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秦淮天张著嘴大口大口地喘气,蓦地回过神,这麽晚了,怎能让他再这麽一个人回去!

“维维!”不由自主地呼了一声。

猛冲出房间,旋下楼。

闵维正在开门,秦淮天扑过去将他的手从门上拽开,把他整个人打横抱起往楼上走。

闵维双手双脚不停地挣动,无奈秦淮天铁了心不让他下来,咬他,咬得鲜血淋漓,秦淮天仍然置若罔闻。

“把我放下来!把我放下来!”牙齿咬得哼哼地响。

秦淮天把他放到床上,用手臂压住,平静地道:“除非你愿意让我送你回去,否则今天我不会让你下楼。”

闵维发了狠:“我要死要活,关你屁事!”

话音刚落,脸上便挨了一巴掌,火辣辣地。闵维恶狠狠地瞪著,却不再大吵大闹了。

秦淮天见他安静下来便扯著被子盖在他身上,起身说:“暖和些了便自己放水泡个澡,我去弄点东西给你吃。”

“我不要你弄,我要吃除夕大餐。”闵维在他背後说。秦淮天顿了下没理径直出了房门。

泡了澡,闵维把头深深埋进被里,房间里全是他的气味,不知他待了多久。

秦淮天很快端了几样精致的小菜上来,都是闵维平常爱吃的。还做了个苹果批给他当饭後小点。

“你也没吃吧?”闵维吃了一口见秦淮天光看不动。

於是秦淮天拿著筷子也吃起来。

吃完了闵维便自动换上睡衣躺在了床上。兴许是在想念已久的气息包围下,加上近段的常常失眠,原本想著要等秦淮天上楼和他一起守夜的人,气息缓缓变得均匀而又规律。秦淮天上来时他已睡熟。

熄了卧室内所有的华灯,只将别致的床头灯一盏柔和地开启,照著半捂在被中熟睡的容颜。

秦淮天跪在床边,不知餍足地看著,仅仅这样的注视,对他来说,已是一种绝无仅有的奢侈。他不能见他……一见他便发疯般地想要吻他、抱他,哪怕不顾一切也想要安慰他、由著自己的心宠他爱他……

若有神在,期能听他这一回祈祷,允许他放纵这麽一回。

过了今晚,他将不再见他,过了今晚,他将和他形同陌路。

做不了爱人,心中却更无法把他看作亲人。

这样的命运,相遇的最初,就已注定。

秦淮天紧紧地把熟睡了的人抱进怀中,用手去捂那冻得红红的手,凉凉的脸,却不小心让自己眼中的湿润滴在那尽在咫尺的长睫上,它不适地眨动,那滴水珠便乘势纳入那阖著的眼中。

大年初一,闵维睁眼,习惯性地朝外一看,满眼纯白。

好大一场雪!

闵维的心刚刚开始想要有些兴奋,便意识到了身边已没有人。

将窗子拉开,室外带著雪味的清冷空气突进,打破了室内的恒温。顺著大敞的窗子,闵维看到那积著厚雪的弯道上,现著一行新鲜的足印,顺著下山的路蜿蜒而下。

要离开卧室时,闵维发现柜上放了张纸。

缘深缘浅 至此已尽

情浓情淡 终不可行

山路雪滑,下去时小心。

闵维把纸条来回扫视了几遍,然後在那几行似偈非偈的字周围,用笔仔仔细细地勾勒出了个边框线。

那线框,似圆又方的,好似个乌龟轮廓。

“找我有事?”成莫看见不请自到的秦淮天,口气淡然,眼光却扫视著眼前几周未见的男人。长长的毛呢大衣裹著的挺拔身躯让他有种单薄之感,脸上瘦得轮廓更加分明,嘴边新长的短短的胡须和身上的大衣融成了一色,看上去便像这窗外令人厌恶的冬天,落寞而颓废。只是眼神却因消瘦而越发锐利。

“带他走。”

成莫眼睛眯起,并不答话。

“我要你带他走!”秦淮天语声凛冽。

“怎麽,你不打算认他吗?”成莫挑著眉讥笑。

秦淮天霍然瞪目,一拳把成莫击倒在地,手掐在他脖子上,那落寞颓废的面容霎时竟有了种肃杀的寒意。

“若不是维维需要你,我早就杀了你。”

成莫哈哈大笑,也不挣扎:“受伤後的豺狼本性终於暴露出来了。”

“成莫,你要怎样找我报复,我无话可说,”秦淮天冷冷地自上方睥睨他,一字一句,“可你不该牵扯进维维。你这样对他何、其、残、忍!不仅仅是因为我,也因为你,被你领养,你所给予他的,不仅仅只是衣服和食物……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会毁了他的。”掐著脖子的手指由於痛苦而狠命地抓紧。

“成莫,我是豺狼,可你,却是魔鬼……”手松了,秦淮天颓然跌坐於地。

成莫咳嗽著忽而大笑起来,笑声仿佛不可竭止,那狂笑著的眼神却没有笑意,只有痛苦。该叫他如何自处?

