凛冽如同一块冰,脸色总是如湖面一般平静,不起丝毫波澜。
他从来不是个情绪的人。
然而此刻,他的脸色也变了,似乎能听见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冰面破出裂缝的声音。
西门吹雪直视叶孤城,半晌才道:“你不是叶孤城。”
黄河远是假的,这叶孤城,居然也是假的么?
“叶孤城”挠了挠头,不自觉地撅嘴道:“我有表现得这么明显么?”
叶孤城,赫然是叶娘子。这两人的身份翻来覆去,变化无常,加之叶娘子尤喜假扮男女各色人物,西门吹雪突然能够理解陆小凤的苦衷了。
不过眼下,叶娘子不再计较刚才的问题,西门吹雪似乎松了口气,道:“从何时开始,他又变成了你?”
叶娘子惊道:“你竟然看出来那个最初的叶孤城不是我?”
西门吹雪道:“他身上的杀气,和你很不同。”
叶娘子沉吟道:“是么?”她叹了口气,又道,“月圆之夜他确实会出现,不过刚才一谈到你们的决战,他就突然离开了。他很期待和你的决战。”
她说出这句话来,脸上带着几分幽怨。
她夹在叶孤城和西门吹雪之间,实在是矛盾至极。她觉得自己似乎是多余的那一个,事情里若没有她,那么两人的事总是皆大欢喜,各得人心,可是偏偏又有一个她。
一方面她希望完成叶孤城的心愿,一方面,她又无法将自己完全托付给叶孤城。她有自己的人生要活。
而叶孤城,他也顾忌着她的身体,从来不提决战之事。
她本是个高高兴兴的人,但只是想起他们之间的事,她轻蹙的眉头就显出无限的哀愁来。
西门吹雪怔怔地看着她,一瞬间不由得伸出手去,想要抚平它。
只是手伸到一半,叶娘子却已经抬起了头。她讶然地看他,问道:“你怎么这样的表情?”
她没有注意到西门吹雪的停在半空的手,倒是先发现西门吹雪的表情突然变得异常温柔。
这表情,她可从未见过,她以为凡是剑圣,就都只一张冷如寒冰的脸。
西门吹雪抽回了手,脸上似乎黑了几分。可惜在这深夜里,不能叫人瞧得分明。
倒是叶娘子,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刚才的问题你可还没回答我呢,你怎么在我的房间里?”
西门吹雪不说话。他蓦地转过身,走出门,行动仓促,脸上还带着几分窘迫。
直到走出门外,背着叶娘子,他又生生地停住了,低声道:“我来看看你的身体是否恢复。”
事实确实是这样没有错。
这天夜里,他出乎意料般没有睡着,在院子里练了半个时辰的剑,终于又打定主意,推门进了她的房间。
他先是探了探她的脉细。脉细平稳,她的内力不错,身体已经恢复了大半,也没有了惊悸之心。
他完成了自己的目的,本应快速离开,可是看着叶娘子熟睡的脸,在昏昏的月光里晕出一层淡淡的光,他的脚就突然似钉住了。
他自己也发现自己的行为有些失控,忙飞快地奔出门去。只是走出小院,他的脚步却又迈不动了。他的心思极乱,很需要一些时间来整理一番。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瞥见一抹黑影翻墙而入,这才定了心思,追踪过去,就遇见了那个“黄河远”。
叶娘子却没想到这事情会如此这般的复杂,她只愣了愣,然后“哦”了一声,直到西门吹雪走出几步,她才又追出门,欲言又止,而终于道:“你……你人很好,谢谢你。”
她大概还没想到,一个男人半夜进入一个女孩子的房间检查身体,这桩事情里有什么要值得推敲的。
她也没有去推敲她刚才看到西门吹雪的脸上可疑的红晕是否真实。她的心思只在这事上停了停,就随即去思考“黄河远”和叶孤谨之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