“我不以为他会真的爱上你的……”早告诉过他了,不要爱上。

“带他走,越远越好……让他忘记我……”转过身,那刚说过话的唇微微抖著。

这样,至多他也只是承受失恋的痛苦,他才16岁,有足够的时间和经历来让他忘记我这个花心无情的男人。

那所有的罪,本就该我一个人扛的。

寒假里,自除夕那夜後,闵维唯一一次见到秦淮天是在夜色。

放假之前,他和夜色的打工合约期限便已满,他没有再续工,可那天他不知为什麽便跑进了夜色,还要了杯酒在那角落空桌坐下。不久,他便见到了秦淮天。

本以为他会朝他以前常坐的这张桌走过来,却见他进门後走了几步便随意在一张没人的空桌坐下,侍者走近招呼时,秦淮天的目光似乎瞟过他这边,那一刻,闵维几乎就要以为他看见他了,那目光却却无丝毫停留地滑过。

幸好光线够暗。闵维庆幸。

他坐在没有光亮的暗处,而秦淮天正坐於彩灯环照之下、光亮的中心。

秦淮天呷了口酒,目光开始如他顶上的灯似的在整个酒吧旋转,唯独不曾落於他所处的角落。

他想,那是因为他这里没有光线的缘故。

酒吧里人影绰绰,在明暗交替的光影下更显出夜生活的飘忽不实之感。

一时光影恍惚,待闵维定睛看时,秦淮天身上已多了一个男人,打扮得时尚得体的十八九岁的漂亮男孩,坐於他膝上,双手勾著他的肩说著什麽。秦淮天举著酒杯,低著眼,泛著一丝微笑,蓄了胡须的脸配上那抹淡笑,是一种比之优雅更让人著迷的安心的诱惑。

秦淮天偶尔说了句什麽,那男孩直起身子吻了秦淮天一下。

闵维站了起来,走到那你侬我侬的两人面前。秦淮天抬起头来,看著他的眼里没有任何惊讶。男孩见有熟人过来说话,便很识趣地离开了秦淮天的膝盖。

“这就是你所说的‘你我缘尽’的真正原因吗?”声音直直的,感觉像个没有经历抛物线的直线球。

“既然你这麽认为,那就算是吧。”眼神淡淡的,回答也是淡淡的,听起来便有如经漂白过的水喝到嘴中。

瞅著那张脸,然後一拳打在那上面,没有出血,没有碎裂,只是被打的那块瞬间泛红,然後逐渐转青。於是,下一拳打在了鼻梁上。他想见到他的鲜血,看看什麽颜色。

如愿以偿地,瞬间便有**从眼前的鼻尖流出。

红色的。

男孩惊呼著起身:“你干嘛打人?!就算被抛弃当初不也是你情我愿的事,干嘛做出这种如妒妇般的举动。”男孩便说便拿桌上的纸替秦淮天擦那顺速落在衣上滴往地上的血。

秦淮天木偶般站著,一动不动。

闵维收回拳头,回眼看著手忙脚乱的男孩木无表情地道:“你错了,即使我变态到喜欢男人,也不至於喜欢这种三十多岁了的老男人。你不觉得他老得都快可以作你我的爸了麽。”

秦淮天全身一震,高脚杯已被拦腰折断,香味醉人的**顺著他的手背流下。

闵维已转身朝大门行去,那种和著某种鲜豔红色的漂亮**不受限制地在魅惑的灯光下恣意流淌著的绚丽,他并未看见。

wωw● тт κan● C〇 他未回头,尽管再次听到男孩的惊呼。

是的,他不想做妒妇的。

若命中注定上天只能给他做妒妇或怨妇这两种人生方式的选择,他宁愿做个躲在角落里自怜的暗无天日的怨妇。

至少,没了爱情,他还能保全一样叫尊严的东西。

秦淮天撇开了身边的男孩,去吧台抓了瓶酒,一路喝著坐下。

吧台调酒师并不认识秦淮天,却被他那满手是血的模样吓到,正要好心地劝他裹伤,未开口便见自家老板娘从里间走了出来,手里拿著纱布药膏。

佩雯一把抢过秦淮天举著的酒瓶,把药膏纱布一股脑儿扔在桌上,秀眉皱得死紧:“秦淮天,只半月不见,你怎麽成了这麽副德性?!”说著拿过那只被玻璃扎得尽是血的手掌,用棉球药水擦拭消毒,不料秦淮天手一动被他挣了开去。

见他无意包扎,佩雯眉一竖,怒从心来:“你想死了是不是?!”

“死了倒好……可……我舍不下他……”那重重压在桌上的脑袋,最後竟发出了哽咽之声。

佩雯不由怔住,这样的秦淮天莫说相识这麽多年来她没见过,即便做梦她也不会想得到。

闵维打秦淮天那一幕,她刚刚进店,原以为只是情人之间打翻了醋坛,或是属於秦淮天的情人更替间的短暂混乱,但看起来已明显不是这麽一回事。

“秦淮天,你和那闵小孩之间发生了什麽事?”

一半是关心,一半是诧异。什麽东西穿碎了秦淮天那千年寒冰堆筑的心防,让他这麽脆弱得不堪一击?

才问起,桌面便传来秦淮天模模糊糊的笑,那笑声里似乎带著无限嘲讽。

“佩雯,你说的没错。”

“……”

“我终於得到报应了……”

所有的报应、所有的罪孽,都是他一人的。

可他的维维何其无辜!

他、好、恨!

夏培文赶到夜色时,秦淮天已醉得人事不知了。自从秦淮天上次遇刺受伤,他便很少见到他了。自上次住院後,秦淮天再也未曾出现於秦海大楼,秦海上至高层主管,下至平民百姓,都有一个多月没见著董事长的面了。秦海偌大的本部公司,便是夏培文这个副总裁和李皓那班助理运作著。

“这是怎麽一回事?”夏培文脸色难看之极。

佩雯不语,过了阵子才缓缓道:

“如果我说,他跌进自己的罪孽里爬不起来了,你会信吗?”

“夏培文?”成莫看著站在楼梯口的高瘦男人确认性地问。

夏培文一点头:“你果然把有关他的一切都查得清清楚楚,连我你都知道。”

成莫边开门便道:“即使不查,秦海玉狼的大名也是如雷贯耳。”

进屋後,夏培文目光扫向紧闭的两间卧室门:“闵维呢,不在吗?”

“去同学家玩去了,找我什麽事?”

“你什麽时候带闵维离开这里?”

成莫面色突变:“你怎麽知道这件事的?秦淮天告诉你的?”

闵维提著沉沉的步子上楼,这几天他都和城内同学还有他一群吵吵闹闹的朋友在家里、酒吧疯,他太需要刺激来把关於那个人的一切从他脑中挤掉了。

走到门口,他看到了两双鞋,且门未关实,虚掩著,明显有人来访。

小莫和他向来是相依为命,除了彼此外并无其他亲人,小莫的朋友同事也很少上这里来,看著那两双尺码相近的鞋,闵维心中那一霎那竟有些遗憾地叹息起来。他希望那是双高跟鞋的。小莫太寂寞了,不知为何他总不找女朋友,人长得帅,工作很好薪水也不少,更重要的是现在的自己已经算不上是一个拖油瓶了。没有家庭负担,这样的小莫应该是女孩子们争先相求的对象了,可这麽多年他没见小莫带过一个女人上家门。唯一介入他和小莫的生活的女人在那樽相框里。

其实对於它,闵维已只有那榆树下飘逸的长裙和美丽的背景的模糊印象,更为鲜明的是小莫凝视它时的眼神,仿佛除了那相中人,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专著痴迷得让人心悸。

至上次除夕跑出去後,面对小莫眼里的失望和悲伤,他便说小莫你放心,我再也不会去找他了。之後小莫竟也真的不再说什麽,任他每日出去发泄似地疯玩。这些天玩得疯了,连神思也有些恍惚,回来更是倒头便睡。该找个时候和小莫说说话了。

闵维呆在门口想了一会儿,然後伸手推门,低头解鞋带时,靠近门框的耳朵忽然飘进三个字来,他猛地停了动作。慢慢地收回手,再小心翼翼地用指尖点开一点门缝的距离,以便听得更清楚些。

屋内一个是小莫,另一个声音则是……

夏培文走了,成莫在客厅里呆了半个小时,然後进了自己卧室,目光定在那书桌上摆著的相框上,手指滑动在那光亮冰凉的镜框上,慢慢地把相框贴在怀中,神情痛苦里有一丝迷茫。

姐,我终於得偿所愿,报复他,让他尝到痛不欲生的滋味了。可是,姐,为什麽我一点快乐也不能享受到?为什麽我还是这麽痛苦……

姐,我做错了吗……

我该怎麽面对他……

我真的很怕……

晚饭时,闵维回来了,神情带著往日一贯的疲乏。

“今天怎麽这麽晚才回来,再迟点晚饭就过了。”

闵维开冰箱拿了瓶水咕噜咕噜地往喉里灌。成莫见他累了,便任他坐在沙发上休息,自己进厨房准备饭菜。

客厅里坐著的人一直看著厨房里忙碌的身影,表情呆然。

吃饭时,闵维一反常态地胃口甚好,还夸小莫做的菜最好吃了,成莫很是高兴,这是两人至之前那晚的不愉快後的第一次融洽相处。

睡觉前,闵维敲响了成莫的卧室门,扭开门後却又站在门口问:

“我可以进去吗?”

成莫笑著点点头,牵著他的手引了进来。闵维低头考虑了什麽後才问:“小莫,那樽水晶相架呢?”

成莫愣了一愣,记忆里乖巧的闵维从来都不会主动询问他有关相架的事。

见他不语,闵维又走近些抬眼望著他:“小莫,给我讲讲她的事好麽?”眼神里竟是从未轻易显露过的真诚的求恳。

成莫转身沉默片刻,走到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了相框。

“我能看看麽?”闵维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抖动。成莫递给了他。

“她……是小莫的什麽人?”

“……是我……以前的女友。”

“现在呢?”

“……由於一场意外死了。”

“小莫很爱她?”

“维维,你怎麽突然问起这些?”成莫心有些虚。

“没什麽,只是突然想起,好久以前其实就想问了,看小莫这麽重视她,我想那应该是小莫最珍爱的人了。”

“……我爱她,甚於自己。但维维也是我最重要的人了。”

闵维静了几秒,上前抱住成莫,良久才松开。

“维维……”成莫叫住转身离去的闵维,失却怀抱的温暖,让他顿起一股强烈的空虚。

闵维回头朝他一笑:“我想睡了,小莫。”

成莫躺在床上心神不宁,快到十一点时,他忍不住去敲闵维的房门,没人应,不由得手下敲得愈急,好一会儿後房内才有回音,带著被吵醒後的一丝模糊。

成莫说睡不著想从他房里拿本杂志来看,闵维穿著睡衣来开门,显然是刚被吵醒。成莫随手拿了本杂志回房,不知怎麽地就心安起来,伏枕而睡。

早上起来,见闵维房门紧闭,还在睡,成莫进厨房做了早餐,又看了会儿新闻,闵维还没起来,一抬头已快十点。於是他起身去叫门,连叫好几声没人应後,成莫敲门的手都抖了。

扭开门,闵维人已不在,床上、桌上、书柜、衣柜都整整齐齐,一件件地检查,似乎没少什麽东西,快要失去弹性的神经不由松了松,生起一丝希望。也许只是起得早,怕吵醒我所以一个人出去玩了。

看到桌上放了本书,他拿在手上,然後便看到了一张薄薄的信纸,就压在那书底。

绷紧的神经彻底松了,却不是伸缩自如地放松,而是再也不能伸缩自如的崩溃。

小莫,我走了,不要找我。

要报复的都是报复了,你一个人寂寞了这麽久,该找个人来陪你了。

记得小时候你给我讲的那只笨笨的小熊的故事吗?

笨笨的小熊在森林里迷了路,找不到亲人,朋友也不见了,它开始跪在一棵参天大树旁虔诚地祈求上帝能让它重见自己的亲人,直跪得头也昏了,眼也花了,然後它听到了空中传来的声音:你想幸福吗?它点点头,不知道自己的虔诚感动了那个林子里森林之神,於是小熊接受了森林之神的魔法,它看到了它的亲人和朋友,又快乐地生活下去了。

故事就那样完了,因为那是童话,我也一直以为那是结局,可现在却觉得一定是小莫你漏讲了最後的结局。因为我是小孩。

那现在我长大了,可否告诉我,

小莫,那只笨笨的小熊,没了魔法,没了幸福

怎样了……

维维!!

成莫颤声叫著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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